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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同学

2018-04-02刘浪

延安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葫芦小鱼出租车

刘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5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山花》《作品》《鸭绿江》《文学界》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选本。

1

现在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下午十六点五十分,似乎是一个很关键的时间节点。这个时间节点,距离案发还有一个小时,被害人丁小鱼呢,他再有十分钟就要下班了。

这个时间节点发生了什么呢?是QQ群里面突然热闹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端午节要到了吧,群里的网友們就说起了端午习俗,比如踏青啊、吃粽子或者鸡蛋啊,又比如赛龙舟、给孩子戴五彩线和香荷包什么的。每个习俗的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故事,网友们都在争着说,有发语音的,有发文字的,当然也有只发表情符号的,再加上错别字横飞,一时间群里还真有些开了锅的。

丁小鱼一直在潜水,他没说什么。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小的QQ群,加上群主和管理员,再加上丁小鱼,也不过只有十二个成员。丁小鱼是今天早上才加入这群的,把他拉进这个群的是群主,这人的网名叫月月舒。可以说,这一整天了,丁小鱼都想,月月舒应该就是舒悦悦吧?可他想不明白的是,舒悦悦怎么会知道我的QQ号呢?

丁小鱼又仔细看了一遍,除了他本人之外,群成员中就只有群主月月舒没有说话了。丁小鱼也不知道月月舒是在潜水隐身,还是根本就没在线上。他就点了月月舒的名字,弹出个对话框。

是舒悦悦吗?在不?怎么把手机还给你?丁小鱼敲了这么一句,发送过去。

等了两三分钟,月月舒也没有回复。丁小鱼就有些着急了,但他并不感觉意外。因为早上和中午的时候,丁小鱼都这样问过月月舒,而后者一直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就已经是下午十七点整了,到了丁小鱼下班的时间。丁小鱼正要关电脑,群里的七度空间突然问,尖锐表现,你说还有什么?

尖锐表现,是丁小鱼的网名。丁小鱼之所以给自己取这个网名,跟他小时候的绰号隐约有点联系。他的绰号叫钉子,而钉子自然是有些尖锐的。

丁小鱼就忍不住笑了。因为他突然发现,除了他本人之外,这个QQ群里的那十一个网友的网名,都很另类,直说的话就是跟卫生巾有关,月月舒、安尔乐、护舒宝、女主角、小护士、七度空间,还有防侧漏、夜用型……

丁小鱼就五笔输入法盲敲了这么一句,在屋檐上挂几个马葫芦。之后他又盲敲了一下回车,发送了出去。

七度空间问,马葫芦是个神马东东?

我们知道,七度空间这句话里出现了两个网络词汇,“神马”是“什么”的意思,“东东”是“东西”的意思。

丁小鱼本来是要说,在屋檐上挂几个葫芦。他也不清楚自己是碰错了那个键盘键子,居然就多出了一个“马”字。

在东北,端午节这一天,人们通常要是早早起床的,上山采来一束艾蒿,回来插在屋檐上,再在艾蒿上悬挂几串彩纸折叠的葫芦。这是东北多年来的民俗了。尚且有一丝微微凉意的晨风吹来,纸葫芦窸窸窣窣地摇曳,挺有情调的。丁小鱼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插艾蒿的意思是能够避邪。而挂葫芦的寓意,他是娶了阿朱以后才知道的。阿朱说之所以挂葫芦,是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村子,村里有个叫二狗的小伙子,勤劳又善良,而且特别孝顺。可村子里的其他人,一个个不是偷鸡摸狗就是男盗女娼。这就让神仙大为光火,要在端午节这天发大水毁灭这个村子。神仙自然不会伤害二狗,就让二狗叠一串纸葫芦挂在自家的屋檐。端午节这天,大水席卷了这个村子,只有二狗一家安然无恙。这以后,到了端午节这天,人们就都在屋檐挂纸葫芦,寓意平安和幸运。大致是这样。

除了七度空间,安尔乐、防侧漏和夜用型也就都问丁小鱼,马葫芦是什么东东?

丁小鱼也许是没有心情跟他们解释是多打了一个字,他就说,马路上有的是嘛。

随即,丁小鱼就意识到,马葫芦,这可能只是东北人的叫法,别的地方的人可能不这么叫。他就问他们,你们不是东北人吗?安尔乐说,我是杭州的。夜用型说,我在长沙。防侧漏说,听说俺们这疙瘩叫北京。另外几个“卫生巾”也报了自己所在的城市,都不在东北。丁小鱼就又往群里发了一串东北土语:二虎吧唧、埋了巴汰、便宜娄搜、洋了二怔、吭吃瘪肚、罗锅巴象……

七度空间挺执着的,还是追问,马葫芦到底是什么?

丁小鱼不再开玩笑,如实地向网友解释,马路上不是常见那种圆型的铁盖子吗?盖子下面是个像井似的东西,里边是下水道、自来水线路,或者是移动、联通、有线电视的传输光缆。

接下来,丁小鱼又卖弄了一下。他说马葫芦其实是英语manhole的音译,在日语中的发音是“man-ho-ru”。日本当年侵占东北时,带来了城市排水设施,日本人败走以后,这个名词却留在了东北。

夜用型说,哦,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东西学名叫勘查井,也叫检修孔,用来检查地下管道用的出入口。

丁小鱼发了一个拇指表情图片。

防侧漏说,你家马葫芦能挂房檐上啊?真强!

七度空间说,就是!怎么挂啊?

接下来,他们的话题就转移了。至于转移到了哪儿,丁小鱼记不得了。总之,网上聊天是件不靠谱的事情,谁还会可以去记住聊天内容呢?

这样一拖延,时间就来到了下午十七点二十分了。丁小鱼关了电脑,往家走。

这个时间,距离案发还有半个小时。

2

如果说丁小鱼刚刚提到的马葫芦只是一个笔误的话,那么现在,我们真的要说到一个真实的马葫芦了。

这个马葫芦位于河滨街与北鹤路的交汇处,最近一个月,每天下班走到这儿的时候,丁小鱼差不多总要点上一根香烟,同时放慢脚步,边走边吸。从读高中第一次抽烟那天算起,丁小鱼有将近十年的烟龄了,但自打上个月起,阿朱不让他再抽了。丁小鱼不是没有试着去戒过,但一直没成功。如此,丁小鱼就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下班回家的路上吸一根烟,到了家就不抽了。

丁小鱼的公司在河滨街的南端。河滨街向北延伸到这个马葫芦,就到终点了,与东西走向的北鹤路交汇。我们也可以说,以这个马葫芦为标志,北鹤路被划分成了东北鹤路和西北鹤路。也或者说,这个马葫芦处于一个丁字路口。丁小鱼的家,在东北鹤路的绿苑小区九号楼。无论是河滨街,还是东北鹤路、西北鹤路,都是涧河这座城市次主干道的次主干道,行人和车辆都不多。这也许就在某种程度上,为接下来的案发提供了一定的条件。

从公司到家,一路上没什么上坡下坎。走的次数多了,丁小鱼就知道,他从公司走到这个马葫芦,要花大约十分钟时间,而从这个马葫芦走到他家,正好又是十分钟左右。

现在,丁小鱼就要走到这个马葫芦了。也就是说,就整数来看的话,现在的时间是十七点半。

出于习惯,丁小鱼从手拎包中拿出一包香烟来,红盒的,似乎是国宾牌子的。丁小鱼刚要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他突然看到马葫芦的盖子被掀翻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两个男人正站在那里争吵着什么。

这两个男人,一个瘦高,像一根竹竿一样;另一个则矮胖,肤色很白,如同一个刚刚出锅的馒头似的。

丁小鱼留神一听,那个高个子男人说,妈的,早就该修理了。那个矮个子男人说,No,NoNoNo!我才不下去呢,要下你下。

丁小鱼想,看来是这个马葫芦,是出了什么故障了。这样想时,丁小鱼看到矮个子男人的手里拿了一串钥匙,大约七八把的样子,多数是银白色的,只有一把是古铜色的。矮个子男人在用掌心一上一下地颠这串钥匙。

丁小鱼就紧忙把香烟放回了手拎包,他转身又往公司走。因为矮个子男人的那串钥匙,让丁小鱼突然记不得自己刚才离开公司时,到底锁没锁办公室的房门,他得回去看一看。

丁小鱼的脚步不觉就加快了。走出了二十几米远,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丁小鱼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两个男人,而这两个男人刚好也在看他,其中那个矮个子男人还正在用手指指着他。丁小鱼的心里就猛然有了下火气,他小声骂了一句,妈的,指我干什么?

这时候,那个高个子男人开始摆手,同时大喊,出租车,哎,出租车!紧接着,一辆白色的夏利出租车紧随着一辆红黄相间的千里马出租车,从丁小鱼身旁驶过,将一个蓝色的方便袋和一张破旧的《涧河晨报》卷扬到了半空中。

丁小鱼心中的火气就消了,他想,原来这两个人抬手,不是在指他,而是在叫出租车呢。

丁小鱼一边往公司走,一边就又想起那个QQ群。群主月月舒到底是不是舒悦悦,丁小鱼还是不清楚。丁小鱼似乎有些清楚的是,他知道自己刚才在QQ群里聊天时,为什么会把葫芦说成马葫芦了。

因为昨天下班,就是走到这个马葫芦时,丁小鱼遇到了舒悦悦。

舒悦悦是丁小鱼的高中同学,他们同届,但不同班。丁小鱼记得,舒悦悦是高三新学期开学时转到他们学校的,据说是个复读生。

在舒悦悦之前,丁小鱼只听说过一个人姓舒,就是原名舒庆春的作家老舍。那时候,丁小鱼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查找到,舒姓是皋陶的后代,而皋陶是黄帝的直系后裔。周朝时,皋陶的后人被封于舒国,也就是现在的安徽省庐江县附近。皋陶的后人以国为姓氏。至于姓与氏的区别,丁小鱼懒得继续考证了。

丁小鱼后来之所以能考上大学,并且是那年涧河市的高考理科状元,他心里其实是很感谢舒悦悦的。当初丁小鱼的学习成绩也就处于中等偏下的水平,幸运的话,勉强能走二本。舒悦悦转来大约一周的时候,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丁小鱼打听到了她的手机号码。前思后想了一整夜,丁小鱼给舒悦悦发了条短信:你好舒悦悦,我是高三(6)班的丁小鱼,我喜欢你。发完短信,丁小鱼就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再安居在胸腔了,而是擅自搬迁到了他的嗓子眼,还总有从他口中跳出去逃跑的迹象。

舒悦悦很快回了短信:谢谢,但请你考上大学以后再跟我说这个。

丁小鱼由此开始疯狂地恶啃书本。转过年来的八月,丁小鱼考上了大学。舒悦悦呢?再次落榜,并且搬家了,她当初那个手机号码也成了空号。丁小鱼就再也联系不上舒悦悦了。

直到读大三的时候,丁小鱼都没有放弃打听舒悦悦的下落,却一直没有后者的确切消息。有人说她又选择回读了,去的是哈尔滨三中,终于考上了北大;有人说她自费留学去了,可能是去了英国,也可能是去了法国;还有一个同学说,行了丁小鱼,你省省心吧,别惦记了,我听说她二儿子都能打酱油了;有人说,舒悦悦?欸?我想想,你等一下,你让我想想,哦,對了,她不在了,跳楼了。听说是得了艾滋病,也可能是得了非典吧,觉得活着没劲,想不开,跳楼,享福去了。《涧河晨报》报道过,你没看过吗?还有人说,丁小鱼你没发烧吧?咱们那届八个班,男生二百六十二个,女生二百六十六个,我有咱们当年的分数排行榜,每个学生都在上面,根本就没有舒悦悦这么个人……

再后来,丁小鱼就渐渐不打听舒悦悦了。而大学毕业回到涧河,又在去年初娶了阿朱之后,舒悦悦就真的走出了丁小鱼的记忆。

昨天,跟舒悦悦在丁字路口的马葫芦那儿相遇时,老实说丁小鱼真没有认出她来。

嗨!丁小鱼!快,快来帮我个忙。当时舒悦悦就站在马葫芦盖子上,边喊边挥舞着手中的一部手机。

丁小鱼就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丁小鱼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这一打量,丁小鱼的脑子里就轰地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天哪!这个人的左嘴角怎么有一颗浅粉的小痦子啊?舒悦悦?舒悦悦!真是舒悦悦!

丁小鱼机械地走到舒悦悦近前,他很想微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的两只手似乎是多余的了,无处安放,只好合在一起,使劲揉搓。

舒悦悦把手机递给丁小鱼,她说,我已经拨完号了,你就说“我两个小时以后到你那儿”,快,快呀!就这一句。

丁小鱼就愣愣怔怔地接过手机,贴在右耳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口气很不耐烦,嗓音沙哑又粗砺,就像一大张皱巴巴的砂纸一样。说话呀!咋的?你倒是说话啊!紧接着女人就爆了粗口,啥鸡巴玩意儿呢?再不说话我撂了。

舒悦悦小声说,我两个小时以后到你那儿。

丁小鱼急忙说,我两个小时以后到你那里。

谁呀?你他妈的是谁呀?我操你妈的!电话那头,那个女人破口大骂。

丁小鱼说,你怎么骂人呢?

女人说,我骂你咋的?我操你妈的!

女人接下来的话就更加难听了,丁小鱼挂断了电话。他想把手机还给舒悦悦,并且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丁小鱼不可理解的是,舒悦悦已经上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桑塔纳牌子的。

哎!哎!丁小鱼大声喊。

舒悦悦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对丁小鱼挥了挥手,似乎还笑了笑。

出租车向着河滨街的南端疾驰而去了。

3

现在,丁小鱼返回到了公司,看到办公室的房门原来真的锁着呢。丁小鱼就抬起右手,轻轻敲了几下自己的后脑勺。接下来,丁小鱼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打开办公室房门,进去,打开电脑,登录了QQ。

不要回家。月月舒给丁小鱼留言了。

丁小鱼急忙回复:你是舒悦悦吗?怎么把手机还给你?是舒悦悦吗?

丁小鱼没有得到回答。接下来,月月舒的头像,跟QQ群中其他“卫生巾”的头像一样,也灰掉了。

丁小鱼又等了五分钟,月月舒还是没有回复。他长叹了一口气,关了电脑,准备回家。

丁小鱼刚刚锁上办公室的房门,他的手机来电话了。丁小鱼的手机来电乐曲,是和弦的《茶花女饮酒歌》,很是轻柔和舒缓。但此刻,这首乐曲在丁小鱼听来,简直就像一堆炸药冷不防炸响了。

要是放在以往,丁小鱼一下子就可以猜测到,这是妻子阿朱打来了电话。可这一刻,丁小鱼的第一反应却是,舒悦悦来电话了,天哪!她终于来电话了。丁小鱼的额头,一瞬间就渗出了一层冷汗。

丁小鱼是今天上午发现的,舒悦悦的手机来电铃声,也是《茶花女饮酒歌》。昨晚回到家时,丁小鱼已经把舒悦悦的手机关机了,他也没有跟阿朱提起遇见了舒悦悦。干嘛跟老婆提这个呢?解释不清,还越描越黑。丁小鱼这样想。而今天上午,一到公司,丁小鱼就用舒悦悦的手机拨打了他自己的手机,却没有接。这样一来,丁小鱼就知道了舒悦悦的手机号码。接下来,丁小鱼又拨了过去,就听到了《茶花女饮酒歌》。怎么这么巧呢?丁小鱼这样念叨,与此同时,他还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丁小鱼再一次证实舒悦悦的手机来电铃声是《茶花女饮酒歌》,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了。当时丁小鱼刚刚处理完十几笔账目,有来有往,都是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的钱款,来不得半点马虎,一直紧绷着神经,一旦放松下来,他的脑子里反倒有些昏昏沉沉的。

听到来电乐曲,丁小鱼就顺手拿起鼠标旁的手机,一看,没有来电。一愣神的工夫,丁小鱼听清了,手机铃声原来是从衬衫口袋里传出来的。丁小鱼就觉得自己的心,噌地一下蹿到了嗓子眼那儿。是舒悦悦的手机来了电话。

丁小鱼用抖动的右手,将舒悦悦的手机放在耳边。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呼吸,这才按了接听键。

谁呀?谁呀?你他妈的是谁呀?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大骂。

丁小鱼没有回过神来。

昨天你凭什么给我打骚扰电话?电话那头,女人接着大喊,我告诉你,这事咱没完,我上法院告你去!

丁小鱼这下听出来了,打来电话的,是昨天傍晚舒悦悦让他帮着给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丁小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对这个女人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可女人的电话随即又打了进来。

我告诉你,我怀孕了。我告诉你,无论你是谁,想勾引我,趁早死了你这份心。我告诉你,我孩子出生以后要是有个马高凳低,就是你给气的,你要负全部责任。我告诉你,我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女人咆哮个不停。

丁小鱼想,这个女人是不是不认识舒悦悦啊?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女人解释,但挂掉电话呢,显然又不妥。

你好!很对不起,昨天我打错电话了。丁小鱼一边说,一边思考理由。是这样的,你手机号后四位是4369,我朋友的是4396,我打错了,很对不起。昨天我听得出你很生气,我很害怕,没敢给你多解释什么。对不起了。

哦,哦。女人说,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啊。行了行了,没你事了。我告诉你,下次打电话,你看准号再打。

嗯,好的,谢谢。丁小鱼说。

女人长叹了一口气,她說,你,你。

丁小鱼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这个傻瓜,傻瓜。女人说了这么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丁小鱼放下舒悦悦的手机,抬起双手揉搓前额。刚揉搓了没几下,他就又拿过舒悦悦的手机,将那个女人的手机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接下来,丁小鱼点了根烟,开始查看舒悦悦的手机。丁小鱼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舒悦悦的手机是一部小灵通,款式陈旧,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而且键盘上的数字和字母,大多都已模糊不清,一定是使用得有些年月了。

舒悦悦的手机通讯录里,保存的电话号码很少。丁小鱼数了一下,只有十个电话。我们保存电话号码的时候,总要输入号码主人的姓名,但舒悦悦不是这样,她是以1到10这十个数字来代替姓名。这十个号码中,有三个是外地固话,区号分别是010、029和0468。丁小鱼知道前两个分别是北京和西安的区号,他上网百度搜索了一下,才知道0468是鹤岗的区号。另外的七个号码都是手机号,两个是139开头,两个是138开头,三个是130开头,从号段看,只有一个是涧河当地的手机号码。

丁小鱼还查看了舒悦悦的手机信箱。发件箱是空的,草稿箱也是空的,收件箱中倒是有短信,却也只有一封短信。这条短信大意是说,有个男人阳具短小,他偶然看到个广告,说使用该公司的产品,不手术、不吃药,马上就能让那个部位变大,而且承诺无效十倍退款。这个男人就急急忙忙按地址汇去了钱,产品很快就寄来了。男人乐颠颠地拆开包装,里面原来是一个放大镜。

丁小鱼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可随即他就笑不出了。他想,这个涉黄的段子,是谁发给舒悦悦的呢?舒悦悦为什么没有将它删除掉呢?

4

现在,我们再把视线转回到丁小鱼的办公室门前。电话果然是阿朱打来的。

老公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呢?阿朱的语气嗲嗲的,显然是在撒娇。

丁小鱼的心里突然就猛然升起了一股烦躁,他说,公司挺忙的,你别急,我正在往家赶。

阿朱说,老公,我给你炒了四个菜呢,快点回来呀。

丁小鱼说,嗯。

阿朱说,老公啊,今天我买了一条蕾丝内裤,可简单可漂亮了呢!

丁小鱼说,好的,我这就打车回家。

丁小鱼一出公司大门,刚好有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行驶过来。丁小鱼摆了摆手,可出租车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向河滨街的北段疾驰而去了。

丁小鱼就挺生气的。可抬眼一看出租车车尾的车牌号码,0432,他就愣了一下。这辆出租车,原来正是昨天舒悦悦离开时乘坐的那辆。丁小鱼之所以记住了这个车牌号码,是因为他手机号码的后四位数,刚好也是0432。

关于这辆桑塔纳出租车,今天下午的时候,丁小鱼还特意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这个朋友在运管处工作,丁小鱼就跟他打听了这辆出租车。当初上高中时,丁小鱼就不知道舒悦悦家的具体位置,毕业后,舒悦悦家搬走了,丁小鱼就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了。丁小鱼给在运管处工作的这个朋友打电话,是想通过他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再通过这个司机,试着找找舒悦悦的去向。丁小鱼当然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切合实际,但他还是想,试试吧,有枣没枣先来一竿子吧,万一真的找到了呢。

丁小鱼就在电话中说,哥们儿,这个司机是我一个小学同学,我联系不上他了。

这个朋友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你跟我客气什么?这事好办,咱们全市桑塔纳出租车不超过二十台,我这就给你查一下。

很快,这个朋友就又给丁小鱼打来电话。他告诉丁小鱼,涧河市所有的出租车中,根本就没有0432这个牌照的。

小鱼,你这个同学开的车,可能是黑牌照,你见到他告诉他,最近省里下来人了,专项调查黑车、套牌车,他可别往枪口上撞。這个朋友说。

丁小鱼说,嗯,谢谢,改天我请你吃饭。丁

现在,这辆很可能是黒牌照的桑塔纳出租车,又在丁小鱼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踪影,这让丁小鱼感觉有些恼火,还有一些心慌。

丁小鱼正发愣的工夫,阿朱又打来了电话。

老公你走到哪儿了?洗澡水我都已经热好了。阿朱说。

丁小鱼说,打不着出租车,我这就往家跑。

丁小鱼猜想,阿朱急着催促他回家,十有八九是要跟他做爱。尽管这件事情,昨晚他们已经做过了。

昨晚,因为莫名其妙地遇见了舒悦悦,丁小鱼的心情很不踏实,没有做爱的兴致。可是,吃过晚饭,躺到床上的时候,阿朱却有这方面的要求。丁小鱼就强打着精神进入了角色。做着做着,丁小鱼突然凶狠地亲住了阿朱的左嘴角。紧接着,丁小鱼的动作就前所未有地更猛烈和持久了。

事后,阿朱像一只小猫似地蜷缩在丁小鱼的怀里,说,我刚才,老公,我刚才是不是叫得不像话?

丁小鱼笑了笑,没回答阿朱,只是用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阿朱说,老公你今天可真棒。

丁小鱼说,嗯,睡吧。

阿朱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微又均匀的呼吸声。丁小鱼却一直睁着双眼。

丁小鱼知道,刚才他是把阿朱当成舒悦悦了,舒悦悦的左嘴角,有一颗浅粉的小痦子。这让丁小鱼感觉羞愧。

丁小鱼忍不住又想,舒悦悦为什么把电话给我就打车离开呢?这些年了,她都在做什么?她过得好吗?

接下来,丁小鱼想起了舒悦悦的穿着,是一套浅灰色的运动装,adidas的,但显然不会是正牌正版的,毕竟衣襟和袖口都起了绒球。

也许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如意吧?她让我给打电话的那人是谁?她为什么那么急着离开?明天她打来电话,我该怎么办?如果她真过得不好,我要不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她一把?她还会记得当初吗?我跟她总不会重修什么旧情吧?那样的话,阿朱该怎么办?丁小鱼也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这才合上双眼,很不踏实地睡着了。

丁小鱼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睡着,就被尿憋醒了。他起身坐起,发现仍是夜里,接着又发现阿朱没在床上。

丁小鱼刚一下床,就听见阿朱在客厅里小声说话,明天你接着给他打电话,对,对,当然还要加他QQ。

丁小鱼不知道阿朱这是在跟谁通电话,他经过客厅的时候也没有问,就径直去了卫生间,释放掉了那泡称得上漫长的尿液。

丁小鱼回到床上时,阿朱已躺到了床上。阿朱仍像只小猫似地蜷缩在丁小鱼的怀里,她说,老公,我想换个工作。你看我们办公室那几个人,一个比一个没用,安排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人放心。这都二半夜了,我还得打电话告诉他们该怎么办。老公,我真挺累的。

丁小鱼说,依我看你就别工作了,我早就劝你在家做个全职太太,你总不听。

阿朱说,这回我真要好好考虑一下你的建议了,以前总担心让你养着我,你会太辛苦。

丁小鱼说,有什么辛苦的?太多我不敢说,我现在赚的,养你两辈子还是够的。

阿朱没说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划着丁小鱼的脸。

丁小鱼说,太晚了,睡吧。

第二天的早上,确切地说,也就是今天早上,丁小鱼醒来的时候,阿朱正在卫生间洗漱。丁小鱼明显感觉自己的头有点发沉,他穿衣的动作就有点拖拉。

阿朱从卫生间出来,她指点着自己的左嘴角,对丁小鱼说,你看你给人家弄的,你看你给人家弄的呀!

小鱼这才看到阿朱的左嘴角那儿,有个深深的红印迹。丁小鱼的心里就更惭愧了,他说,这有什么嘛?别人要是问,你就说是蚊子给叮的。

谁家蚊子会这么大号?阿朱小声抱怨了一句,撅着嘴巴,白了丁小鱼一眼,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早饭是阿朱应付着做的,两碗龙须面条,里面卧了两个鸡蛋,又撒了一点菠菜叶,再有就是一小碟泡菜了。

丁小鱼洗漱完毕,正犹豫要不要好歹也吃上一口,阿朱已经吃完了,正在用纸巾擦拭着嘴角。

对了老公,我忘告诉你件事了。阿朱说,昨早上去上班,我遇见我高中一个男同学了。他跟我打招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是我高中时的学委。当年我们很多女生都偷着喜欢过他呢,谁成想现在我都认不出他来了。

丁小鱼突然就觉得彻底没胃口了。他说,完了呢?

阿朱说,完了就完了呗。打了招呼,他走他的,我走我的。真怪啊老公,你说我怎么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叫什么了呢?

丁小鱼就叹了口气,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想,昨晚做爱,他把阿朱当成了舒悦悦,那么阿朱呢,会不会把他当成这个学委呢?这样一想,丁小鱼觉得实在是恶心。

接下来,阿朱就下楼了。丁小鱼不打算吃早饭了,他点了根烟。

刚抽了一口,丁小鱼猛然想到,在家抽烟,阿朱回来时闻到烟味又要埋怨他,他就急忙去了阳台,想要打开了阳台的窗子。丁小鱼的手刚刚摸到窗子的把手,他的整个人就定格了。

丁小鱼看到,来到楼下的阿朱,上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车牌号码是0432。

5

回顾一下,我们不难发现,这辆桑塔纳出租车,在大约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已经是三次出现在丁小鱼的视野了,分别是昨晚、今早和刚才。这就让丁小鱼的心情有些纠结,但他并没有多想什么。

刚刚接阿朱的电话时,丁小鱼说,我这就往家跑。挂掉电话,丁小鱼真的就跑了起来。上大学时,丁小鱼是篮球队的成员,一场四节球赛打下来,该逛街逛街,该喝啤酒喝啤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现在,刚刚毕业才几年啊,丁小鱼只跑了一条街,他的气就喘不匀了,身上也出了汗,头也抬不起来。

丁小鱼一边跑一边想,回到家,他也许能从阿朱那儿获得一点儿桑塔纳出租车的信息吧。可是,获得桑塔纳出租车的信息又有什么用呢,又不是获得了舒悦悦的信息。就算获得了舒悦悦的信息,又能怎么样呢?把电话还给她之后,我还是好好跟阿朱过安稳日子吧。

丁小鱼的步子就慢了下来,接着他就小跑到了那个马葫芦近前。这时候,时间是下午十七点五十分。从这儿跑到他居住的绿苑小区九号楼,再有七八分钟,应该就够了。

而按照我们前面的叙述来计算,十七点五十分,到了案发的时间。

我们无从知道丁小鱼要是不停下来,继续往家跑,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我们只知道,跑到这个丁字路口,丁小鱼停了下来。原因一是丁小鱼实在是有些累了,他需要缓一口气;原因二呢,是出于习惯,他停了脚步,从手拎包中拿出那包国宾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拿出火机,啪,点燃了。

丁小鱼刚刚吸了一口,正要往家走,就听见一个人说,哎,哥們儿,借打火机用一下。

丁小鱼一抬头,看见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还站在马葫芦边。

跟丁小鱼借火机的是那个矮胖男人,他的指间真的夹了支香烟。瘦高男人则低头站在一旁,在他的左侧,马葫芦的盖子倒翻着歪在马路牙子上。马葫芦盖子的旁边,比先前多出了一堆碎糟糟的砖头,还有几块碗大的青灰色花岗岩石。

矮胖男人跟丁小鱼之间,也就十几步距离。他一边说借火机用一下,一边向丁小鱼走来。

丁小鱼就迎上前,他说,怎么了?这马葫芦出什么故障了?说话间,丁小鱼和矮胖男人就走到了对面。啪,丁小鱼打着火机,给矮胖男人点着了烟。

矮胖男人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捏着烟,摆出了一个很搞笑的兰花指造型。他吸了一口,说,Thank you very much。

丁小鱼想,这人可能装的啊,说哪门子英语啊?丁小鱼一分神的瞬间,矮胖男人的右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刀,抵在了他的腹部。

丁小鱼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那个瘦高男人呢,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丁小鱼的身后,将一把刀子顶在了丁小鱼的后腰。

别动,也别喊,你给我放老实一点。瘦高男人说,他的声音阴沉得简直攥得出水。

丁小鱼的很汗就流了出来,手中的烟也掉在了地上。他极力想要保持冷静,但他的声音还是抖得不成样子。他说,你,你们,干,想干什么?

瘦高男人说,你可以看看左右前后,我不骗你,一个人也没有,你还是给我放老实点。

丁小鱼说不出话来。

两个男人挟持着丁小鱼,来到了马葫芦口。

瘦高男人说,听说丁老板今天跟一堆卫生巾打得火热?说完,瘦高男人怪笑了几声。

丁小鱼想要回头看看瘦高男人,可这个时候,矮胖男人扔掉烟,用左手一把夺过丁小鱼的拎包,同时将他右手攥着的短刀捅进了丁小鱼的肚子里。

在剧痛之前,丁小鱼先是觉出了一阵凉意。丁小鱼刚要大喊,他身后的瘦高男人已将一把刀子刺进了他的后腰。

紧接着,瘦高男人一脚把丁小鱼踹进了马葫芦。

再之后,两个男人飞快地将那堆砖头和花岗岩石丢进了马葫芦,又慌忙将马葫芦的盖子盖上了。

这一过程当中,丁小鱼一直没能喊出声来。

我们不知道是这两个男人疏忽了,还是这张铁盖的边缘有点翘棱,总之马葫芦就没有被完全盖严,留下了一条大约一指多宽的缝隙。

凭借这条缝隙,夕阳的一缕余晖溜进了进来,立即又被一股浓重的血腥逼得掉头而去。也是凭借这条缝隙,就要昏死过去的丁小鱼,他听到了《茶花女饮酒歌》。

丁小鱼的头就触了电似地抖了一下,紧接着就依稀听见了阿朱的声音,老公你怎么还不回来?丁小鱼仔细再一听,阿朱的声音消失了。丁小鱼很清楚地听到矮胖男人说,Oh,My God!Drunk.He did drink.No!No!Drunk,dodrunkheis。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快步走开了。

要是放在以往的话,丁小鱼是能够听得出的,矮胖男人说的这一串英语,大致意思是,“哦,我的天啊!醉了,他真的醉了”。但是,第一个“醉了,他真的醉了”,矮胖男人说得不对,所以他就马上更正了一下。

丁小鱼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似乎感觉不出疼痛了,就是困得不行。

就是这个时候,丁小鱼又听到了《茶花女饮酒歌》。迷迷糊糊地,丁小鱼从砖头中抽出右手,由衬衫口袋中拿过舒悦悦的手机,摸到接听键,放在耳边。

对不起,对不起。电话那头,舒悦悦泣不成声地说。

丁小鱼说,报,报警,救,救,救我。

电话那头,舒悦悦挂断了。

丁小鱼就挣扎着要拨打110。可是,只按下了11两个数字键,他就头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6

现在是下午十八点。准确地说,现在已是晚上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绿苑小区九号楼的楼下。当然了,这是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车牌号码是0432。

两个男人,从后门下了车。当然了,这两个男人,一个瘦高,另一个矮胖。

瘦高男人说,今后我说啥也不再跟女人办事,太鸡巴罗嗦。兜这么老大个圈子,有个鸡巴毛用啊?

矮胖男人说,No,No,你不懂。

瘦高男人说,操,我没心思研究你们这些臭氧层子,五五分。

矮胖男人说,No,No。

瘦高男人说,操,那就四六分,我四你六,这总行了吧?

矮个子男人用右手打了个指响,他说,OK,Very good。

司机呢,没有下车。逐渐加深的夜色和茶色的风挡玻璃,使得我们看不清这个人的长相。但我们可以确定这是一个男子。他拿过手机,按下了一串号码,又清了清嗓子,他说,下楼吧阿朱,快一点。什么?对,我是学委,刚换个新的手机号码。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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