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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美学的恢复
——罗纳德·赫伯恩和西奥多·阿多诺

2018-04-01玛尔塔塔法拉

社会科学家 2018年8期
关键词:伯恩阿多诺美学

玛尔塔·塔法拉,张 超

(1.巴塞罗那自治大学 哲学系,加泰罗尼亚 巴塞罗那 08193;2.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一、引言

19世纪60年代末期,两位互不相知、来自于两种不同传统的哲学家,虽然是用不同语言写作,但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发表了自己的作品,以呼吁恢复很大程度上被当时学术界所抛弃的哲学学科:自然美学。尽管两篇文章都非常简洁,只有不到25页,却都包含了对自然美学的呼吁以及对其学科的规划。其中一位哲学家就是罗纳德·赫伯恩(Ronald Hepburn),他于1966年发表了《当代美学及其对自然美的忽视》(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the Neglect of Natural Beauty)一文,另一位哲学家是西奥多 W·阿多诺(Theodor W.Adorno),修改为:“在他1970年出版的《美学理论》(Aesthetic Theory)一书中,其中一章的标题就是《自然美》(Natural Beauty)。①罗纳德·赫伯恩《当代美学及其对自然美的忽视》一文最早于1966年发表于伯纳德·威廉斯和艾伦·蒙特费尔主编的《英国分析哲学》(London:Routledge,1966)上,2004年被艾伦·卡尔松和阿诺德·柏林特主编的《自然环境美学》(Toronto:Broadview Press,2004)一书收录。本文所有的引用都来自卡尔松和柏林特的版本。西奥多·阿多诺的《美学理论》最初出版于1970年(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70),1997年罗伯特·胡洛特-肯特翻译出版了英译本的《美学理论》(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4)。本文所有的引用都来自于英译本。

两位思想家都公开指责,称自然美学的被遗忘,是一段非常奇怪的历史。自然美学,或者说这门哲学学科,涵盖了自然的审美体验和审美鉴赏,其在英国启蒙运动中产生后,就成了美学的基础组成部分。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发展,这期间,作为美学反思的两个客体,艺术与自然并肩而行,其巅峰之作就是康德的《判断力批判》(Critique of Judgment)一书,在书中康德认为自然美重于艺术。尽管如此,进入19世纪后,自然美学的发展历史却被人为打断了。黑格尔的新美学认为,唯一值得被理性关注的事情就是理性的成果:艺术。另一方面,就反思而言,自然美一点也引不起关注,因此,在美学被限制和缩减为艺术哲学之后,自然美学也就失去了其赖以存在的空间。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的大部分时期,这种残缺不全的美学,根深蒂固地影响着学术界。尽管自然美依然是艺术、文学、地理、建筑学和生态学的永恒主题,但其却被主流哲学排斥在外(只有一小部分例外)。

幸运的是,在这长期的遗忘之后,赫伯恩和阿多诺重构自然美学的呼吁引起了关注,二人的文章也成了开启自然美学新时代的扛鼎之作。美学疆域的再次拓展,不仅包含了对自然美的反思,也包含了诸如服装、设计、广告、城市环境等现象的审美反思,这样就结束了艺术的首要地位。

就自然美学而言,在这两篇奠基性的文献出版四十多年后,它得到了极大发展。尽管如此,肇始于赫伯恩的分析论述与阿多诺作品建构的大陆论述,依然是平行发展的,二者鲜有交流。赫伯恩和阿多诺本人是无法交流的,因为阿多诺的作品是其去世后才得以发表的。不过,总体而言,即便是二人的追随者,也并未试图开启对话之门。在本文中,笔者试图对这两本扛鼎之作进行比较并指出,尽管二者存在着明显的区别,但相似性和共同点仍然是主要方面。这不仅使二者对话成为可能,还使分析自然美学与大陆自然美学进行对话成为可能。①尽管我主要比较分析上述两篇关于自然美学奠基性的文献,但是对于两者相关的其他文献的研究也是有必要的。比如赫伯恩1996年在《环境价值》上发表的文章《景观与想而上学的想象》;阿多诺1951年出版的《最低限度的道德》(Frankfurt:Suhrkamp Verlag,1951)。

如下所示,笔者将提出四个问题来比较两位学者的回答:(1)美学为何要反思自然美?

(2)自然美学为何被遗忘?

(3)自然和艺术的不同是什么?

(4)自然美学的基本概念是什么?

二、第一个问题:美学为何要反思自然美?

第一个需要考虑的方面是,赫伯恩和阿多诺为呼吁自然美学所给出的论证理由,如笔者前面所讲,它们是很相似的。赫伯恩和阿多诺给出理由有两点:第一点是对美学的益处,第二点涉及人类和自然关系的益处。

让我们来思考其可能给美学带来的益处。赫伯恩指出,如果美学忽略了自然美,美学将无法对一系列有趣的哲学问题进行诊断,并因此而放弃一直与之相伴的整个反思领域。这是美学早就开始培育的领域,而放弃该领域就意味着学科被限制缩减。与此类似,阿多诺认为,美学应该包括自然美,但其试图通过揭示艺术和自然的关系,更有力地说明了这种需要。阿多诺指出,艺术是人类的作品,自然先于人类且不同于人类,同时人类来源于自然,从这个意义上,艺术与自然是两个对立的实体。因此,艺术与自然保持着辩证关系。二者相互联系,且如果没有二者的对比,将无法反映对方。

阿多诺还增加了一个方面的论述:他指出,当美学仅仅以艺术为中心而排斥自然美,就意味着它仅仅专注人类自身,而放弃了对一切现实复杂性实体的理解。用阿多诺的话说,它只是分析人类理性的同一性,而忽略其他与人类理性不同一的东西。阿多诺将这个重大错误归因于黑格尔,并指出,正是它导向了一种唯我论美学和一种封闭的人类自己的独白。

下面我们来看第二个原因:对人类和自然关系的益处。赫伯恩认为,很多人喜欢自然审美体验,但是如果没有理论来描述它们,这些体验将缺乏一种能分析它们的语言。理论的缺席,不仅限制缩减了人类的自然审美经验财富,甚至还提高了人类获得体验的难度。正如赫伯恩所警告的那样:去地图上没有出现的地方旅行是不容易的。

与之类似,阿多诺认为,无论从美学水平上还是从道德反思上来看,自然美的缺失对人类都是一大损失。阿多诺坚持认为,自然美学的缺位与日益增长的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密切相关。对自然美的考虑,可以对自然资源的减缓开发起到作用,因为自然审美体验可以为人类构思自然提供可能,不仅将自然视为我们自身目的的工具,而且视其为美的一种来源,并对其本身予以尊重。在自然审美体验中,人类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学会欣赏和尊重与自身不同的事物,并理解明白应该对人类的行为设置一定的限度。

由此可见,两位作者提出的原因,立足于同一个方向,足以进行对话,甚至可以相互补充。

三、第二个问题:自然美学为何被遗忘?

现在让我们来解决第二个问题。如果自然对美学来说是如此的必要,为何会被从美学学科中驱逐呢?赫伯恩和阿多诺各自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从中可以看出二者的巨大分歧。二者对该问题重视程度的不同,是分歧的开端。赫伯恩认为该问题并不重要,在其论文的开始,他曾给出了清晰且简洁的回答,此后并没有再对此进行更多的论述。在其论文的其余部分,赫伯恩则致力于其认为最紧迫的问题:即学科的开始工作。相反,阿多诺则认为,为了恢复自然美学,首要的任务就是弄清楚自然美学被遗忘的原因。

让我们审视一下两位作者就自然美学遭到长期排斥所给出的原因。赫伯恩认为,原因是双重的:一个是美学外部原因,另一个是美学内部原因。外部的原因出现在文化上,19世纪和20世纪的文化疏离了自然。赫伯恩强调,尽管有登山和生态学,但自然已经不再被视为美学的参考,自然审美体验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被视为道德学习的途径。自然曾经扮演的教导者和意义来源的角色,被人类所创造的科学和艺术所取代。

内部原因则源于艺术的主导地位。美学理论是在以艺术为中心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因此,试图把自然考虑到这些理论中时,就无法相适应了,结果自然就被认为没有多少意义。这就是表现理论的典型案例。

阿多诺却另辟蹊径。如笔者前面所述,阿多诺认为,只有理解自然美学被忽略的原因和历史,才有可能恢复自然美学。阿多诺对历史重视的背后,隐含着从黑格尔和马克思继承而来的两大基本思路。第一个思路是哲学问题应当同时系统地、历史地解决,这就是阿多诺为何要对自然美被忽略的历史进行分析。第二个思路是自然审美体验并不是普遍的和超历史的,但历史对自然审美鉴赏的影响也是可能的。因此,如果不研究自然审美体验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方式,就无法理解自然审美体验所包含的因素。

于是,阿多诺继续探索掌控自然与忽略自然美之间的关系。阿多诺认为,忽略是掌控的策略,在其绝对形式中,所有被掌控的事物都被遗忘,这使得无法唤醒团结的感觉。因此,要终结这种控制,就必须对自然美被遗忘的过程,进行记忆和分析。对于其他明显不同的哲学问题,阿多诺也赞成使用这种方法。举一个单独的例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纳粹大屠杀之后,阿多诺就对如何重建道德哲学进行了反思,以便既能够意识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又能确保类似事情永不再发生。他提出,应当建构一个基于记忆思想的新道德哲学,其中,康德的绝对命令被修订为记忆的必要性。要深入考究该问题,笔者建议,阿多诺关于记忆自然美形式的思想,是其宏大的记忆哲学的一部分,它包含了对所有以虚假的进步之名所做的征服和侵害的记忆。对记忆批判的过程,可以从给予受害者的错误对待和沉冤昭雪中,学到两方面的内容,这是打败掌控策略所带来忽略的唯一途径。在这种意义上,我坚信,可以把阿多诺的哲学理解为关于记忆的哲学(philosophy of memory)。①This is the thesis defended in Marta Tafalla,Theodor W. Adorno:Una Filosofía de la Memoria(Barcelona:Herder,2003).

四、第三个问题:自然和艺术是如何区分的?

美学需要重新对自然美进行反思,这一点得到确立之后,赫伯恩和阿多诺给出了同样的警告。如果我们的目标是建立一种自然美的美学理论,以一种被假定为解释艺术的理论,并将之应用于自然美,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应该从自然美自身开始,以便理解自然美是如何区别于艺术的。尽管两位作者在这一点上取得了一致,但只有赫伯恩对这些区别进行了系统的考察。在赫伯恩的文章中,他分析了艺术和自然的三种根本区别。

首要的区别是,艺术作品是人类创造的产品,而自然不是,因此我们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对艺术和自然进行鉴赏。进一步说,即便我们采用与心理学观点和表现理论相反的艺术态度,即便我们摒弃了以客体为中心的艺术鉴赏,我们依然无法将其视为自然的一部分进行欣赏。赫伯恩建议,我们想象自己找到了两个知觉上完全相同的客体,一个是艺术作品,另一个是自然客体,比如两块特别漂亮的石头。尽管二者在知觉上相同,我们却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对它们进行鉴赏。当这块石头是人类创造物时,我们对它的思考和阐释常常局限于艺术家、语言、文化、创作时间和一系列社会背景等语境。与之相反,如果它是自然客体,我们则需要考虑将其创造出来的大自然力量。它开启了一种面对人与自然差异的体验,这种体验只有自然才能带给我们。

第二个区别是,在艺术审美体验中,观赏者发现他们自己站立在诸如绘画、雕刻等艺术客体之前,除了建筑和一些艺术客体外,通常都会感觉它们相对较小,并对它们保持一定距离进行静观。与之相反,在自然审美体验中,观赏者发现自己置身于他们周围环境之中。在森林或大海的审美体验中,欣赏者自己置身于自然之中,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感到自身与自然的双向介入。自然影响着我们:吹皱波浪的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与此同时,我们也影响自然,在沙滩上留下我们自己的足印。赫伯恩强调:

我们不仅拥有欣赏者和客体之间的相互介入,还拥有一种反射性效果,通过它,欣赏者以非同寻常且栩栩如生的方式来体验自身。我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是风景的构成要素,并逗留于成为要素的感觉之上,陶醉于它们的多元化,主动与自然嬉戏,让自然以其本性,与我嬉戏,与我的自我意识嬉戏。[1]

第三个区别是,艺术作品具有明显的限制,这不仅使它自身得以识别,还彰显其与世界的不同。艺术作品是有框架限制的。这些框架具有不同的类型:绘画的画框,雕塑的基座,将舞台与观众席区分开来的乐队池,书的封面等等。多亏了这些框架,使人们知道哪种客体值得进行审美鉴赏。当我们进入画廊时,我们欣赏绘画艺术作品,却对挂在同一面墙上的灭火器视而不见。如果有一条狗突然从大厅里跑过,我们也会知道,这并不是我们应该凝视的艺术作品。尽管如此,自然是没有框架的,当我们走过一片草地或者森林时,没有任何标识提醒我们,哪些是应该欣赏的或者哪些是不应该欣赏的。我们通过五官感知的所有事物,构成了我们审美体验的部分内容。如果一条狗穿过草地,并想与我们嬉戏,我们可以将其纳入我们的体验中。

根据赫伯恩的观点,从这种考虑中得出的主要结论是,自然审美体验更少地被预先定义,因而更开放、更自然,并且为探险和惊喜留下了巨大的空间。鉴于这些差异的存在,赫伯恩指出,他们需要同时考虑教育领域和美学理论这两个方面,否则将无法学会获得和反映自然审美经验。赫伯恩认为,如果只教育人们鉴赏艺术作品,其后果是人们将很少关注自然美,甚至当他们试图欣赏自然时,他们找不到欣赏艺术作品时所拥有的体验。

阿多诺对此增加了新的观点。阿多诺申明,一些艺术作品,尤其是风景绘画,看起来是向我们展示如何欣赏自然美的。然而,阿多诺警示说,风景画不仅不能教会我们审美地评判自然,而且还是不能捕获自然美的,是一种失败的艺术流派。阿多诺以此观点来反对黑格尔。因为黑格尔认为,风景画的美,总是优于激发它创作的自然美。阿多诺断言,“像一些美丽的事物,自然无法被复制。同样,像一些事物的显现,自然美就是它自身的形象。因此,对它的描述是赘述的,因为通过其显现的具体化,反而消除了它自身。”[2]阿多诺继续指出:

在任何时候,只有当再现自然的绘画形式是死寂的静物(still life)时才是真实可信的:这就是说,它能够把自然解释为一种被译成密码的历史启示,而非一种关于死亡本身的启示。在此背景下,《旧约》(The Old Testament)禁止雕像(graven images)的戒律,可以说除了明显的神学原因之外,也具有审美的一面……在绘画与自然似乎握手言欢、和谐一致之处,譬如在柯罗(Corot)的作品中,那印象飞逝而过,永久常在的芬芳将是一种谬论。[2]①此处译文参考了(德)阿多诺:美学理论,王珂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0-121页。

这种对于风景画的攻击非常有意思,因为在其中,阿多诺提出了一个早已在分析美学论述中出现的问题。艾伦·卡尔松,该领域中的最杰出的思想家,公开谴责把风景画当作自然环境审美模型的流行趋势。用欣赏风景画的方式去鉴赏真实的森林或峡谷,是对自然的扁平化、框架化和冻结性,所观赏到的只是一种形象,只是一种视角。这种警示居于卡尔松研究的核心:他的作品致力探讨怎么样对自然恰当地审美鉴赏。阿多诺和卡尔松拒绝将风景画作为自然审美鉴赏模式,其原因不完全相同,但二人对它的拒绝是非常强有力的。[3]确切地说,阿多诺和卡尔松都认同通过风景画方式达成自然鉴赏的危险性,非常有意思的是,二人都将期望寄托在建筑之上,而建筑恰恰是另一种艺术学科。阿多诺认为,建筑并不是对自然的复制,而是与自然同时共存,这种共存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欣赏自然美,而且可以帮助我们发现与自然更和平共处的途径。如阿多诺所言:

有一些此种的暗示,当功能性建筑适应景观的形式和外形时,如同建筑材料来源于景观、并纳入景观,使之与其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如乡间别墅和城堡。所谓的“文化风景”(Kulturlandschaft)是这种可能性的漂亮模型。拥抱这些主题的理性,能够修复理性带来的伤口。[2]

五、第四个问题:自然美学的基本理念是什么?

对艺术和自然的区别进行考究后,下一步的问题就是需要厘清那些理念或理念群可以构成自然审美理论的基础。在此,我们发现了两位作者的另一些共同要素。

赫伯恩指出,大多数针对自然美的理论都认为,自然审美体验最独特的特点是经验的“同一性”(unity),与我们前文中所探讨的一些思想相一致。赫伯恩进一步就“同一性”的概念进行分析。赫伯恩从两个方面警示我们:第一,导向“同一性”的经验类型不仅仅是自然审美体验,其他体验和鉴赏自然美的方式也是可能的,“同一性”概念只允许它们中的部分内容被研究;第二,提出建立以“同一性”概念为基础的自然审美理论,并不意味着将我们的理论投入泛神论的深渊或神秘的想象,因为“同一性”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为了说明这一点,赫伯恩区分了“同一性”概念所包含的一些意义的区别,并表明它们可以导致不同的自然美学理论。

第一个意义涉及自然审美体验的整体性(integrated aesthetic experience of nature)。换句话说,这种整体性扩展到包含和连贯组织了尽可能多的信息:五官所接收到的刺激,最大可能的空间,甚至包括我们拥有的环境沉思或预测的科学知识以及对环境的解释能力。这里,“同一性”意味着是综合的、完全的和整体性的审美体验。在这种意义上,“同一性”可以理解为愿望和理想。它并不对我们完全能够获得事物进行描述,但它拥有一个“调节角色”。[1]

第二个意义涉及一种自然的人性化体验或自然净化(experience of humanization or spiritualization of nature)。赫伯恩指出,这就是柯勒律治和黑格尔理论化的自然审美体验。这种体验中,观赏者将自己的个人世界投射到自然,然后将其变为自己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因此,他们设法使自然不再陌生,不再是与人类最不同的事物,从而变得更熟悉、更人性化。“同一性”再次被理解为一种理想。“‘同一性’再次成为‘调解’概念,象征着无法将野蛮的外部自然完全转变为心灵的镜像。”[1]阿多诺在关于黑格尔的讨论中,也考虑过这种类型的“同一性”,只是与赫伯恩相反,阿多诺将其视为一种统治形式。对阿多诺而言,这并非一种真实的同一性,而只是强加的同一性,将人类的理性本身投射到自然上,拒绝认清与自然以及它自身其他方面的区别。所有不适合人类的事物,所有不能被作为人类镜像的事物,都会被压制和遗忘。

第三种意义涉及自然审美体验中的发现,一种情感体验(emotional experience),它不同于纯粹人类王国里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渗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并通过感觉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使得我们重新发现自我,与此同时,这也是我们最外部的东西。“这并不是自然的外在或其他的胜利,相反,而是允许其他在修正个人自己的日常感觉中自由发挥作用。”[1]

第四,也即“同一性”(unity)的最后一种意义,就是调解性(reconciliation)。赫伯恩认为,在我们与自然的日常关系中,世界总有一些冲突要素,因为自然是一种充满敌意的力量,威胁着我们的生命,以至于我们试图控制和驯化它。但自然审美体验可以中止这种冲突和争斗,因为我们不再将其视为被征服的敌人,或者是实现我们终极目标的工具,而作为一种基于自然本身而值得赞赏和敬畏的美的来源。

如果我们对阿多诺试图用来建构自然美学理论的根本概念进行研究分析,我们就会发现,确切地说是“调解性”(reconciliation),这种释义非常类似于赫伯恩的释义。阿多诺声称:“面对面是一种执政理念,面对面只不过是弥漫性并置,自然美是另外一种;‘调解性’与之类似”。[2]

赫伯恩考察“调解性”概念之后认为,在这种类型的审美体验中,“自然客体看着我们,就像它存在的原因,确切地说,是我们需要为它的美丽庆祝一样”[1]。与此类似,阿多诺指出:

目前,仍然没有自然目的论的评论文章,可以驱散那些等待发现的南部地区的阴暗日子。和开始一样,他们以同样的光辉和平和而结束,他俩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没有遗失,甚至那些会重新出现。[2]

况且,也没有其他共性要素。赫伯恩从不同方面警示我们,既不应将转向“同一性”(unity)的寻找,也不应做专门性的“调解性”(reconciliation)研究,而是进入一种与自然相融的泛神论或神秘主义的体验。同一性概念,具有不同的意义,包括协调性意义,只有一种调节角色。阿多诺提出同样的观点,似乎在自然美中看到的直觉,是对很多不同的协调性承诺、冲突的压制和和平共存,这是一种精确的直觉。但重要的一点是,把自然美理解为一种承诺,一则关于全面和解的寓言故事。坚信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获得与自然相处的一种乌托邦式团结状态,或者说找回一种公认原始的统一性是一种错觉。如果能够给我们提供一种全面和解的可能性,那么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谎言,况且,使我们忘记“调解性”的真正希望,在于引导我们思考的途径。确切地说,这就是旅游产业吸引我们到乐土旅游时所发生的。事实上,他们只是把实施销售的经验贩卖给我们,每个方面都得到了精心组织,没有自由或自发性。阿多诺遗憾地说:

无中介的自然体验,它的关键优势因为关系交换而被减弱和包容,成为微不足道的中性和歉意,其代表词组就是“旅游产业”,且自然变成了自然保护区和借口……“这里,对自然感知的真正核心被曲解了。在有组织的旅游中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感受自然,尤其是感受自然的沉寂,已经成为一种稀奇罕见的,但为商业所利用的特权了。”[2]①此处译文参考了(德)阿多诺:美学理论,王珂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页。

用上述方式,两位作者用富有智慧的号召,总结了他们对发展前景良好的“调解性”的分析。

六、结论

笔者的结论是,这两篇重要文献之间可以建立有希望的对话,尽管二者源于不同传统,写作语言和风格也不同,但实际上,二者可以视为互为补充的。因此,笔者认为,如果我们一并采纳赫伯恩和阿多诺四十多年前提出的建议,那么二者设定的关于自然美学学科的议事日程,会比各自单独的更复杂、更雄心勃勃。在这一点上,我们会发现,一方面是更多样化的哲学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围绕这个中心问题的共享直觉和联合力量。这一议事日程结合并带来了四条研究路线,它们相互关联且相互要求,以便以多产的方式向前发展。四十多年的紧张研究,在四个方向上都取得了明显的进步,只是有些方面进步程度大,有些方面进步程度小,对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研究所给予的关注并不充分。笔者的建议是,通过回顾这两篇扛鼎之作,结合其结合点,来丰富这些已经拥有稳定基础和良好前景的自然美学学科。四条研究线路总结如下:

第一条研究线路来源自于根本性问题:什么是自然的审美鉴赏?什么使得自然与艺术、设计、城市环境或其他人类产品的审美鉴赏不同?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确定感官、知识、情感和想象力在这种鉴赏中的角色。这是哲学分析的任务:需要经验观测值的系统工作、概念的界定、角色分化、形成对清晰争论回应的精确问题。这条研究线路是那个时代的遗产,并将那个时代开始的哲学,特别是康德的哲学,继续向前推进,这条研究线路居于美学理论的核心位置。赫伯恩致力于该领域,大多数的进步也是在该方向上取得的。

第二条线路包含超出概念性分析的内容,这是为了回顾过去并重新建构,从批评性反思、学科历史和人类开始审美鉴赏自然的方法历史入手。阿多诺的建议是:寻找我们现在所面对哲学问题的根源,发现我们现在所使用概念的历史,发现他们所拥有的继承性意义,并理解我们是怎么达到现在所处的境地的。为了能够纠正我们以虚假的进步的名义所犯的错误,这种历史性的回顾必须从批判角度来实施。

第三条线路包括了超出概念分析、历史反思和考虑我们社会中审美鉴赏自然的方式,用一种批判性的视角来做这些,如同阿多诺批判性理论模型所做的。这么做,要求我们研究,哪一种文化因素正面或负面影响我们对自然的审美鉴赏:教育、大众媒介、旅游产业、娱乐产业或者其他。阿多诺质疑,我们文化中的很多要素为我们体验自然美增加了困难。需要用严谨的方式来研究这种可能性。

最后,第四条线路包括,把与自然的“调解性”的希望考虑为调节性理念。这是两位作者的核心理念,毫无疑问,这是最重要的研究线路,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是最困难的线路。两位作者都表达了共同希望,美学可以扮演伦理学入门的角色,但通过严谨的分析来发展这种愿望并不容易。为了帮助我们完成这项任务,我们可以从两位作者都用相似的方式捕捉知觉这个事实开始。在我们与自然的日常关系中,我们经历过把自然视为敌对势力,并把与自然做斗争视为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这种体验使我们无法平和地生活,也无法毫无恐惧地生活。由于这些原因,我们试图掌控和驯化自然,并把这种危险势力转变成我们服务的工具。但当我们对自然进行审美鉴赏时,当我们能够看到自然美时,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两种变化。第一种变化是,我们不再惧怕自然:因为我们赞赏自然,并为其魅力而流连忘返,这就使得我们不再把自然视为威胁。第二个变化是,我们不再把自然仅仅视为我们终极目标的工具,因为我们发现了其本身固有的价值:由于自然具有美学价值,我们认为其本身就值得尊重。因此,在自然的审美鉴赏中,人类从对自然的恐惧和掌控自然的意愿中解脱出来,因此,“调解”的可能性、和平的生活,就成为现实。人类认为自己是自主的,而非源于自然的恩赐,同时也认为自身是有限的,无意于掌控一切,从而能够赞赏和尊重自然的不同和其他相异性。通过这种方式,自然的审美鉴赏打开了通向伦理学的大门。这也许仅仅是一种直觉,其来源于康德和启蒙运动,但这种直觉是值得追求的。这也非常重要,两位作者都警示我们,要对这种困难论题谨慎,这种论题可以抛出泛神论和非理性论的诱惑。但恰恰因为它是很困难的问题,联合力量和观点是最好的选择。笔者认为,实现赫伯恩和阿多诺之间的可能对话,对我们寻求最佳答案的研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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