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 文化的二传手?
2018-04-02金晖
金 晖
某日午后,突然收到一条讯息,大意是下周有个名师工作室活动,你来上一节公开课吧。我一听,心顿时凉了半截。都说公开课难上,什么诵读美读,什么合作探究,所有的关节细节都要处理到,压力很大。也许猜出我的犹豫,对方又添上一句说: “没事,我们就玩一玩,都是自己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答应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乎,我这个一直习惯于 “在路边鼓掌的人”,也被推向了前场。
作为一个教坛新人,似乎有很多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缺陷,但我不打算使用这种精神胜利法。尽管我早已做好 “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准备,但我仍希望能上出自己的风格和创意。
我选的课文是 《游沙湖》。
文章很短,只有短短的一百七十二字,但正因为短,想要 “螺蛳壳里做道场”,就显得尤为困难。我开始反复品读文本,并广泛查阅各种教参资料。但我很快发现,这些教参的解读和设计跟我的理解有一定出入,比如文章的第一段末句: “予戏之曰: ‘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课文下面对 “戏”字的解释为 “调笑,逗趣”,设计者们大都认为该句写出了苏轼虽屡遭贬谪却仍能玩笑自释的旷达心境,从而为第二段通过 《浣溪沙》词来抒发自己的豪迈情感张本。而整篇文章,则是平铺直叙,表现了一种昂扬向上的情绪,标准的线性情感模式。这与我的意见正好相左。我认为,读 《游沙湖》,在一般意义上读出乐观的主旨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理解这种乐观。它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乐观吗?显然没有这么简单。根据我对苏轼的了解,我更愿意把 “戏之”这句话理解为作者的一种自嘲,一种哀怨,而这个 “异人”,简直就是作者打出的一个旗帜鲜明的申述语。这么一来,我等于是和教参 “杠”上了,这给我的备课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变化。我决定拿这句话大做文章。带着全新的想法,我再次细读了整篇文章,并最终确定采用 “迂回式”的教法,即先上第二段,再上第一段,最后再回归到第二段,从而达到一个全新的思想认识。这是一个有点冒险的方法,但我主意已定。
带着这份自己的理解,我踏入了高一 (4)班,开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堂公开课。听课的老师多达三十人,我的心情略显紧张,但已经没有退路了。课堂上,学生果然紧紧抓住了 “戏之曰”和 《浣溪沙》词,认定其抒发了作者极其旷达豪迈的情感,能理解到这一层,按理说已经算圆满了,但我并不满足。在让学生有感情地读完这首词后,我开始按自己的预定方向走。我说: “其实我们同学刚刚的解读跟我们印象中的苏轼形象是一样的,乐观、旷达,但老师今天想跟大家一起来探讨的是旷达背后的苏轼,他是否也曾经失意过,悲哀过,孤寂过呢?难道他只是一味地旷达吗?”学生马上陷入了思考,我则因势导入背景资料,以打开他们的思维:由于与当朝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同,苏轼在朝中饱受排挤,从宋神宗熙宁四年开始,苏轼请求外调,先后在杭州、密州、徐州当了八年的地方官。在宋神宗元丰二年 (1079年)三月,44岁的苏轼奉旨由徐州知州调任湖州知州,按惯例要写一封上表。苏轼写了一封《湖州谢上表》,里面有一句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没想到这篇短短三百余字的文章竟险些给他带来杀身之祸。那些所谓的“新进”断章取义,认为他讽刺新政,诽谤皇帝,从而酿成了宋朝历史上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他整整被关了4个月零12天才出狱,最后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
这时,我又在屏幕上打出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请学生一起来读一读。读完后,我提问道: “通过这首 《卜算子》,你可以读出当时苏轼的内心怎样的情感?”学生几乎是脱口而出:凄凉,孤寂,消极……听到这里,我趁热打铁:“那么在这篇文章中,苏轼是否也流露出了相似的情绪呢?请大家静下心来,再次走进文本,去探究文字背后苏轼复杂的内心世界。请自由朗读第一段,边读边思考?”学生们大都盯住了这段的最后一句话,仔细地品味涵咏,很快就抓住了 “戏之”这个点: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轻松自如的调笑,而实际上却是一种带泪的笑。
此时我的心中已然没有刚开始的紧张。我继续引导说: “可见,苏轼在看到溪水西流之前他的内心也是孤寂的。这个时候让我们再回过头去看第二段的文字,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其实已经慢慢地走进苏轼的内心了,一个立体的苏轼正在我们的眼前慢慢浮现。当一个饱尝困苦,年过半百的苏轼看到溪水西流的时候,他的生命受到了一次巨大的震撼。兰溪成了他的拯救与逍遥。”讲到这里,我把自己对这篇文章的解读都抖了出来,它不再是一个平铺直叙的单一情感模式——这绝不是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旷达,也不是一种少不更事,而是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凤凰涅槃,一种苦后的乐,一种看透人世后的自在豁达,一种在经过风雨洗礼之后所形成的无比圆融和成熟的境界。在所有人都为他叹息,并认为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时,他用自己坚强的意志撞开了一条路。
在一个缺乏光亮的社会中,苏轼就仿佛是一盏明灯,当我们大多数人都陷入到名缰利锁的黑夜里不可自拔时,就是因为有了这一盏明灯,支撑起了大地的光亮。萨特在《词语》中说: “古代那些伟大的人物并没有死,因为他们的语言、思想至今仍影响着人们现在的生活,他们只是暂时缺席了。”对我们后来的历史来说,苏轼也同样只是一个在场的缺席者而已。
时间在挥舞的手掌间逐渐消逝。孩子们沉浸在一种厚重的人文氛围里,并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种人格的伟大,以至于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都意犹未尽地一动不动,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刹那间我觉得,上得好不好已经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教书的意义何在?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曾经有人跟我说,教师只是文化的二传手。我告诉他,你错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二传手,就永远也出不了那些 “一传手”。在文化的长河里,是我们跨越了时空的局限使人类的精神得以薪火相传,并在生命即将穷尽的那一刻,享受一种为先贤留种的自得。在我看来,这是幸福的。
属于我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四十分钟。如果我上出了自己的味道,我希望它们甘甜得像琼浆一样可口。而如果我制造了噪音,那么我希望它们速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