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苍茫时分
2018-04-02何大草
何大草
我从10余岁读到苏东坡,就一直喜欢他。但这喜欢一度是放在柳永之下的。
读到柳永,已是高一了。我迷上了“杨柳岸、晓风残月”。那种在晨光熹微中,带着残醉,在船上醒过来的意味,是15岁的少年所向往的。那时不懂颓废,而颓废的麻醉力已在这词句里让我沉溺了。
与之相比,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气魄宏大,雄豪冠绝,让人有点难以亲近。这的确是适合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放声一吼的。
《念奴娇·赤壁怀古》表达的是家国情怀,一抒英雄抱负。倘有惆怅,也化作凌空飞沫,汇入浩浩江声。柳永的《雨霖鈴》虽有惆怅,但打动我的是他的迷惘。我那会儿正值迷惘之年,不为衣食发愁,嘴上刚长了一抹淡青的胡子,却已在思虑生死,想着如何打发一天天减少的光阴。这不是强说愁,而是莫名的迷惘。
于是,感觉苏东坡距我太远了。他是个文豪,还是个豪杰,坚定、潇洒。他在旅途中遇到大雨,没有雨具,同行者狼狈不堪,而独有他挥舞拐杖,边走还边傲然长啸,吟诗作词,留下一首传世的《定风波》。
我可就弱极了,瘦、苍白,淋一场雨都会感冒发烧的。
此后,我读到苏东坡更多的文字,才发现雄豪、潇洒不是他的全部,他也有弱极了的时候。就在他写《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那个黄州,他还写下了心如死灰的《寒食帖》,冷雨漏屋,寒菜破灶,“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是真实的苏东坡,他不用潇洒掩饰自己的困窘。
我敬仰的,不是在江岸豪言滔滔的词人,也不是萧瑟中有几分自怜的贬官,而是在《后赤壁赋》中那个摄衣登上山岩的迷惘者。秋已深了,夜亦深了,苏东坡携了巨口细鳞的好鱼、藏了多时的好酒,和朋友再游赤壁。山高月小,酒肉乱心,他可能想去摘月亮,也可能是又发了少年狂,反正他提了衣摆就“噌噌噌”登了上去。山崖险恶,朋友都不敢跟从,他也就越发得意了。他早就在大风雨中吟诵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后来他登上了绝顶,“划然长啸”!这一啸里除了得意,还有俯瞰大地、众生的意思。然而,长啸在黑暗中引起回声,草木震动、风起水涌,他顷刻间就被吓住了——所谓英雄豪气、雄姿英发,都化为了悄然而悲、肃然而畏……大概,这就是突然间有了畏惧,探见了生命的底。他默默地走下山去。一只孤鹤横江东来,展开如轮巨翅,一路鸣叫,掠过他们的头顶,往西去了。
这只孤鹤就是不可知的命。那个时候,我似乎就在现场,目睹了这一切,见证了一个苍茫时分的苏东坡,也见证了他对人生的迷惘:他的一只眼睁开,一只眼眯着,脸上留着梦的痕迹。这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的事情,他45岁,到了他人生的后半程。
他为这次游历,写下了《后赤壁赋》。这是他的文章中最让我玩味不已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