若不是那味暗香

■简小扇

摄影/NanneZ阿男 模特/汪玟玟

1

暗色药柜上的瓷瓶里插着几枝洋甘菊，陆细辛掐了一朵拿在手中，嘴里念念有词：“喜欢我，不喜欢我，喜欢我，不喜欢我……”

突然，有细长的手指在柜面上敲了敲，陆细辛抬头，看见穿蓝色格子衫的男孩微蹙着眉，一手拿着戥子秤，一手夹着她刚刚递上的药方。

“不要乱扔花瓣。”伍藜芦看了看药方说，“赤小豆20克、银花10克……这方子是谁开给你的？”

陆细辛双肘撑过去，踮着脚，额前的几颗青春痘愈发鲜艳。

“我在网上查的呀，听说治痘痘很有效。”她无奈地指了指额头，一双眼睛大而明亮，“你看，太影响形象了。医生，我要吃多久的药才能让它们消下去啊？我急着去告白呢。”

伍藜芦虽比她高出一个头，但也是少年模样，还是头一次有人称他医生。他将方子揉了扔进垃圾桶，严肃地说：“药方有问题，让医生重新给你把脉开药。”

他生于中药世家，因着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自小耳濡目染下，他对中药百草也十分了解。往日父亲看病，他便拿着方子抓药，此时一眼便看出女孩拿的方子药效不足。

穿白大褂的年长中医给陆细辛把了脉，望闻问切一番，写下药方递给一旁的伍藜芦。陆细辛慢慢地走过去，嗓音细如蚊呐：“这是我买中考资料的钱，我只有这么多钱了，可不可以便宜点？”

伍藜芦抿着薄唇打量她，面无表情，眼底却有微微的不屑。将买资料书的钱拿来买药，只为了治好痘痘去告白，这就是传说中的问题少女吧！

他没说话，拿着戥子抓药，低头看见药方上的名字——陆细辛。他愣了一下，微微侧身回头看她。陆细辛穿着白色连衣裙，齐肩直发，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扑闪的长睫毛，还有几颗无法忽视的鲜艳的青春痘。

顶着这样几颗痘痘去告白，肯定会被拒绝的，他突然有些幸灾乐祸。

青春痘的形成与生活习惯、饮食偏好都有很大的关系，光靠喝中药不可能有明显的效果。他以为吃完这服药，陆细辛会再来，可一直等到中考前，他都没在药房见到她。

中考结束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伍藜芦在这个风雨天又看见了陆细辛，她撑着红伞，跑进药店避雨，怀里抱着一束被雨水打得凋零的蓝玫瑰。额头上的青春痘已经消失，只是留下了明显的痘痕。比之前更丑了，他想。

陆细辛挥手朝他打招呼：“嗨，医生，好久不见。”

被无良店主染色的蓝玫瑰在雨水的洗刷下原形毕露，蓝颜料染满了她洁白的手掌，她清秀的眉蹙成一团，说：“怎么办，这是我用买英语词典的钱买来告白的花啊！”

伍藜芦依旧嫌恶地看着陆细辛，她还是一样的邋遢，不学无术。

父亲在里屋喊他：“藜芦，给我拿一盒蛇蜕进来。”

他应了一声，转头看见陆细辛瞪大了眼看着他，好奇地问：“你叫藜芦？真巧啊，我叫细辛，我们的名字都是一味中药。”

伍藜芦没理她，拿了蛇蜕进屋。他出来后，看见劣质蓝玫瑰被扔在垃圾桶里，陆细辛双肘撑在药柜上，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你的名字是伍医生给你取的吗？你叫伍藜芦？我的名字是我外婆翻《本草纲目》给我取的，她对中医也很有研究。”

伍藜芦的眼角微微向下，冷漠地说：“细辛、藜芦相遇便是毒，有什么好高兴的。”他才不愿意和这种早恋问题少女有什么交集。

陆细辛果然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看见雨已经小了，说了句“再见”，便转身跑进雨幕里，那把红伞被遗落在药房。

2

伍藜芦去学校查分数的那天，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排在一中的录取榜单第一位。有意无意地，他略略扫了一遍，没有发现陆细辛这个名字。

暑假，伍藜芦将时间安排得很满，辅导课、补习班应接不暇，以迎接高中的入学考试。偶尔在药房帮忙时，他就会看见陆细辛骑着单车和朋友们三三两两地经过，清脆的车铃伴着女生们的飞扬笑语，和夏日的闷热一样令人烦躁。

一中的高一和高三没有丝毫区别，入学动员简直让人误以为是高考动员。伍藜芦以入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重点班，不爱笑的冷漠脸庞和优异成绩成为同学们讨论的对象。

陆细辛来药房看了几次病，伍医生说她肝火旺，要吃很长一段中药才能调理过来。她果然穿着名声最差的十中的校服，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斜刘海儿用一枚樱桃发夹俏皮地别在耳畔，哪怕穿着难看的校服，也透出一种青春无敌美少女的风采。

伍藜芦依旧不屑一顾，她长得好看又怎样，学习差是没有前途的。

伍医生有时候会打趣她：“细辛，你告白还没成功吗？”

她总是无奈地指着额头的痘痘，说：“敌人尚未消灭，同志仍需努力。”

伍藜芦皱眉拿着资料书往内走，她在后面叫住他：“藜芦，这周末我们去长樱山野炊，你要不要一起啊？”

伍藜芦“啪”地一下合上书，说：“我学习很忙，不像你们十中的学生。”

人生于这世上必有他存在的意义，伍藜芦历来不认为自己的青春岁月可以用来荒废。妈妈死于癌症，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最好的医大。

对话以陆细辛的匆匆离开而结束，她再一次将资料书遗落在药房里。伍藜芦这才想起那把红伞被收在抽屉里，忘了还给她。

伍藜芦将资料书扔到红伞旁边时，若无其事地翻开一页，混乱的勾画像是鬼画符，但字写得很娟秀，只是——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儿？

“空山新雨后，兵长绝对不止一米六。”“银桑我要给你生猴子。”“夏目大大我的嫁！”

伍藜芦愤怒地合上书扔进抽屉里，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秒都是受罪。

周末下午，本来应该在山上野炊的陆细辛出现在药房里，捂着手欲哭无泪。野炊时架在柴火上烧水的锅翻下来，开水溅在她手腕处，烫破了皮。

伍藜芦给陆细辛做降温处理时，她忍着一眶泪花问他：“会留疤吗？”

他埋着头给她上药，声音如冷泉叮咚：“别动。”

伍医生在门口看到这一幕，便安慰她：“等伤口不疼了，再过来让藜芦给你用祛疤痕的药，没事儿的。”

一学期过去，陆细辛成了药房的熟客，手腕处的疤痕正在一点点消失，她说要给伍医生送一面锦旗，感谢他祛疤之恩。

一旁的伍藜芦停下正在验算的数学题，依旧是一贯冷漠倨傲的表情，问她：“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你复习得怎么样？”

陆细辛似乎被他这种另类关心吓住了，想了半天，笑眯眯地凑过去：“我成绩还不错啦。”

伍藜芦拧着眉，明显不相信，嗓音冷得像是冰冻千尺：“我可以帮你补习。”

陆细辛受宠若惊一般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耽误你学习。”

学校里求自己帮忙补习的同学要排几十米，陆细辛居然拒绝了他！伍藜芦觉得快被胸口那股气憋到内伤了，抓着笔在草稿本上潦草画了几笔，继续做自己的题。

陆细辛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神色尴尬地抓起书包离开。

周末，伍医生让伍藜芦去找几天没来复诊的刘婆婆，看看她情况如何，老人家的病不能拖。他走进小区，看见茂盛的榕树下，陆细辛正趴在石桌上写作业。

他从树后走近，抬眼瞧见作业本上画了一只肥滚滚的猫，数学课本被她垫在屁股下。于是，冷哼声从他的鼻尖发出，陆细辛仰头看见他，露出被惊吓的表情。

“藜芦，你怎么来啦？”

“找人。”

伍藜芦倾身拿过陆细辛手中的笔，点在资料书上三角函数的位置：“这道题不会做？”

她挠了挠后脑勺，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苦恼的模样让他以为是默认。他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拿过作业本一边演算一边讲解，末了，他问她：“懂了吗？”

她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懂了，藜芦你真厉害。”

他起身，眼角微微向下：“以后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他再次盛情邀约，陆细辛不好意思再拒绝，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这么热衷于辅导自己。

期末考试后，陆细辛报出一个令伍藜芦可以接受的分数，她还将一盒巧克力饼干送给他，真诚地说：“谢谢你帮我补习。”

伍藜芦沉默地收下，之后放进了有红伞和资料书的抽屉里。这些陆细辛遗落的东西，她没有想起来，他也没有提醒她。

寒假时，伍藜芦儿时的伙伴曾辰约他去爬山，想到已经很久没见，他答应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他在十字路口等曾辰时，看见陆细辛穿着粉黄色羽绒服、小短裙，脚下居然还踩了一双高跟鞋，正站在曾辰对面说话。

伍藜芦躲到绿化带后不一会儿，就看见曾辰走了过来，而陆细辛则愣愣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她脱下高跟鞋提在手上，埋着头走向小路的尽头，只留下单薄的背影。

曾辰打了个口哨，眉梢飞扬：“这年头向我表白的小姑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这个只能算是中上之姿……”

曾辰的话还没说完，伍藜芦一把推开他，脸色沉沉地说：“你自己去爬山吧，我还有事。”

伍藜芦找到陆细辛时，她正抱着高跟鞋蹲在废弃的许愿池旁哭泣。池心破败的女神雕像投下一片暗光，他在她面前驻足，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她，说：“新年快乐，想许个愿望吗？”

她仰着头看他，眼角泛红，却笑出声来：“当然，我许愿可以和你成为同学。”

3

这个愿望在开学时成真了。伍藜芦看着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陆细辛，有片刻的失神。

她从最差的十中转学到最好的一中，还是一中的重点班。伍藜芦从来不知道陆细辛是一个有着这样深厚背景的女生。

她也看见了他，眼神闪躲了一下，他避开她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操场上空掠过的飞鸟。老师给陆细辛安排的座位在伍藜芦的后面，她抬眼就能看见他挺得笔直的背影。

她趁着自习课写纸条给他，蓝色水笔画出带有芳香的笑脸：许愿灵验啦。

他僵着背影看完，一笔一划回她：为什么转学？

她身子微微前倾，嗓音轻而细，像透过玻璃的微光：“放学后奶茶店见。”

一中是一个公平公正的高中，在这里很少会有关系户出现。那些背景强大到连校长都难以拒绝的学生，都被安排在靠后的班级，无论如何，陆细辛不应该出现在一班。班里的同学没有明说，却暗自不满。这种天生的对转学生、关系户的敌意，令陆细辛在班里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起来。

她依旧扎高高的马尾，除了额头上的几颗痘印外，浑身都散发着青春明丽的气息。她一向随性，并不在乎外人对她态度如何，可自从那天奶茶店见面后，伍藜芦也疏远了她。

来自他的孤立开始令陆细辛感到难过，她不明白这种慌乱因何而来，是源于自以为朋友的背叛，还是其他什么感情？

她尾随伍藜芦回到药房，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伍藜芦，你为什么讨厌我？”

逆光中，伍藜芦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只一瞬间，他便大步踏进了内屋。陆细辛不甘心地冲过去一把扯住他的手腕，他回头，看见她眼眶里已经有泪，只是强忍着不掉下来。她说：“你也觉得我是关系户，觉得我不配进入你们一班，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我是靠自己的成绩……”

话没说完便被伍藜芦淡淡的语气打断：“我没有。”他将陆细辛推开，整了整滑下的书包带，说：“为了男神在中考时故意考差，只为和他上同一所高中，被拒绝后便心灰意冷地再也提不起对生活的勇气，转学只为了避开男神，不想尴尬。这些，是你想说的吧？”

陆细辛有些无措，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伍藜芦。

“为了别人放弃中考的你，学习差却还想早恋的你，进入人人艳羡的一中只为了换种心情的你，拥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教学资源却毫不珍惜的你。”伍藜芦的脸色隐在药房昏暗的光线中，让人想到暴风雨时阴暗的天气，“陆细辛，这样的你，我怎么能不讨厌？”

他转身走进内屋，而她在黄昏的光影中缓缓蹲下身，落日将她小小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中，连啜泣都变得微不可闻。

陆细辛没有再来过中药房，她似乎对总是冒出来找存在感的青春痘不在意了。她像是在周围筑了一堵厚重的墙，不仅隔绝了闲言碎语，也隔绝了好心的同学想要靠近她的机会。

有时候，她十中的朋友会在校门口等她放学，一中的学生对那些穿着十中校服的学生指指点点，她却毫不在意，挽着她们的手笑得肆意。

陆细辛在作文里写：“青春就该是玩乐、早恋的年纪，你没必要为了谁停下，也不必去在意无谓的言语。他们身处地狱，怎懂你天堂的乐趣？”因此，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

回教室的时候，副班长曾星在门口堵住她，用全班都能听见的嗓音告诫她：“你的成绩已经拖了我们一班的后腿，请你不要再把十中的坏习惯带进来。”

陆细辛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神色倨傲地说：“让开。”

班里霎时静下来，看着一触即发的两人，伍藜芦猛地将练习册扔在课桌上，发出重重声响，然后在各色视线中面无表情地走到陆细辛面前，抓着她的手离开教室。曾星看到后咬着唇，狠狠地跺了跺脚。

跑道边的香樟树被日光分割成细碎的光影，陆细辛挣开伍藜芦的手，刚才还凌厉骄傲的神色已被一丝委屈取代。

他微微低头看她，温柔地说：“月考前，我帮你补习。”

她惊讶于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却仰着头直直与他对视：“不用，谢谢！”

他蹙着眉，说：“陆细辛，你跟我闹什么？”

心脏莫名跳得欢快，这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令陆细辛有些失控，她一掌将他推开，说：“你不是讨厌我吗？我不跟讨厌我的人说话！”

头顶上蝉鸣不绝，伍藜芦似乎叹了声气。上课铃乍然响起，陆细辛拔腿就跑，伍藜芦浅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只是希望你不被过去左右现在，陆细辛，以前的你，我很喜欢。”

她“唰”地红了脸，不知他口中的那句喜欢是什么意思，脚步越发匆匆。

那天之后，每天放学后，伍藜芦都执着地想要替陆细辛补习，她推托几次，说：“藜芦，我的成绩没你想的那么差。”

伍藜芦拿笔点点资料书上的题：“那你把它做出来。”

陆细辛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握着笔唰唰几下，果然解出完美的答案。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说：“不错，还可以抢救。”

陆细辛扶住额头，有些无奈。看来曾经因早恋男神而进入十中的她，已经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坏形象。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的时候，伍藜芦看着成绩单上陆细辛年级第一的排名，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竟然就这样轻松地将他挤到了年级第二。

他只知道她中考时为了男神故意考差，却不知道居然考差了这么多。是喜欢得何等深重又盲目，才会放任自己做出这件事？

他想到他曾经提出帮她补习时，她苦恼又无奈的神情；讥讽她成绩差时，她欲言而止的模样，那时候，她一定在心里嘲笑他吧。

4

暑假，天气热得像是从天上扣了一个蒸笼下来，心火更旺，陆细辛额头上的痘痘又不甘寂寞地出来找存在感，她终于再次踏进了中药房。

冷气将药香吹得冷冽，陆细辛顶着满头大汗站在空调面前。伍藜芦合上书本，淡淡地说：“刚从外面进来，别对着空调吹，当心热伤风。”

她依言点头，蹦到他面前，问道：“你的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他抿着唇点点头，听她叹了声气，说：“我还没开始写，借我抄抄呗。”

如今他再也不会用老师的口吻教训她好好学习，他相信她作业没写，绝对只是玩得没时间写，而不是不会写。

伍藜芦将作业本找齐了交给陆细辛，她惊讶于他竟然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好奇地问：“藜芦，你怎么对我这么友善了？”

他不满地皱眉：“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友善过？”

她老实地回答：“除了现在，什么时候对我都不友善。”

随后，伍医生替她把脉、开药，嘱咐她：“别吃辛辣燥热的食物。”

陆细辛可怜兮兮地望着伍藜芦：“可是我和朋友约好了明天去吃烧烤，后天去吃火锅，大后天去吃小龙虾……”

伍藜芦用抓药的戥子轻轻敲她的头，嗓音里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觉：“那你就顶着痘痘过一辈子吧。”

她抓着他的手，眼底分明有笑，却故作可怜：“那藜芦，你千万不要嫌弃我啊。”

高二分科，伍藜芦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没想到陆细辛也选了理科。班主任劝她选择自己比较有优势的文科，她执意拒绝。

在食堂吃午饭时，伍藜芦将剥好的虾放到陆细辛碗里，装作无意地问：“你历史和政治成绩很好，为什么要选不太擅长的理科？”

陆细辛咬了一口鲜嫩的虾肉，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曾经许愿要和你同班，就一定要一直跟着你呀。”

伍藜芦分明有些高兴，却还故作镇定：“那你就保不住第一的地位了。”

陆细辛朝他勾勾手指：“拭目以待。”

果然，第一次月考，陆细辛不失水准地拿了理科年级第一，令人咋舌。这哪里是学霸，分明是学神。平时也没见她学习多刻苦，可成绩总是让人望尘莫及，这就是所谓的智商碾压吧。

陆细辛将奶茶放到伍藜芦的桌上，打断他的练习。她一贯爱用双肘撑着桌面，双手托着下巴，笑着说：“伍藜芦同学，这次又被我打败了，是不是很不甘心？”

伍藜芦拿过奶茶吸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那就罚你给我买一个月的奶茶来弥补对我的伤害吧。”

她朝他做个鬼脸：“想得美。”

成绩好，性格又开朗的陆细辛成为新一届的女神。伍藜芦经常说：“哪个女神的额头上还长痘痘？”于是她往中药店跑得更勤了，誓要做没有痘痘的学霸女神。

又是一年一度的寒假，当伍藜芦看见陆细辛身上那身有些眼熟的打扮时，便觉得有点不妙。果然，他才问她要去做什么，她就兴奋地告诉他，班长要约她去看电影。

他记得当年她跟男神告白时，也是穿的这身嫩出水来的青春无敌少女装。

伍藜芦背对着陆细辛拿着方子抓药，嗓音淡淡地说：“你喜欢他？”

陆细辛趴在药柜上，不满地回道：“谁说只有喜欢才能去看电影了，有人约证明我魅力大！”

戥子没有拿稳，伍藜芦将药草撒了一地。他蹲下身捡，好半天，嗓音间的冰冷连他自己都没发觉：“那你还喜欢你的男神吗？”

她想起曾经孤注一掷的暗恋，再看看伍藜芦沉如水的脸色，“噗”地一下笑出声：“不是你教我朝前看吗？”

“我教你朝前看，没教你随便答应别人的约会啊！”伍藜芦有些愤然，沉默地抓好药递给她，便看书去了。

晚上，班长打电话给伍藜芦：“我被陆细辛放鸽子了，在冰天雪地里足足等了三个小时，都快成雪人了。”

伍藜芦在第二天下午还收到陆细辛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有气无力：“藜芦，我在医院，我想吃小龙虾，你能给我买点吗？”

他放下电话急匆匆去了医院，路上买了一篮水果。

原来，昨天陆细辛回家喝完中药，后来吃完饭不久就开始拉肚子。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吃坏了食物，没想到越拉越厉害，半夜直接拉脱水，差点晕过去，送到医院一检查，是急性肠炎。

针头扎在陆细辛的血管里，她面色惨白，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却瞪着伍藜芦递过来的水果问：“我的小龙虾呢？”

伍藜芦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病成这样还吃小龙虾，不想活了？”

陆细辛惨叫了几声，不开心地在床上乱动。伍藜芦俯下身按住她打点滴的手，眉头微微皱起：“别乱动，等你好了，就带你去吃。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说得莫名其妙，陆细辛不解地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伍藜芦抿着唇坐回去，目色浅淡地看向窗外，不好意思地说：“昨天你喝的中药里，我加了泻药——巴豆。”

本来只是想让她没有机会出门，没想到撞上她犯了肠炎，雪上加霜才导致她病得这么严重，那张惨白的面容让他既愧疚又心疼。

陆细辛半张着嘴看着伍藜芦，突然大笑出声，颤抖地用指尖指着他：“藜芦，傲娇是种病，得治！”

她上午抓药时才说下午要去约会，他转头就给她的药里加巴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朝他勾勾手指，等他凑过来时一把搂过他的后颈，他差点栽倒在她怀里。

“你不想让我和班长约会，居然用下巴豆的方法阻止我。”她将下巴枕在他肩头，在他耳边笑得不可抑制，“你怎么连表露心迹这种事都用这么奇葩的方法啊。你就不能明着告诉我吗？说你不想看见我和班长约会，说你喜欢我。”

伍藜芦身子僵得像一块木头，陆细辛用手指戳戳他，没动静，再戳戳他，还是没动静，只得哭笑不得地大吼一声：“伍藜芦！我的针头鼓起来啦！流血啦！”

他终于有反应，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门叫护士，她在病床上笑得肚子疼。

医院的饭菜太难吃，伍藜芦去她平日爱吃的粤菜馆买了清粥过来。她打着点滴不方便，他便用勺子喂她吃。常年扎起的马尾放下来，柔顺地散在身后，衬着苍白病颜，是少见的清丽。

她笑意分明地问他：“伍藜芦同学，你要和我交往吗？”

勺子一下落在碗里，伍藜芦手足无措，却故作镇定地瞪她：“我不早恋！”

陆细辛捂着嘴笑，温柔地说：“马上就高三了，藜芦，我们一起努力考上医大吧。”

5

高三的气氛压抑又紧张，陆细辛额头上的痘痘又冒了出来，她没忍住，用指甲掐了，结果顶着发了炎的额头熬过了一周，周末立马冲向中药房。

远远看见伍医生站在药柜后拨算盘，他对面站着个人，背影有些熟悉。起先她没反应过来，踏进药房时他转过身，一半面容落在光亮中，她看清他的脸，是曾辰。

如今她已经能用轻松的态度面对他了，又想到当年追他的女生那么多，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于是淡定地走向药柜。

伍医生朝她看过来，笑问：“怎么，又长痘了？”

陆细辛苦恼地点头，指了指发炎的部位，没想到曾辰好奇地凑过来，唇角有一如当年痞痞的笑。

伍医生问他：“你们认识啊？”

陆细辛也侧头看曾辰，看见他笑着对伍医生说：“伍叔，我走了啊，藜芦回来后让他给我打电话。”

陆细辛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发呆了很久。她从来不知道曾辰和伍藜芦认识，她突然很想找伍藜芦问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曾经她口中的男神就是他的好哥们儿。

这天放学后，伍藜芦被老师留下来帮忙批改试卷，陆细辛有些茫然无措地走回学校。已有初夏气息的风掠起她的长发，她在洒满斑驳树影的小道尽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伍藜芦和曾星。

伍藜芦的背影修长而挺拔，不为所动地看着面前啜泣的曾星，一个粉色信封被遗弃在路边。他踩着落叶渐行渐远，曾星对着他的背影喊：“你喜欢陆细辛是不是？你明知道她追过我哥，她哪里值得你喜欢了！”

伍藜芦没有回答，搭着书包走远了。曾星抹了一把眼泪，嗓音却变得冷静：“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陆细辛有些尴尬地从树后走出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下这个情况。只是刚才她听到什么？曾星是曾辰的妹妹？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打算打个招呼就离开，曾星却几步走到她面前，红着眼，咬着牙：“你不是喜欢我哥吗？我帮你追他啊，你不要再出现在藜芦面前了，行不行？”

陆细辛后退两步，笑得无奈：“我和藜芦怎么样，那是我的事。”

她侧身绕过曾星，朝伍藜芦离开的方向走去，却听见曾星的冷笑飘过来，带着夕阳西沉时的坠毁感：“当年要不是伍藜芦在我哥面前说你的不好，我哥说不定就接受你了。你现在却要放弃我哥，去喜欢一个破坏自己感情的人？”

陆细辛突然觉得脚步变得无比沉重，抬起又放下的瞬间，过往走马观花般地在眼前闪现。她为了曾辰所努力的一切，所放弃的一切，所承受的一切，到了最后交卷的时候，却仅仅因为伍藜芦的一句话，她被宣判了零分，这算什么？

曾星还在后面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似乎只有奔跑能够甩开所有的不愉快，于是她在夕阳的逆光中奔跑起来。可不管怎么样，她甩不开眼底的泪，还有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难过。

高考到了最后关头，陆细辛几乎没有再跟伍藜芦说过话，疯了一样做题，似乎这样就能让她忘记心底嘶喊的声音。伍藜芦也默契地没有去打扰她。

高考结束那天，伍藜芦买了陆细辛喜欢吃的饼干在校门口等她一起回家。她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看见他时，她周身流露的冷漠令他无法忽视。

他将饼干递给她，她没有接，嗓音平稳又浅淡：“你早就认识曾辰，是不是？”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

她突然就笑出声：“伍藜芦，当年你究竟是出于讨厌还是喜欢，才会在曾辰面前那样诽谤我？”

明明是夏日热风，他却觉得有些凉，张了张嘴，说：“你认为，你告白失败，是因为我的挑拨？”

她露出冷笑，几乎有些咄咄逼人：“难道不是吗？为了阻止我和别人约会，你可以给我的药里下巴豆。伍藜芦，这不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吗？”

学校已经变得冷清，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是彼此对立的方向。伍藜芦没有解释什么，他只是说：“‘诸参辛芍叛藜芦’，陆细辛，我们终究还是不适合在一起。”

填志愿那天，伍藜芦没有来学校，班长告诉陆细辛，伍藜芦申报了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医学院，几天前已经出发了。“细辛，他说他有东西还给你，在药柜左边第四个抽屉里。”

6

很多年后，陆细辛依旧会想起那个燥热的下午，药房的冷气一如既往的足，她拉开药柜左边第四个抽屉，看见一把红伞、一本资料书和一盒饼干。

她翻开资料书，看见自己胡乱的笔画旁有他行云流水的字迹。

“我去看了，兵长确实只有一米六，不要伤心，我比兵长高。”

“你和银桑不配，毕竟他那么帅。”

“夏目大大的真爱应该是三三老师，你不要妄想了。”

陆细辛的眼泪滴在泛黄的书页上，晕染了伍藜芦的字迹：“既然还那么喜欢他，又何必勉强和我在一起？”

伍藜芦是那样傲娇又倔强的性格，面对陆细辛的质问时又怎会解释。他只是难过她会因为外人的几句挑拨便不信任他，他只是难过，原来她喜欢的人仍旧不是他。

伍藜芦，我只是生气你的欺骗，不甘自己的付出。为什么你连解释和说再见的机会都不给我？你这么傲娇，还跑得那么远，除了我，谁能受得了你。

陆细辛缓缓地蹲下，哭泣和身影全部融入黑暗中。

过去了好几个夏天后，陆细辛的青春痘一如既往的鲜艳，她踏进熟悉的中药房，看见药柜前站得笔直而修长的身影，有些鼻酸。

“医生，能帮我治好额头上的青春痘吗？我急着去告白。”

她站在他面前，高高的马尾在空中扬起又落下：“我怕时间来不及，他就又走了。”

伍藜芦放下手中的《本草纲目》，倨傲又倔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