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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的不仅是美丽

2018-04-02沉洲

延安文学 2018年3期

沉洲,本名陈健,福州市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广西文学》《散文天地》等。著有散文集《追花人》《从头活起》等多部。

后藏雅鲁藏布江广袤的河谷地带,是西藏有名的传统农耕地域,素有粮仓之称。虎背熊腰一般的大山下不时点缀着经幡飞扬的白墙藏屋,河谷旁台地上,绣贴着一方方从嫩黄到熟绿变化着的青稞地,在高原煦暖阳光的拂照下,透着艳艳的亮光;倘若再逢上早晨的炊烟氤氲在蓝蒙蒙的山麓,和着山间缠绕的云雾,就有了种让人复归田园的透澈和与爽朗。

进入藏北草原,高原与平面上的缓丘柔坡脱离谷地渐行渐远,湖畔、季节河滩、平缓的山洼,那些背风向阳、水草近便之地总能冒出一两顶帐房来。时值春歇夏来,风雪严寒已逝,帐房颜色以白、灰、绿居多,都是用乳白、草绿帆布制成的一种较为轻便的帐房。帐房周边水葫芦似浮起成群成片的白色羊群,再间杂几点黑牦牛,荒寂草原便飘袅起一股生气。

一頂帐房就是一个家园。

看得出来,游牧民族的生存状态已悄然发生改变,过去在影像资料上常看到帐房旁拴着的骏马们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农用车和拖拉机。这些交通工具确保了逐水草迁徙的牧民转场迅捷到位。只是在相机镜头里,我们总在回避这些“铁家伙”,希望追求到高寒草原牧民的原始生存状态。

恰如一些美文描述的那样:亘古不化的雪山下,一朵朵帐房好似洁白素雅的雪莲花在草地上竞相绽放;牛羊宛若珍珠一般洒在绿草如茵的草甸上。酝酿好了如此情绪,再油然而生西部歌王王洛宾的美妙歌词,想起帐篷门口那位“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的好姑娘”,就认定这是世界上最值得去挥霍青春的所在,就有了愿做一只小羊羔赖在这里不想再走的念头了。

从革吉县盐湖乡西行不久,路上迎面遇上两辆举家转场的拖拉机,拖斗上绑扎着大包小包全部家当,经幡柱竖起捆扎在车斗前,一家人就窝在软软的家当上面,货真价实卷上细软迁徙远方,那只黑白相杂的牧羊犬只有跟着车后紧跑慢赶的份儿。他们都自觉避开主道,从路边的戈壁滩上与我们的车相交而过。大家伙纷纷探出车窗举起相机,迎头狂拍一阵。碰巧路遇游牧民族这种常态化的生活场面,众人心里都很满足。

魏兄忽然让扎西师傅就地停车,在车下嘁哩喀喳一阵,上车才说:你们这些人,都不去发现美。

我们在继续前行的车里传看他的数码相机屏幕。逆光下,拖拉机后侧朝向我们,在砾石地上颠得正欢,恰好经过一处弯道,显然超载的垫子软软斜沓着,大包小袋你牵我挂,颤颤欲坠,一家三口秤砣似的稳稳压在中间,什么都不少。好一副从容自在,那情形为转场平添了几分轻快、诗意的情调。

魏兄独到的艺术眼光和画面构图,开始传达出魅人的诱惑力。一颗心就这样随着远行的拖拉机去了一处水丰草美之地。

这种仿佛是泊在水面的诗情画意被猝然惊扰打碎的开始,应该是在日土县宗山城堡下的德汝村。

从阿里噶尔百余公里北上日土,不是因为路过,也不是因为它曾是古时阿里三环中的一环——云彩最高处、湖泊环绕的地方(作为普兰王朝、古格王朝、拉达克王朝之父的末代吐蕃王之孙吉德尼玛衮将玛域地区,就是拉达克、日土那片地域,分封给长子。19世纪中叶,在英国殖民者的阴谋中,拉达克王朝先遭异族入侵,后逐步脱离西藏本土,最终被纳入印控克什米尔,现在这一环仅剩日土半壁江山),而是冲中国极少的几个国际性湖泊之一班公湖去的,它是当今世界最长的裂谷湖之一,东西方向尽情延伸了155公里,最窄处仅有5米,属于构造断陷湖。班公湖的周遭被喀喇昆仑山和冈底斯山余脉所环峙,海拔约有4500米。

6月时值湖鸟产卵繁殖季节,路书上拟乘船登湖心鸟岛,一睹万鸟蔽日的壮观。

岂料我们抵临的前些天,班公湖游艇意外沉覆,淹掉6人。我们尾随出现在班公湖码头时,此地正一撸到底停业整顿,人去楼空,连思慕已久的高原无鳞裂腹鱼也不得谋面。

在空荡荡的班公湖畔,尽兴追逐了一番野禽飞鸟,大家扑向袖珍得一目了然的县城填肚子。一座巨大雪山油亮亮地,当空耸坐在百米主街尽头,给人一种压迫感。洁白的红嘴鸥们聒噪天空,时常凌空俯冲又掠过街边的房顶。这座高原最西部的县城,让人有了置身东南海滨的恍惚。

时间富裕出来,决定去十几公里外的宗山遗址。日土宗山遗址和江孜英雄城、古格王宫遗址,性质上没太大差异,只是立地没后两者那般险峻高拔。藏语的宗是城堡、要塞的意思,也是古时西藏县级政权的称谓。山顶有宗政府、经堂、佛殿、城垣、碉堡,山腰以下则是密匝匝的居民区。冷兵器时代,在一览无余的高原上,鹤立鸡群的宗山就具有了军事上的防御意义。

在日松乡德汝村的山间平地,残垣断壁的宗山遗址下,依山脚围成一圈藏居村落。魏兄看到院墙前有位少女便趋前搭讪:到你家喝酥油茶,可以吗?得到许可,进了院落,少女又道:家里有大人,我去问问?

土木结构的单层藏屋尽管粗陋,平顶四周依然有去年见过的丹巴嘉绒藏寨影痕,隆起的四角描有黑红白装饰,飞扬着五色经幡。

屋内昏暗,顶极低,约十六七平方米的样子。适应了光线,才看到一位白发老奶奶斜靠在临窗藏床上,腿上覆着藏被。通过扎西咨询和搬话,我们慢慢知道老奶奶肺不太好,腿脚也不方便。两个儿子已搬出去另住,少女是其孙女,最近住过来照顾生病的奶奶。

少女读过三年级,听说简单汉语无妨,只是藏家女孩在外人面前都显怯生,听你问话就抿嘴红脸羞羞笑,还时常双手捂上了脸,一副赧然难当的表情。

屋内贴壁悬挂着各色花布,我们落坐宽宽的藏椅,对面花布遮挡的墙上和残陋矮柜上,挂着搁着全部的生产、生活家当,阅兵式那样尽数陈列。最惹眼的是侧边描红画绿的藏柜上靠着块铜质牌:白绒山羊养殖示范户。白绒山羊是阿里地区的特产,它的羊绒品质上乘,经济效益好,畅销南亚,在国际上有“软黄金”之称。

老人身旁唯一的窗台上,有盆海棠正绽开粉润花朵。如此情形在藏地随处可见,是这个民族心存美好的一种流露。后来在古格王朝遗址守门人的院内,看到屋边墙角也砌有花槽,除了雏菊,居然把两株荠菜也当花养得肥肥壮壮。这和藏人生活里没有青菜概念有关,他们视汉族人吃菜为吃草,能开花的草自然也就成了可供欣赏的花卉。

酥油茶膻味浓重里还窜出另一股怪味,是我们在藏地遇到最难下咽的一次。茶的味道和简陋的生活用具泄露了这家人的日常生活品质,她们过着一种极其简单的日子。

扎西继续传递老奶奶的话,政府对他们不错,现在吃穿没问题,只要不生病,这种生活她已经满足了。

临别时,魏兄掏出两百,范君再凑上一百,留给老人去看病吃药,调理身体。

这让我想起电影《孔繁森》里的场景,殉职之前,孔书记就是这片土地的父母官,访贫问苦中,他也经常这样掏出自己工资的一部分塞进藏胞手心。

后来,从吉隆往聂拉木途中看到了后藏最大的湖泊佩枯错和八千米级的希夏邦马雪峰,奔驰了三个来小时的扬灰搓衣板路,国道柏油路就在前方时,路边卵石密布的河滩上浮起几顶或白或黑的帐篷。魏兄正惦记着今天可能“颗粒无收”,当即让扎西开过去。

卵石阻车,远远停下来,几个藏家妇女和小孩已聚拢朝这边张望。扎西詢问后告诉我们,这里有八户人家,刚从上游的门布乡转场过来。乡里有定居点、有中小学。上学的孩子和老人都留在那里。

看魏兄出语最多又最爱咔嚓,也许还外加了那一脸笑呵呵的善良厚道模样,被热情劲上来的藏家大嫂们一左一右揽住,连拖带拽簇拥着挨家挨户上门照相。大娘大嫂们先是搂着自家孩子坐在帐篷入口留影,然后解开绳子撩起帐篷布帘再让他钻进去。我等口拙脸皮薄也缺乏他那样饱满的热情,乐得跟在其后拾遗拣漏。

这里有六顶黑帐篷,都是粗氆氇制成的毡子一块块拼接起来的。氆氇是藏语音译,说的是一种手工纺织的牛羊毛织品。据常在甘南藏区体验生活的范君介绍,牦牛毛绒捻纺成的氆氇质地紧密厚实,烈日暴晒后膨胀绷紧,经风雪不漏不裂,防雨隔风,经久耐用。黑氆氇多属冬季帐房,也许他们还备不起两套,而且眼下还是结构简单的两面坡人字形帐篷,帐房要比这宽敞得多,方形有棱有角的。简易帐篷只须在中间立几根木棍撑起,四周用牦牛绳拉紧钉地,拆装搬运简单方便,多为临时使用。

跟着钻进约两米高的帐篷,因为只有一个机身,长焦换广角镜头都来不及,眼睁睁看魏兄挂在胸前的两台定焦忽高忽低,左右逢源,馋极了,只好环顾其他。

人字形的中间挤着台铁质牛粪炉灶,只有这里人才站得直,长长的铁皮烟囱伸出顶篷开口。这处地方同时也有采光、通风、散烟的功能,雨天还可以盖起遮住。大概是因为这个季节少雨,还能起到保暖作用。帐篷内下挖约半米深,四周氆氇用大块卵石重叠压上。炉灶两侧靠边地面平行铺卡垫,猫腰靠上去就是床了。床头床尾堆砌着牛羊干粪,弥漫出一股浓重异味。空间局促的帐篷内,除了四处搁着锅碗瓢盆,就是边角里累叠着旧蛇皮袋绑扎成包的物什。说是窝一点也不过分,用福州话来讲这叫牛栏马厩。唯一值钱的家当便是挂在撑柱上一串串嵌着各种宝石的项链首饰、绣花经袋护身符。

若是严冬时节,帐篷外冰天雪地,天色阴霾,寒风呼啸,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

看到这里唯一留守的老汉从远远的河心汲水回来,我们就围过去抓拍。老汉背着桶提着壶,很是善解人意,原地就那样侧身定住,笑眯眯转首朝向我们的镜头。

藏狗们不情愿了,撑出虎步狂吠起来,它们都被拴着,我们不予理睬。有人端起长焦,为取景构图往后一步步退,被站在旁边的大嫂一个个拉开来。定睛细看,板车下的阴影里卧着只懒洋洋的藏獒。动作再迟疑一下,拖出来的有可能就带血了。

等众人拍罢,老汉才搁下身上的水壶水桶。老汉蛮健谈的,扎西和他聊得有来有去。

扎西传递了老汉的话:中央政府给他们很多支持和帮助,现在生活好了很多,他们这些信佛的人都很感激。

分手了,魏兄又善心萌动,开始了他新一轮的捐助仪式,我们不能总让他拿欧元出来兑换成人民币,就说好每人各出一百,祈愿牧民们的生活好上加好。

魏兄肯定哪儿被感染上了,意犹未尽,专程到车里翻搜行囊取来太阳能手电筒送给老汉。此物除了环保,还想让老人家在黑暗里能看得更真切吧。

记得朝圣完神山圣湖往萨噶县方向东行,时值正午两点,我们在阿里和日喀则两地区交界的仲巴县霍尔巴乡国道旁,看到一处白色帐房茶馆,决定在此吃泡面喝酥油茶。

进去坐定,发现这是家藏族姐妹茶馆。姐姐文静腼腆不太多语,21岁,名叫拉珠;妹妹开朗爱笑,叫尼玛拉姆,18岁,正上小学六年级,时值放假过来帮忙看店。白天这里是店,到夜晚客人坐的长椅换上卡垫就成一个家了。

艳阳普照在白帆布的帐房顶上,房内亮堂堂的。吃完泡面喝着酥油茶,看交谈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融洽,魏兄趁势又开始了他不屈不挠的问卷调查:你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企图从中提炼出一种真理性答案来化解心中之惑,企盼以个人的方式找到把打开高原民族心灵的神秘钥匙。

妹妹不假思索回道:最喜欢的是佛教,最讨厌伤害别人的人。姐姐弯腰俯身双手掩面片刻,才赧颜道:我也喜欢菩萨,讨厌杀生。

帐房茶馆立在219国道边,游客多的季节生意还挺红火。她俩都想多攒点钱,去比圣城拉萨更远的地方看看。

范君拍了姐姐的照片,将屏幕递上前让她过目,还现场售出扎西教的一句藏语:捷南敏则莫朵(你很漂亮)!

拉珠辨别着这桀牙拗口的音调,一旦会意过来,双手就捂上了泛起红晕的脸庞。

分别时,拉珠倚着帐房门边目送的情态,至今让魏兄念念难忘。

阿里之行,我们只浅浅触到了点藏地农牧民的生活,它就已经教会了我们不敢“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灵魂像风》中一位美国女学者洋溢着优越感的诗句)。对“空降”者而言,所谓美往往只存在于隔着时空距离、心理距离的朦胧中,一旦涉过楚河汉界,不产生质的变异是不可能的。

现实并不像某一些人以讹传讹的那样,房里屋内的藏胞们都心甘情愿做着原始生存状态里的守望者,甚至还无意改变自己简陋的生活状态。长期以来,他们的逆来顺受,他们的达观心态,只是高原恶劣生存环境伴生的恒久闭塞与隔绝,一代代被外在的力量无可奈何地约定俗成了。

我们一次次感受到那些来自昏暗藏屋、简陋帐房里的欲望和憧憬,有了这种内在拱动,在当下的历史格局中,这个民族凭什么不可以有个更加“扎西德勒”的明天呢?

向低海拔俯冲

自打有了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跨越北南两坡的行走经历,我就经常异想天开,把越野车盘桓上我们这个星球最高亢的那条山脉峰巅,车首南向对齐,然后熄火松开制动踏板,整车人就开始像孩子坐滑滑梯那样,顺着纵向延伸下去的山脊,一路悠哉游哉溜行到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海拔1370米的河谷地带;要是操作得当,再泊于零海拔的印度恒河平原、孟加拉海湾边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些条名声显赫的国际性河流,转了千秋万代的脑筋,东奔西突,改形易道,最终摸到这道世界屋脊的软肋,咆哮着怒吼着再撕开一道道口子,朝印度洋一路狂奔厮杀过去。千万年之后的某一天,我们的越野车仅仅用了半天时间就已经翻过这道世界级屏障,向山脉南坡俯冲飞驰了下去。

脱离具象环境讲,这很让人兴奋而且颇有成就感。可究竟是如何穿行过去的,事后却很是懵懂,只好倒回来从记忆中一处处去细细寻找这个过程的坐标点。

阿里南线东出时,在萨噶县驶离新藏公路朝吉隆镇(也叫吉隆沟)去的那天,我们花费了两个多小时奔驰在雅鲁藏布江中游的高原河谷地带,折头向南,开阔平坦的草原就终结了。没完没了的盘山路后,终于登临海拔5380米的马拉山垭口。

喜马拉雅山系东西绵延2500余公里,南北宽约200至300公里,由四列平行、纵向宽度不一的山脉组成,从南到北依次被分为亚喜马拉雅、小喜马拉雅、大喜马拉雅、西藏喜马拉雅。马拉山应该已经位处山系主脊大喜马拉雅山脉之中了。从马拉山垭口下山时,可以俯看到南面丛丛簇簇褶皱山岭间那一小撮的吉隆县城,它窝在海拔4120米的古湖盆地中。奔天浩荡铺开去的众山族尽头,隐约是喜马拉雅山脉最后的朵朵雪峰。

以马拉山为界,县城以南一路坡地,谷底便是海拔2790米的吉隆沟,再到国界热索桥就只剩1800米的立地高度了。南坡山谷彻底逸出高原气候环境,幡然变为西南季风型亚热带山地气候区,那里雨量丰沛,土壤肥沃,森林蓊郁。

记得车出吉隆县城时,峡谷两侧山景触目焦土,山体岩土尽裸,亮晃晃的吉隆藏布抛着大弧弯,纵情奔流,遇上地势宽阔的谷地还散辫那样呈现丝丝缕缕状。单一景观催眠呵,等再次睁眼,路旁坡地上已是草木葳蕤,山花簇簇,四下里立着身姿挺拔、针叶幽绿的高原杉松类暗针叶林木。

就听魏兄自嘲地说:这样的风景拍回去,我太太肯定会说,这不就是三明林区吗?还蒙人去了西藏。

说罢盖上相机镜头,大家也纷纷“兵器”入库,吃了亏似的笑得有点无奈。历尽艰辛、怀揣憧憬上了高原,还搞得像少年时进山砍柴时的样子。

一个多小时前阳光明媚,湛蓝旷远的天空祥云舒卷,现在却是阴霾满天,峡谷对面,林木森森的山腰上已经开始了云蒸雾幻,本该堆着万年积雪的峰峦被藏匿了起来,苍翠林间飞瀑飘忽。超短时间里,大家都感受到“一山呈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况味儿。

在吉隆沟帕巴寺的经幡柱前,我们拍了到此一游合影。一千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通过这条吐尼古道迎娶尼泊尔的赤尊公主时,修建起这座具有尼泊尔建筑风格的寺庙。

深藏在喜马拉雅山脉褶皱丛中的吉隆沟,近些年开始被称为西藏高原最后的秘境,显然不是讹传,这里关于旅游的一切都刚刚呈现雏形。到了大山这一边,神通广大的扎西便和之前判若两人,显得业务生疏了。我们在镇上溜来窜去找不到可看的去处,却见街心藏胞来来去去,黑发鬈曲,身形、脸廓已有了南亚人的感觉。魏兄凑近前问人家哪里有风景可看,被问妇人仿佛听明白后就笑指前方。大家驱车扑去,直到水泥路湮没在一片萋萋野草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后来找进一座新建的旅游服务大楼里,值班的年轻人说:我们这里有雪山峡谷风光呀。今天人都下乡了,明天可以为你们带路。之后,还给我们一份吉隆沟风景的宣传彩页。

其实,应该怪我们几个懒惰,行前统统没做吉隆沟的功课。著名的吉普大峡谷就在镇南两公里处,居然无缘一晤。介绍上说:两岸山峰横列,古树参天,距地面海拔落差256米,俯身看去,幽深的峡谷深奇险秀,白浪翻卷。单凭这些文字已经味道诱人了。

总体说来,吉隆沟的景观和川藏线横断山区的高山峡谷属于胞兄胞弟,没看到什么大家好像也没太大缺憾。半年后,一位入“段位”的驴友告诉我,10月份阳光明媚之时,在南坡海拔2000米的那处山谷仰望北边扶摇直上的众雪峰,如屏环立,很有坐在全景立体电影院沙发里的感觉,那个壮观啊。一早一晚的日照金山,没办法让人不神魂颠倒。

在最后的秘境里仓促探秘未果,吉隆沟前后滞留了半个来小时,我们打道回府,原路爬升70公里,两小时后回到盆地里的县城。

次日,我们再次绕行喜马拉雅山脉北坡,向东继续行驶于宽阔的湖盆草原地带,途经藏南最大的内陆湖,那是蓝幽幽的佩枯错。之后,再次校准方位,朝南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拉龙拉山、聂汝雄山垭口。西边的西夏邦马峰从山顶平坡后矮矮探出头来,银斑灼目,冰川横陈;东眺则是珠穆朗玛峰等4座8000米级的冰冠雪袍。有攻略说,这两座大山是通向喜马拉雅山脉南坡的最后屏障。

下山后落到了聂拉木县亚来乡,接着全线坦途穿过岗嘎村,公路边河谷台地上方方块块的青稞油菜花,图案般艳绿亮黄,村里有米拉热巴的修行洞,然后从县城边擦过。聂拉木纬度比吉隆还低,地处宽约60公里的大喜马拉雅山脉是肯定的,甚至可能就跻身南坡边缘。由此看来,拉龙拉山、聂汝雄山无疑均属大喜马拉雅山脉。

印象中,从海拔3760米的县城出来落到立地2230米的樟木镇,全程30多公里均为长坡,水流湍急的波曲河与中尼公路结伴一路飘行。如果把喜马拉雅山脉想像成史前巨型虾蝼,它弓腰朝我们横趴下来,我们的车就是在它甲背上沿其中一条细足溜向樟木去的。

似乎在长坡弯道变化的轮替间,满眼橘褐山体眨眼就被点缀上了零星灌丛,再环顾四周,何時已尽皆暗针叶原始森林,垂直变化的植被让人无法找到一个精确衔接处。波曲河奔涌深切,厚实的山体伸长起来,满眼典型的高山深谷地貌,陡峭险峻远超昨天的吐尼公路。

山路凿岩掏石的一侧,斧劈刀削的悬崖顶上,飞瀑凌空纷洒飘泻,组成煞是热闹的一片银帘。扎西看前后无来车,让大家升窗,停车路侧,顶棚呯呯邦邦擂动中,极夸张地享受了一回免费的天然洗车。

大家都喜欢看到天成美色,就像T型台上的明星,你只有在某个清晨慵懒的时光里才能窥觑到其素面朝天时的原形毕露。这里的山形山色已经有了明星化倾向,苍翠的幽绿是山体的一层层厚粉,飞瀑属项链一类的物什,白雾则是额顶颊边的轻纱飘忽。

半小时前,我们还在感受高原的刚烈与粗犷,和落下山来的情形宛如两重天地。这里与我们常年居住的东南山地没多大差异,不由想到被兑了白水的第三极。

挂在南麓沟谷迎风坡上的樟木镇,与福建北部伸入太平洋半岛上的小渔村有相似之处,房屋蜂集,尽数黏贴于山腰,只不过山岬的海水变成了幽深林壑。扎西在巴掌宽的街道边刹车停住,正准备进宾馆办理我们的下榻手续。满目秀色和周身的潮气,加上炙热太阳下沁出来的细汗,魏兄带头犹豫了:我看就不在这里住了吧?聂君随即附和:明天要在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住一晚,高差太悬殊了。

我们既怕“高反”又恐“醉氧”,一个个无心恋战,但南亚最大的开放口岸、立地海拔1700米的樟木边贸国际市场总得去逛一逛。

318国道马上句号关门前已经瘦身到了极限,车身涂鸦艳丽的尼泊尔货车排着长龙阵,逼仄街路中尽是车。好不容易滑到海关大门前,扎西停车,说还得往下步行七八公里。我和聂君已挎好相机落在车下,听罢毅然决然上车,全体心中就一个撤字。

街边看到久违的水果店,进去扫荡了一批,苹果、雪梨、青瓜,就着门口的山泉水洗净入袋。好像几十公里路下山就是采购水果来的,好在连青瓜都很争气,咬起来脆生生叭叭响,比我们南方的还要多汁爽口。一路啃着嚼着,50来分钟已爬上南坡,在县城找到了住宿的宾馆。

后面的一天,在奔行珠峰的长途跋涉中,大家都肚饥口燥,后排座的范君忽然惦记起那些个鲜脆水果,从后厢翻找出来,刚巧遗下青紅绿共5个,各人分得一个吧嗒吧嗒啃起来,心中又浮现出中尼公路边缠满寄生草本的老树虬枝,以及云杉团团簇簇针叶丛里那些个墨蓝色的古怪杉果来。

两次爬上世界屋脊再向下长驱直入到亚热带气候环境里,应该说一干人在心理上都已经下了高原。即便又拱到了珠峰脚下的大本营,也合该我们看不着喜马拉雅山脉主峰珠穆朗玛那尊世界之巅。那天,在边防战士指定的最靠前的一道山岗上,我们躺在噼啪招扬的经幡阵下,守候云雾散去,闭目假寐做白日梦,靠近太阳晒了一个小时,磨磨蹭蹭还不肯离去。终了,又一次背叛路书,没在大本营留宿,都不稀罕傍晚、次晨可能守到的意外惊艳。

倒是在那劲风肆虐的土包上,范君给老娘去了个长话报信。之后,他佯作郑重其事地为大家复述内容,逗得我们在海拔5200多米的高地上乐开了怀。慈母的语重心长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儿呀,珠峰那是多高的地方呀!人家都有装备,你可别逞强往上爬哪。

我们岂止是没装备,连再待在高原上的心理都被绒布冰川的寒风吹作鸟兽散。即时起念的改弦易辙,早已经使高原之行的后段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态,应该是到了落下北坡向东撤出的时候了。

等回到家里了,再去掰手指细算明年上来的日子,只是不知会不会还是这拨兄弟,会不会还能这样经常偷着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