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不是冷冰冰的新闻机器
——《寒门博士之死》采写手记
2018-04-02郭路瑶
■郭路瑶
在我短暂的新闻职业生涯中,可能没有哪篇稿子带给我的无力感,超过《寒门博士之死》①。这种无力,并非石子扔进大海那种无声无息的死寂,相反,它激起了巨大的舆论波澜,从国家级官媒到自媒体,几乎都能看到报道引起的涟漪。
无力来自现实冲击出的真实感。它不是一篇小说,一部电影,而是一个真实的悲剧。杨宝德离我不远,就像我的一个同学,一个朋友,像我自己。
采访在不确定中开启
初见杨宝德女友的帖子,是在选题会前的上午。转帖人是我的男友,他正在华中某高校读博。帖中的主人公和他一样,也是一个普通的博士生。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傍晚,他走向西安灞河边,溺水身亡。
帖子标题有些“耸人听闻”,用了“不堪导师奴役自杀”这样的表述。帖子反映,这位博士生的导师经常提超出学生职责之外的非分要求,比如帮忙洗车、做家务、陪逛超市、陪喝酒等,简直将其当“家奴”使唤。
我下意识地怀疑内容的可信程度,不过还是顺手扔进冰点的部门群中。会上,编辑们态度也一样,脸上写满犹豫。“一个人选择死亡,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很难单边归因。”本以为线索就这样被搁置。没想到,开完会后,编辑给我打电话,让我试着操作下这个题。他反复叮嘱我,“不要硬做,要先看下因果关系成不成立。”
这一选题无疑敏感,它严肃指控着一位教授,甚至一所高校。根据经验,我很快确定了操作方法:除非拿到确凿证据,否则绝不动笔。写作时避免情绪化,只叙事,不归因。
接下来的两天,我进展挺顺利。杨宝德的室友是临床医学博士生,我事无巨细地向他了解杨生前几天的种种小事,他很配合,透着医学生的冷静。采访快结束时,他叹了口气,作为医学生,他对人的心理状态挺敏感,但他压根儿没看出杨有什么异常。
杨宝德的女友吴梦似乎也理性得不可思议。她整理出许多杨宝德同导师及师门的聊天记录,在微博知乎上持续发帖,声讨导师和学校的冷漠。她还竭尽全力呼吁,希望杨宝德的离世,能唤起社会对博士生群体的关注,对导师权力机制的反思。
在一个半小时的通话中,她没有泣不成声。当问起交往细节,回忆那些甜蜜,她有时会短暂地忘了痛苦,轻轻笑出来。这是非常难得的采访对象,坚强,克制。她将悲伤化成利剑,在废墟上建起了碉堡。
我开始无所顾忌。整整一个白天,我在微信上向吴梦追问种种细枝末节,从杨宝德此前的轻生举动,他俩最后一个视频通话的详细内容,杨手机里所有的搜索记录,事后查监控录像的经过,到杨和导师的微信聊天截图。和所有记者一样,我恨不得穿越到过去,成为一个全知的摄像头。
直到吴梦突然说,“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跟你聊,我心情很难受,一遍遍地回忆当时的情景。”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贪婪”对她造成了伤害。我立刻停止采访,向她道歉,让她先好好休息。以后我有问题,再集中给她打电话。“我觉得这些东西无论我们调查得多细,还是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很无力。”吴梦说。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也并不能确认自己的调查,一定能带来什么改变。
突破过程屡屡受挫
接下来的突破越来越难。我试图采访所有能找到的接近杨宝德的人。我反反复复地刷知乎和微博,从一条条回复中搜寻蛛丝马迹。大多数私信石沉大海,有的承诺详谈,接着杳无音讯,有的回复我,“这件事也就这么结束了。”
突破杨宝德的师门最难。我几乎做好了必败的心理预期。我问自己,如果把我放在那个位置,我就一定能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吗?我精心挑选了时间,调试好语气和口吻,颤抖着按下拨号键。电话那头,响起长长的嘟嘟声,没人接,也没人挂。换个时段,还是一样。我编写了长长的短信,告诉她们:我非常非常理解她们,但我还是抱一丝希望,如果大家一起站出来,或许会改变事件的走向。并且,我绝不会透露她们的名字。所有人都回复了我。她们都告诉我,宝德是一个善良而勤奋的人,他没有精神类疾病。但她们实在无法接受采访。
我坐着动车从北京来到西安。我想,离新闻现场近了一步,或许还有突破的可能呢?真正的距离,在于抵达人心。四五位杨生前的同学接受了采访。每成功采访一个人,我便告诉下一个,有谁和谁已经接受了采访,化解他们的心理压力。这招挺有效。但和几位师门同学的沟通始终有限。我试图通过短信追问一些事实性问题,有的问题她们给出了简短回答,有的问题表示确实不便回答。最终,我放弃了。我完全理解她们的处境,她们也尽可能配合了我,索求更多,再不断强求,似乎就是骚扰了。我渴望一寸一寸地接近真相。但我明白,这种渴望,不能让我放弃人性。你是一个记者,但你首先得是个人。如果你只是一台冷冰冰的新闻机器,只想着索求,不愿提供应有的尊重,别人凭什么要信任你,面对你?
采访了杨宝德家人,反复联系他的硕导、博导和学校无果后,我觉得自己已竭尽全力。我又回头联系吴梦,小心翼翼地向她核实更具体的信息。最后,我提出请求,如果方便的话,希望她将杨宝德同导师的所有短信及微信聊天记录打包发给我,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有关系。过了很久,她发过来两个文件包,后来,她又撤回微信聊天记录文件包。我没有追问,也没有强求。我希望全面而不偏颇地了解两人交流的日常,但对吴梦来说,翻看那些聊天记录,等于扒开伤口。“这些东西要弄那么细吗?我真的不想弄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写出来有什么用。”吴梦说。我的挫败感到了极致,鼻头一酸,眼泪涌出来。
有人讨厌记者,觉得他们就像秃鹫,闻到死亡的血腥味便蜂拥而上。他们不在乎吃“人血馒头”,只要能变出一个“故事”,带来流量和关注。故事讲完后,现实里的人怎样继续生活,没人关心。我并没想哗众取宠。说实话,有多少阅读量,我不在乎。我只希望,掌握尽可能多的事实,把整个事件以尽可能高的精度记录下来。但这种记录一定会触到伤口。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记者有时要向手术医生学习,既不能因恐惧伤口临阵脱逃,又不能置伤者疼痛不顾。只能反复权衡,保持镇静。
表述中性,再中性
稿子采访花了5天,留给写稿的时间只剩一个通宵。直到上版前我还在不停地写。在我动笔前,编辑反复交代,“写稿时一定要克制,不要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我的报道完全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精巧的结构和句子。交稿后,编辑感叹,“你这篇稿又到了另一个极端,太干巴巴了!”
出乎我俩意料的是,文章刊发后,许多媒体发表评论。杨宝德的一个师妹给我打来电话,她告诉我,一个同学将我的报道转发给她,评价说,“这篇报道也太没有引导性了吧?看完了也不知道导师究竟有没有责任!”师妹回应,“没有引导性,就是这篇报道的优秀之处。”她跟我说,“郭老师,你不要怕,我们支持你。”报道的全部反响,抵不上师妹这一句评价。
当然,这篇报道也有争议。许多人认为,标题中“寒门”二字,似乎过于扎眼,将文章扭去另一个解读视角,而非聚焦在失常的师生关系上。作为一个记者,我无从得知压垮杨宝德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将原因都简单归结到导师身上。当我写作这篇报道时,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杨宝德的形象。他就像我身边许多朋友,出身农村,沉默寡言,不善拒绝。当他沿着唯一的上升通道,奋力向上攀爬,却发现前路被封,上下不得,那种压抑旁人很难想象。有时候,杀死一个人的,并非疾风暴雪,而是一片片不断飘落的雪花。对于杨宝德,“寒门”二字,或许不是最贴切的修饰语,但它是相对中性的修饰语。
事件已发生数月,学校早已回应我的报道,处理了相关导师。一切看起来回归平静。吴梦删了微博,朋友圈空空荡荡。直至杨宝德的师妹转给我另一个帖子:武汉一所高校的研究生,疑与杨宝德情况类似,坠楼身亡。
报道刊发后,也有别的硕士毕业生联系我,反映自己因“导师压迫”,患上了抑郁症,七八年了,仍走不出阴影。
杨宝德并非绝对的个案。或许回顾此文的采写,对同行仍有一定借鉴意义,也以期重唤社会对研究生群体及师生权力关系的关注。
注释:
①郭路瑶:《寒门博士之死》,《中国青年报》2018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