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语、赣语、官话方言连读变调研究概述
2018-04-01胡伟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04
胡伟(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前言
文革后中国语言学百废待兴,《中国语文》复刊,《方言》创刊,创刊号既以温岭、苏州方言连读变调的两篇论文开篇。此后连读变调一直是学界的热点,《中国语文》、《方言》等核心期刊四十年来发表各方言点的连读变调的文章近三百篇(还不计一般刊物的变调类文章和论及变调的专著)。目前,汉语方言丰富的变调现象已经有了较充分的描写,变调的类型、成因已得到一定概括。海外生成音系学对变调也情有独钟,共有40 余部博士论文和60 余篇国际重要语言学期刊论文对汉语连读变调进行理论分析与解释。
1.湖南湘、赣、官连读变调研究之现状
与其它方言变调的热烈研究形成反差的是湖南方言变调研究进展缓慢。刘俐李(2002)的统计表明:20世纪公开发表的研究普通话变调的论文 45 篇,研究吴语的 41 篇……湘语没有专门文章探讨连读变调。另据黄洁(2017)统计,2000年以来关于湖南方言变调研究湘语占绝对优势,湘境西南官话的变调研究几乎没有。
赣语比官话的情况略好一点。据李冬香(2005)的统计,截止2005年,有关湖南赣语研究的论文50多篇,专著10多本,但极少涉及湖南赣语的变调问题,这其中极包括:汝城城关(曾献飞2004)、浏阳南乡(夏剑钦1998)、耒阳(钟隆林、王箕裘2000)和安仁(陈满华1995-1996)。2005年后李冬香(2007)、龙海燕(2008)简述了岳阳县柏祥和洞口县赣语的变调。这些变调描述极其简短,比如陈满华对安仁方言三万字的描述,只三行字提到变调。变调零散是几位学者对上述赣语共同的概况,零星变调以后字变短、平为主,给人“湖南赣语变调即轻声”的印象。本文认为这是传统研究单纯依赖耳辨造成的错觉。值得注意的是刘斌(2015)对攸县皇图岭赣语两字组的耳辨考察发现该方言有调类交替型变调;这说明赣语内部存在变调类型的多样性。后续实验研究将不断证实这一点。
湖南的湘方言变调研究数量最多,早期基于耳辨的调查中,有鲍厚星等(1993)对长沙话变调不足三行的记录,有李维琦(1998)对祁阳变调的粗略描写,有崔振华(1998)对益阳话“词中轻读字调由曲变平且变短、平则仅变短”的归纳,有罗昕如(1998)对新化话少许词汇性变调的描述,还有颜清徽、刘丽华(1994)提到娄底类似词汇性轻声的变调。近期刘娟、李如龙(2014)在前人对“衡山话虚字轻声和益阳、娄底轻读字调一样短平”的描述的基础上,提出衡山两字组的轻重模式与句法结构有关:单纯词和“词根+ 词缀”结构、并列、偏正、重叠式复合词多为重轻式,动宾、动补式复合词多为轻重式。这其实和崔振华对益阳连读调式的描述类似。益阳、娄底、衡山正好分别是新老湘语和新老湘过渡方言的代表,它们连读变调的类比性似乎昭示“湘语变调多表现为节律轻声(读),节律又多受句法控制”。这当然是一条可贵的总结,但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同为新湘的长沙话变调就没有明显的节律效应,另外老湘方言的节律还多受语音因素左右(结语会再谈到)。我们追求更符合事实的规律总结,这离不开声学实验。
2.湖南赣、湘、官方言变调的实验研究进展
湖南赣、湘、官变调研究的突破与新一代研究者多运用实验手段直接相关。新派研究以湖南师范大学和湖南大学的研究生为主体,突破点自然在新湘语。首先是章萱(2005)、李兵、刘彦妮(2006)通过实验数据揭示了长沙话的变调和轻声是独立的音系现象,长沙话变调音节并不短、音强并不弱。其次鲁曼俐(2006)的益阳话变调实验既验证了崔振华(1998)发掘的句法-变调关系,又否定了崔对变调音节长度的判断。房青(2009)、向柠、石锋(2007)的实验结果提醒我们长株潭区的新湘语不同于益阳,仍可能保留着调类交替式变调。同时湘语的很多点也完成了单字调系的实验,如湘乡(曾春蓉2007)、衡阳(龚淑铃2012)、邵阳县(陈洁2013)。老湘变调实验研究主要有Hu(2011)对祁阳黎家坪方言、曾春蓉(2007)对祁阳白水方言和Zeng(2011)对湘乡方言的实验。Hu(2011)发现黎家坪变调是类似北部吴语的曲折调分解右扩类型,Zeng(2011)则发现湘乡多字组变调类似北吴,左调不变,后字调取默认平调。这既在变调上证明了学界常谈之“吴湘一体”说,又指出老湘变调也非铁板一块,内部有其类型变异性和复杂性。
湘境西官的变调实验也有起色,胡伟(2006)对常德方言的实验,虽针对其轻声,但也提出常德话变调与节律轻声没有本质区别,原因就是常德偏正复合词的后字几无例外地读中平调(后字上声31除外),前字一律保持原调(说明节律左重),且后字并不短。黄洁(2017)实验发现,桃源官话的变调也是后字简化、中和为中平调。最值一提的是刘掌才(2013)的沅江赤山话双字调实验。刘的调查对象是赤山说着西南官话但每天接触沅江湘语的汉寿籍移民,发现其变调的类型不同于常德和桃源的后字中和型,而是有前字调类交替变调和益阳话的前字轻读变调(变平),该实验结果颇具历史语言学和类型学意义:赤山西官变调正被湘语化,有些组合的节律开始像益阳话那样由句法决定,同时湘语更古旧的变调类型应有调类交替型。
湖南赣语变调的实验研究反而滞后。但我们对岳阳地区赣语几个点作了语音实验,发现它们的变调以节律型为主;就节律与变调的互动而言,岳阳赣方言又各有不同。临湘羊楼司的连字组基本不受制于节律,前后字都不变调,也不缩短时长的;平江大多数声调组合中前后字都不变调,但后字长度明显缩短为前字音节长度的60%左右。此外株洲、郴州有些赣语的单字或底层调的语音凸显度决定节律重音归属那个音节,进而决定各自音节变调与否,即语听感上凸显的调(如高升、高降、高平)维持原调,而语音上“弱势”的低调域调会发生(中和型)变调。
3.实验研究的意义与局限
第一,很多时候变调实验的结果和前辈学者们的口耳调田野调查结论基本吻合,比如李兵、刘彦妮(2006)、向柠、石锋(2008)的实验发现长沙话上声变阴平,按李、刘的说法是“上声无论做前字或是后字, 均由42 变为33”,33 正是鲍厚星等(1993)给阴平的调值,不过李、刘、向的实验数据更细致些,“算出来”长沙阴平调值为23,我们认为这种区别不是本质的或音系的。 还有李、刘发现的“入声做后字时,在并列或偏正结构中由24 变为33”,这些发现都在鲍厚星等(1993)中已有记载。
第二,目前湘方言的声调实验语音研究还较薄弱,基本停留在靠肉耳听辨的田野阶段。前辈学者虽然受过严格的调查训练且经验丰富,但人耳毕竟无法在精确性、灵敏度上和声学软件相比。纵观现有文献,对湘、赣方言复杂曲折调(凹调、凸调、平/升降调、双折调)的报道很少,语音实验却揭示湖南很多方言有复杂曲折调,如茶陵的阴平341、阳平524、湘乡话的阴去(445/225)、衡山后山话的阴去224(曾春蓉2007;Zeng 2011 等)、祁东话的上声452、去声324(Hu 2011;龚淑铃2012)、邵阳城关话的阳去213(陈洁2013),祁阳更是所有调都是复杂曲折调(曾春蓉2007;Hu 2011)。又比如,很多方言的曲折调因为升或降的幅度不大,被调查者听成了平调,如长沙话的阴去(对比鲍厚星等(1993)和李兵、刘彦妮(2006)的实验发现);有些曲折部分被忽视,如祁阳话去声、入声被李维琦(1999)凭耳辨记为升调和平调,但实验发现它们的降尾占到整个调长的20%左右,而且在变调的音系分析中起至关重要的作用(Hu 2011)。还有,和声调有直接关系的音节(韵部)时长很容易受其它因素影响而被错误听辨,如郑庆君(1999)认为常德话轻声音节比正常音节短了约一半,但胡伟(2006)实验发现两者时长一样。总之一些可能有理论意义、类型学意义的变调现象仅凭肉耳难免漏误。
第三,要发现有价值的变调类型,就必须进行跨方言对比。现在的问题不仅是实验研究偏少,还有研究多只关注某些点的单字调格局或两字组变调,缺乏系统性和类型学视野,缺乏综合比较。只有通过系统性比较,才能发掘有类型学意义的变调现象。如祁阳、祁东方言的曲折掉多为凹调、凸调和双折调,如果这些升降段落被当成弯头降尾处理掉了,我们将错失湘方言中珍贵的吴语式“曲折调分解右扩”的变调类型。
第四,处理实验数据事如果没有历史语言学、音系学理论的指导,音系分析、类型归纳有时会南辕北辙,不得要领。我们在分析衡阳变调时,发现衡阳某双字调组合的语图呈现出后字调为降,独立看该组合会认为该组合后字变为了降调,但横向比较其它组合,发现后字表层调都为降调或大多数为降调。这时,节律音系学理论将我们引向一个大胆的思路:这些调做后字调时,表层调皆为降可能缘于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低调目标,降势的基频曲线是因为这些后字调要从前字调尾一个高或较高的起点出发,向低调目标滑渡。而低调正是节律轻弱的主要声学表现,结合前字不变调,我们可以判断后字调实质为低调或低平调,而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降调。罔置生成音系学理论,唯声调实验数据是瞻,会妨碍我们发现重要的变调事实或规律。
4.结语
综合实验研究和田野调查的结果看,湖南方言属变调稀疏的方言,而且变调和轻音的本质区分不明朗,多体现节律效应,且以左重右变为主,即各地方言中节律音步多为扬抑格,左边即前字的声调一般不变,右边或后字是节律弱位置,往往发生中和或默认调值浮现的变调。 赣语浏阳、耒阳方言某些两字组中后字会变得短且平,后字表层调高由其底层调(单字调)调域高低决定。新湘语益阳方言的两、三字组变调的节律效应也很明显,而且和字组的句法结构(动宾vs.偏正、并列)休戚相关。同理,西官代表常德方言也是动宾结构字组两字都不变调,偏正结构或词汇化程度高的并列结构的后字。与节律型变调对应的是调类交替型变调,即在字组的变调位置上单字调类发生替换。有些表面上看来是交替的,仔细分析会发现有很多别的解释,可能是节律型变调。比如长沙话的所谓就可能是曲折调类42 和24 在节律弱位置变为了平调,因为平调是默认调型,中调是默认调高(域),它们以中平调33 的形式出现在节律弱位置很正常,只不过这个中平调33 和阴平单字调值一样而已。所以表面看上述变调为交替,实际很可能是节律推动的声调变化。
借助于实验研究,近年来湖南湘、赣、官话方言的连读变调研究成果越来越丰富,从描写性分析到解释性研究都在推进。对湖南腹地方言的研究显示,衡阳、耒阳、攸县一线很多湘、赣方言的变调受原调凸显度的制约,不管在什么位置,听感上凸显的调总是不变,听感上弱的调会变调。这说明语音功能等因素在历时音变、变调类型的历史变迁中起着重要作用,要理清这种作用和变调类型的历史演化轨迹,不做语音实验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