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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政治:高知女性的生存困境个案研究

2018-04-01吴海红吴永红

社会工作 2018年4期

吴海红 吴永红

一、“病”的隐喻:研究缘起

最近一次与Z①与Z结识于十几年前我们共同就读的高校,虽专业不同但碰巧生活于一处。在那之后我们成为朋友,从此见证了她从那时单纯到现在痛苦的个人生命历程。大约从2013年五六月起,笔者开始频繁接到她的求助电话,从具体对策到情绪排解,通话时间经常长达两三个小时,少则几十分钟。笔者越来越发现,面对她的苦难,除了陪伴,能够做的事过于有限。Z则不止一次地建议笔者将她的经历写成文章。的通话,她告诉笔者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终于知道她的情况有一个专业名称,叫焦虑症。笔者其实并不以为来自心理医生的这个诊断对Z而言有多大的意义。2007年以来的很多时间,Z一直辗转于各大医院,在西医、中医、心理医生以及像笔者这样的同学兼朋友之间,讨论她的情况,求助或者宣泄。有关她的情绪抑郁以及胸闷、颤抖、腹痛甚至不育等的分析已经相当充分,其本人的认识也很到位。甚至在很大意义上,已近于研究的程度。但是,她的状态却仍是起起落落,往转还复。在所有关于Z的素材中,无比清晰的仍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那是在一次组织学习生活会上,大家论及当下的社会议题,Z侃侃而谈,逻辑清晰,问题分析全面深入,对社会生活敏感并且把握准确。后来知道她是科班出身,并且是名校毕业。这一初次印象留在脑海中多年,灼然成为关于她的中心意象,也成为后来关于她的困境记录的有力的映衬。

Z博士毕业前颈椎出过毛病,后又因其他手术两次住院。因为病,她放下原先的节奏,虽然影响了论文写作,但最后还算顺利毕业。毕业后进入一个机关单位,由于不适应人际关系,不久后辞职,入职一家研究机构工作至今。实际上,包括两次住院在内的所谓“病”极有可能是由焦虑带来的应激反应,只不过那时并不清楚。在那以后Z似乎接受了身体不好的事实,医院和医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同时参加心理培训、到各处“内观”及寻求宗教的庇护。

在笔者看来,疾病隐喻的是Z这十年融入现代生活的全部曲折和艰难。那些慢性痛楚不仅仅是身心失调的问题,也是社会和文化问题。经由颈椎、腹、胃等感觉到的身体疼痛,唤起的是个体强烈的在场感——这是现代性赋予个体感受最突出的表征。慢性痛楚除了是人类痛苦的具体呈现外,也可视为抵抗日常经验的一个具体过程。凯博文(1994)相信,慢性痛楚是力量的泉源,以其有待治疗的顽强性质,足以向社会关系中的微观政治做出有力的挑战。

二、经验、主体和反抗:文献和理论框架

性别研究尽管是社会学研究的一个分支,但现有文献中对高知女性的研究却尚在起步阶段。有限的研究集中在高等教育中的性别公平、女性参与、女性的科研产出、职业发展、女性与科技领域选择互应,以及高校女教师的心理健康、性别意识、认同感等领域,沿两个脉络展开:一是女性高知群体(包括女博士、高校女教师)的性别意识研究;二是高知群体生存与发展研究。李春玲(1996)通过对中国社会科学院男女职工的调查和分析发现性别观念越趋向现代和平等的女性,越可能获取较高的职业成就。年龄、政治面貌、城乡背景、母亲文化程度与职业、夫妻社会地位差等是影响女性性别意识主要因素(孟祥斐,2012)。即使在高校知识分子群体中,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观念仍根深蒂固(畅引婷,2005)。一些可以称之为重要事件的性别遭遇或经验将使得女博士对传统的性别角色产生质疑和反思,从而打破之前的迷思转向寻找一个正向、自我肯定的女性定义(黄海艳,2008)。

有关高校女教师的生存与发展研究中,研究者发现虽然高校女教师人数已经接近男教师,但女教师在学历、高级专业技术职务和担任高校重要领导岗位方面仍处于不利地位。我国高校目前仍然是一个男性中心主义组织,女教师的生存状态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高耀明等,2008),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女性经历的主要是一条“男性主导”与“国家特色”的解放与发展的道路(禹旭才,2009)。尽管有研究认为高校知识女性在智能素质、心理健康素质、角色控制感等方面优于非高校女性,在工作压力感、职业满意度方面甚至优于高校知识男性(张向葵等,2001),多数研究仍指出“多角色冲突”(陈小普,2007)所造成的高知女性的心理压力。除此之外,女教师精神心理压力和由此出现的种种问题也被归咎于“与男同事的激烈竞争”造成的“自卑、高忧虑”(赵艳丽,2006)。高知女性的择偶困境也得到研究者的关注,原因则被归结为传统择偶模式以及高知女性对自身、婚恋对象等的认知偏差(李艳红,2007)。

上述研究从性别意识、制度和结构层面增加了对高知女性群体的生存理解,除个别研究外,止于一般性现状描述和影响机制探究,缺少对群体在社会化和社会互动过程中日常性、行动性、个体性等层面的关注,既无法体现不同阶层、地域、年龄等的群体内部异质性,更加不能呈现作为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流动复杂的主体性经验。早期女性主义理论曾经从经验出发,发现存在于女性经验和男性叙事之间的“断裂线”(Dorothy,1987),从而推动了女性主义学术的发展。然而,对女性经验的关注并不只是要在研究领域“加上女性”使经验作为差异性事实的证据,而是通过探索差异性如何被确立、运作,以及主体以何种方式被建构等来使经验真正可见,“并非个体拥有经验,而是经验建构主体”(琼·W.斯科特,2007)。忽视经验的建构性和情境性,甚至造成归因的不正确。对女教师择偶困境以及心理压力的分析尤其如此。

主体性问题从来不应该脱离其语境具体化为个体的内在特征。斯科特的这一洞见与晚年转向自我技术研究的福柯正相呼应。福柯提出要关注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都存在的一系列程式,它们要求或规定个体需要通过自我主控或者自我形塑的知识体系来确定、保持或者改变其身份认同。福柯主张研究主体的形成历史与政治管治形态这两大主题间的互动关系。关于主体性的问题是:主体如何在不同时间、不同制度背景下作为一个可能的、适当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知识对象被建立起来?关于政治管制的分析,最根本的问题不单只是对一般的“权力”概念进行批判,抑或仅将其作为一组关注他人行为的战略性关系来分析,而是要将其视为个体通过与他人关系的扣连而进行的自我管制(Foucault,1997)。

联系高知女性的成长背景,她们常常因为拥有较多的人力资本而对自我提出更高要求,对实现向上流动有更强烈的渴望,因而也更深地卷入“与他人关系的扣连”而产生的矛盾冲突,体味现代性带来的人的精神自由或碾压。本文研究对象正处在从青年到成年的转折时期,这一时期个体面临毕业、工作、成家等重要的人生转换,融入社会并承担主体责任。她们的自我实践直接与国家的教育、科研体制以及其外的个人生存空间相联系。家庭和婚姻中的私密关系也是这一阶段重要的主体性建构场域。总的说来,高知女性的自我结构将倾向于在这些权力的“聚块”中内化权力关系,藉此询唤出一个权力主体还是在斗争和抵抗中“暴露权力关系,确定它们的位置,发现它们的作用点和使用手段”(福柯,2015)?福柯说,“只要有权力关系,就有抵抗的可能性。”抵抗是权力中的漏洞,并且只有抵抗/权力可以形成一个整体,因此抵抗对权力来说不是边缘的而是构成性的(瑟琳·E·富特、阿瑟·W·弗兰克,2016)。权力和抵抗的一体性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一种新的主体性表达方式,比如,在高知女性身上不断发作的疼痛能否成为这样一种抵抗的语言?

心理学的“躯体化”为连接个体生理—心理表现的疼痛建立了某种解释机制。躯体化被定义为缺乏确定的有机病理情况下的生理不适表现(比如,转换症状和疑病症)以及由确定的生理病理导致的症状的扩大化(比如,慢性病)。米坎尼克(1984)曾经进行了一个关于躯体化的纵向研究。他的发现指出“发展性的体验与把注意力指向内在体验和形成一种监控身体的倾向有着特别的关联”。米坎尼克提出证据表明内省是一个多维度的社会—心理过程,这个过程在某些过程产生躯体化的倾向,而在另外一些场合则刺激身体-心理混合不适的发生(转引自凯博文,2008)。

那么应当如何从社会学视角理解躯体化呢?社会科学家认为在不存在精神疾病的情况下出现的躯体化是一个交流和应对社会及个人苦痛的过程。我们可以把疾病看成是联结身体、自我和社会的无形网络的具体体现。这个网络把生理过程、意义和关系相互衔接起来,使我们的社会环境与自己的内在体验循环连接。从疾痛探究和推断疾患态势中,疾痛经验可以看作是政治压迫、经济剥削,以及其他人类苦难等社会根源的一种反映(凯博文,2010)。躯体化产生的疼痛可以被视作一种植根于日常实践的真实抗争政治,它作用于分散在各领域的微观权力的所有层面,生成抵抗的过程。作为一种非主流并且多元的抗争图景的一部分,疼痛突出了为国家、市场和传统无法规训的个体的身体感受,以强烈的在场感劈出独立个体与意识形态规训主体的界限。从自我技术的角度,疼痛以一种清晰的身体姿态向混乱的现实图景发言,对一直遵循的生活经验开始反省,并作为一种防御性技术要求弥合痛苦以获得现实与理想间的平衡。疼痛因为蕴含着的巨大痛苦标识着自我陷入某种必须调整的危险境地,但藉此也可能蕴示新主体的诞生。疼痛因而成为任何底层社会都能创造出来的“隐藏文本”或者“底层政治”(Scott,1990)的表现之一。

限于与Z之间特定的交往方式,对Z个人资料的收集主要来自个人民族志方法的观察以及电话和面对面的深度访谈。每次电话都持续两三个小时,我们在电话中探讨各种问题,见证每一次反复和改变。也因此,本项研究要面对的最大挑战可能正是:笔者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在研究者和朋友的身份间穿梭和来回时如何不为后者所障目,从而保持研究者的冷静和持久的客观。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来源于生命深处的这种托付和信任,笔者才能通过这种兼具历史和心灵深度的交流深深体会到Z的经历中所有的艰难和苦痛,所有的复杂性和特殊性,以及背后令人深思的一般性。这使笔者能够持续获得深入的资料并不断反省可能存在的先见。应该将Z的故事理解为一个生存的大文本,在其中、Z、笔者以及笔者身边的人都参与了写作。

三、开始疼痛:教育流动中农村女孩的机会和代价

时至今日,Z谈到她的读书经历时,总能感到其回忆矛盾地挣扎在自卑和自傲两种相反的情绪中,间或有些自嘲。作为本科即考入名校的一名农村学生(她家后来并入所在地级市),她的叙述总让人觉得其中有些至今无法和解的东西。有一次,当谈到某个高中举行高考誓师大会,Z有些激愤地说,打算写一篇文章《心灵鸡汤还是夺命魂汤》进行抨击,“如果教育不能让一个人学习怎么生存,那么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

Z上大学的时间是1999年,如果再早几年,她就是标准的“凤凰女”,或许对教育的思考就会有所不同。1999年,为应对国内严峻的就业和经济形势①1999年是中国经济自改革开放以来比较困难的几个时期之一。在经过1992-1996年的经济狂奔之后,1996年中国经济在改革开放和宏观调控的双重作用下实现“软着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1998年我国调整宏观政策取向,实施积极财政和稳健货币政策。经过1998年3季度至1999年1季度经济短暂回升之后增速再次回落,并探出新低。1999年4季度GDP增速降至6.1%,低于金融危机严重时期1998年2季度的6.8%。各种风险凸显。国有企业大面积亏损,产能过剩严重,陷入通货紧缩循环,显性和隐性失业率上升,银行不良资产比率过高,金融风险加剧。参见任泽平。当前经济形势与1999年的比较及启示[N].中国发展观察,2014.7.10,高校在前几年招收自费生的基础上开始大规模扩招,当年全国普通高校招生比上年增加了48%。执行扩招的多是一些教育部直属的重点院校,生源主要向中西部地区倾斜②参见1999年国家教育部出台的《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http://www.moe.edu.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e/s6986/200407/2487.html。然而,源于解决国内经济问题的高考扩招政策产生了复杂效应(周敏,2007),教育产业化带来包括教育公平、教育质量下滑、毕业生就业等一系列新问题。Z幸运地成为高考扩招政策的直接受益者,免于日后下岗工人的命运,却也不得不承担政策的不良后果。在更大的背景上,Z的个人命运镶嵌在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家主导的城乡分割和20世纪80年代以来乡城流转的历史进程中。为那些从农村流入城市的高学历劳动者所深刻体味的是:户籍不仅固定了个人所无法把控的天赋身份、资源,还以累积优势的方式不断加强和扩大这一先天的不平等。最新的研究指出,城乡户籍出身对高学历劳动者工作收入的净影响随时间推移而扩大。城镇出身所带来的累积优势,与高等教育获得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差异关系不大,而主要来源于其他一般化家庭背景因素的影响(李骏,2016)。

Z:我爸的愿望就是我小学毕业进我们区的砖瓦厂,做一名工人。我小学的成绩还行,前十吧,中学报考了市里的实验中学。我到现在都不记得我为什么报考了那所中学?那时候我们同学都是上市里的二中,基本上就是进去放羊。实验中学是新办的,所以会面向下面的三县两区招收优秀生源。那时候班上只有几个住在实验中学附近的同学报考了,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上的。那时候一中不让我们上,只招收城里学生。

问:一中是你们那里最好的学校?

Z:不是,最好的学校是X公司的子弟高中。

问:公司的子弟中学?

Z:X有色金属公司,我们那是先有X公司再有Y市的①资料显示,Y市是由于50年代被发现有丰富的矿石资源而建立的一个地级市,主要为全国各地奔赴那里进行开发的干部、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服务,因此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X有色金属公司是那里最大的国企,有持续30多年辉煌的历史。工人工资、福利都比市里的公司及单位更优越,有自己的内部循环系统。移民通过交汇融合对其有极强的认同,90年代X公司因资源枯竭逐渐衰落。。他们有自己的公司一中,公司二中、三中。公司一中是最好的学校。我们学校每天上自习到晚上十点多,他们学习上海这边的教学体制,每天下午三点多不到四点就放学。

问:那他们的教学质量好吗?

Z:好。我出来(离开Y市)上学的时候,人家都问你是X公司的吗?那时候能够考出来都是X公司的。他们,嗬,就是一个传说。(调研资料GR1606/ZW/05)

Z“没有”实现父亲的愿望,她考上了市里的实验中学,并于6年后进入南方的一所名校。父亲当初想让她进的砖瓦厂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破产,曾经羡慕的在那上班的同学下岗了。她在读书方面的天份和努力使她抓住政策调整的机会冲破国家在教学资源分割上对农村学生设置的重重阻碍,一举跨越横亘在当地人之中的几种身份界限:农民、市民、工人,从偏远的农村一跃至大城市。然而,很少人看到种在Z内心混合着出身、性别、表现、外形等的自卑。每天,Z骑车到位于城市另一角的实验中学,那时的她总是“低着头”,在班上是个不起眼的学生,成绩常常十几甚至二十几名,整个状态用她后来的说法是“稀里糊涂”。父母对她的原则是,能上就上,不能上就回来放羊。真正体现她的自我意志是在临近高三时,她“很奇怪”地分别去找她的两任班主任,要求留级。她的想法是给自己多一年的准备时间,在高考时能考个复读线以上的分数,这样可以免费参加下一年的复读,既为家里减轻负担,自己也多一点信心。在农村,“一年的庄稼两年苦”,复读是再经常不过的情况。然而,所有的设想被拒绝。

(高三的时候)一种潜能被激发了,目标很明确,就是我知道要去参加高考,我要通过这个改变命运。但实际上那时候我连大学是什么我都不知道,连A大学(她本科学校)到底是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以为是在北方。是这种程度,就是根本没有概念,只是知道反正高三了,要高考了。(调研资料GR1606/ZW/07)

Z后来将高考前的那年称作一生中最满意的阶段,因为不再“稀里糊涂”,这一年过得“踏实”、“明确”,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尽管这可能是基于她后来陷入困境的一种主观构建,但她那时的成功的确被弟妹们嫉羡,成为父母的骄傲和整个家庭的希望。整个本科阶段,Z都算比较顺利通过。拥有较强的学习能力令她完成本科阶段的学习任务时绰绰有余,并足够维持她的自信。挑战发生在她的博士阶段。正如Z的导师所判断,她的读博是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Z研究生阶段报考了一所全国顶尖高校,被调剂到另一所重点大学,师从学界的一位重要人物。随着她口中“厉害的”的同门的出现,这个仍然偏爱着粉色可爱系的女博士开始进入到颈椎、腹等病痛的循环。传统上强调高竞争性的学术环境未必有利于所有学生的学术发展(Pascarela,1984)。萨克斯(2008)等人的研究表明:从中学开始,女性用于学习的时间就更长,学习投入度更高,参加体育运动、社会交往、电子游戏等娱乐活动的时间更短。这在一方面使女性取得了较好的学习成绩,但是也导致她们没有更多的缓解压力和平衡生活的方式,从而在情绪健康水平的得分上更低,在学习过程中的压力更大。至少对一部分女性而言,她们似乎只是为了学习(或是为了老师和家长的期望)而学习,在学习背后似乎还欠缺更为宏大的现实关怀和目标,面临着从课堂学习到现实世界之间的转换和调适。

由于会读书而获得的机会是由于读书所附加的家庭利益,而非她后来在黑暗中祈求的个体生存启示,这是Z很多年后才在她的痛苦经历中体会的。女孩的教育获得在其出发点便很少与女性自身的发展相联系,无论是父母还是国家背后遵循的都是“发展主义”的逻辑:父母希望女孩子受教育之后改善自身及家庭的生活;而国家期望受过良好教育的农村女性成为国家发展的推动力及更好的妻子、母亲,没有考虑到女孩本身的需要。在家庭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女孩需要付出数倍于男孩子的努力来证明自己“值得”父母这种教育投入(Ross,2011)。家庭背景对女性教育地位的影响大于男性(李春玲,2010),兄弟姐妹数对女性教育机会的负面影响也明显大于男性(叶华、吴晓刚,2011)。有研究者指出,改革时代,教育只是“意外地”提升了农村教育性别平等的水平(黄玉琴,2016)。

因而,侥幸获得的教育机会对于Z来说只是向上流动的命运起点,并且在这个起点上已经烙下了与她的阶层、出身、性别、地域相一致的“自卑”印记。学习成为一种模式,并在不断延展的学习过程中内化为一种自我的方式。学习,哪怕为了学习而学习;努力,必须要超过别人,你才可能赢取你的生活和改变家族的命运。这样的意志和永无止歇的努力成为一种类似于符咒的东西,深深铸造了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潜意识中深刻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情绪的由来。由于缺乏学习之外的生活技能以及人际关系的历练,生活世界变成了一种单一面向的脆弱延展。个体成长中重要的自我同一性一再被延迟,其后果可能表现为自我评价与社会评价不一致,怀疑自己,尝试扮演各种角色但都没有找到一个适合于自己的角色(埃里克森,1998)。遗憾的是,女性所受的高等教育并无助于改变这种困局,反而在过程中遇到诸如学科和专业、教学资源分配和享有、教材和教学活动、学生组织和活动以及校园文化中诸多隐形的性别差异和歧视(刘伯红等,2011)。

四、复杂性疼痛:生活世界的逃离和反抗

2007年之后的博士阶段,Z先是与她处了几年的同样是农村背景的男朋友领证结婚,之后因持续的颈椎和腰痛被医生怀疑为强直性脊椎炎而接受治疗,毕业前后又因腹痛两次入院,爷爷奶奶在这个时段先后去世。疼痛迫使她离开原先的学习节奏,重新检省已有的生活方式,并尝试瑜伽等强健身体的技术,接受“身体不好”的事实。另一面,在同门的帮助下,她顺利地完成论文,按时毕业。她的毕业论文初稿得到导师首肯,论证思路如她的发言一样清晰并且绝不冗余,她的科研能力在日后的同事中也得到验证。然而,这并不能保证她的这一能力能够被外在的制度认可并因此融入所在的社会环境。

2004年开始,由于扩招以及区域、行业等的结构性痼疾,研究生就业开始出现供大于求。女性研究生求职困难、一些基础专业研究生就业困难越来越明显(张更辉、郑龙,2013)。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引发的全球经济衰退,不仅严重威胁到国内经济,导致中国经济政策朝着强刺激和外部性进行调整,大量从国外回来的硕、博士也给国内本土毕业的研究生带来就业竞争压力(沈惠旺,2009)。2009年毕业的Z工作找得并不顺利,先是经过一番曲折才被某机关接受,然后又在一年后辞职进入另一家研究机构,辞职的原因是那里的人际关系。不管她怎样努力,甚至在别人的建议下学着尝试用礼物去均衡关系,都免不了是课题组中最好用的劳力。

Z的人际能力没有因为辞职的经历而提高多少。很长时间都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复制着她的好学生模式,不知道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去跟环境协商,也无法拒绝领导和同事不合理的要求。然而,表面卑微的姿态之下是她极端敏感的内心,这使她时时体会挫败。人际关系中的挫败是未能建立的自我同一性的直接表现,她试图一一扮演他人眼中的自我角色却都因为不适合而失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与别人的异同,以及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社会生活中的关联方式。事实上,这个时候的Z对学校之外的生活经验几近空白,当然谈不上人在脱离所谓“无名”状态之后的选择问题。而纷至沓来的各种从未经历的生活样式足以淹没她,并且令她感到“羞耻”。

2009年就是一个分界点,这个就是学校,就是非常单纯。这个就是社会。这个(学校)还能维持,但是一旦离开的时候对我是一个非常大的冲击。对我来说最大的冲击是什么?就是2013年。……大概是12年到13年吧,我因为生病练了太极之后我去了我同学家。哦,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过。她是自己买的房子,然后就是装修得也挺好的。我觉得就是跟电视里一样,一般类别的那种(中产的那种)。对,我就发现其实可以这样过生活。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我去她们家,我觉得非常羞耻。(调研资料GR1606/ZW/03)

当一种中产阶层的生活热望被开启,房子成为她的执念,真正的生存考验才刚刚开始。她抑制不住地在已经过上中产生活的同事面前感到自卑,她用微笑掩饰内心的空前焦虑。排除个人因素,对于一个出身于农村底层家庭,缺乏社会资本尤其是金融资本却想要在大城市生存的人来说,与那些出身城里,家境优渥,很快便由家里买房或首付而成为城市中产的同学相比,其距离远比通过高考一年的努力所能够跨越的身份和等级的鸿沟要大、要真实和残酷。偏远的农村,除了为孩子读书掏空了积蓄的父母外,只有无法置换出商业价值的土地,而整个国家的住宅供给却从九十年代起开始全面商业化。住房商品化催生了明确将房地产作为经济支柱的地方政府的经济行为,为应对全球化经济挑战以及世界金融危机,国家不断出台经济刺激方案促使住宅房地产价格一路攀升。以上海而论,从2006年第一季度到2015年第四季度10年间,上海房价总体上涨384.6%、年均上涨17.6%。典型城市房价总体上涨255.1%,年均上涨13.5%,涨速比同期9.5%的GDP年均增长率高出42%。这意味着房地产业财富聚集速度远超其它产业财富创造速度,不同群体的财富差距由此拉大,中低收入阶层住房困难问题高度凸显(清华大学恒隆房地产研究中心,2016)。

2009年,Z租住在第一家工作单位所在的区,10年搬到离丈夫单位较近的位于市郊两地交汇处的一个贸易城,与人合租,内外环境都很乱。2011年Z再次生病,同时开启了她的双城模式,上班时住在单位的宿舍,宿舍到期后租住了旁边小区的一个毛坯房,周末则回到丈夫所在的贸易城,大部分时间跟丈夫分居两地。2013年上半年,经由参观同学的家而得到的启示,Z坚持在离丈夫较近的小区租了一套想象中的房子。那年她把母亲接来照顾自己,身体好了很多,同时通过了一个部级课题的申报立项,在事业上取得进展。然而,由于房租到期房东不再续租,Z被迫搬离,又一次开始动荡的生活。

Z:为什么我说13年非常糟糕,13年我一个月换了三四次房子。先住到那边,几楼我忘记了。那边是7楼吧……不仅仅是气味,就整个人那种气场感觉就不好。就在那段时间,人感觉就是很郁闷,不想讲话,不想动,也不想吃东西,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确实很可怕。然后关键是两个人的感情也不好,A(Z的丈夫)就是白天上班回来,他也就是觉得受不了。反正那段时间就是要崩溃了……

问:为什么从那个房子搬出来呢?

Z:到期了呀,房东好像说他孩子要上学。要自己住。然后这个房东我也不喜欢。就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的那种,不舒服。我不知道我当时,反正这一段时间都是灰暗的。不行,然后老公去隔壁的小区找了个一楼的房子,结果有蟑螂,我又不干。东西都已经搬进去了,我又不住。那怎么办?他说要不我们先去住招待所住宾馆。我说不去,宾馆我也不愿意住。就整天处于那种状态。我那个时候非常崩溃……整个这个13年。其实对我来讲,基本上就是一个居无定所的过程,两地奔波又居无定所,就人的那个心理状态,再加上工作的压力,自己又不知道要什么。(调研资料GR1606/ZW/09)

2013年当笔者在Z终于搬定的家中见她时,她的家就像个垃圾堆。基于对她之前的了解,笔者一早起来帮忙收拾和重新布置家居。但是Z说这其实已经算是好的了,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两个同学来帮忙整理了。某种意义上,未能收拾的房间正代表了Z整个人所处的状态,毫无头绪、失去生活方向,茫然、无力和情绪抑郁。她的疼痛已经复杂化,在原有症状外又增加了失眠和月经不调,并且头晕、心悸、颤抖等躯体化特征经常出现在她即将走进工作地点的关键档口。

相当一段时间,Z的工作成效也不好,机构内评价不高,在面对自己的工作对象时不能找到适合的风格。在科研方面,Z也不认为学术是她的所长,尽管在零星的论坛、课题研讨、学术兼职中能感觉到别人对她意见的重视,但在申请课题、撰写论文方面并无多少产出。眼看同学、同事的职称一个个解决,她内心的焦虑越来越大,每年的单位年终考评是她的噩梦,几乎为此崩溃。

中国女性在高校不仅科研成果不及男性,管理权力、个性发展等方面都大大劣于男性(禹旭才,2009;张晓红等,2000;王珺,2003;李乐旋等,2008)。科学文化的偏见、婚姻家庭的投入、科学共同体中的“优势积累”、同行评议中的性别歧视等(施远涛等,2011)都在产生影响。中国的论文发表、项目申请还需要维持一个由相近领域的研究人员、期刊编辑组成的复杂的人际交往圈,对于混圈子所需的技能来说绝非一般女性所长。高知女性尽管在社会交往方面已经走出以家庭为核心的传统交往范围,但仍然面临包括他人眼光和家人感受在内的性别陈规的自我限制。研究还发现存在女性工作期望值低于男性,女性自身对同伴鄙视、不愿意与女性一起工作等群体“自我憎恨”的劣势积累(米利特,2000)。

对于中国女性高知而言,使之对科研工作产生厌倦并可能最终放弃的还是女性不得不以“从属的”、“非理性的”精神之身投入男性话语场的无奈。女性从小被教化以温柔的母性形象,思考和研究本身却被认为是一种富有挑战性并被牢固地定位于男性的特质(Theadore,1986,转引自禹旭才,2009)。女性的养育角色决定了她们在客观上缺乏社会交往所必须的时间和精力,然而女性却面对一套完全男性中心的科研考察机制:强调项目获得资助的层级、资金数额以及论文发表的数量和所发期刊的影响因子。这套冷冰冰的量化考评方式或许支持了男性对于高竞争力的学术环境的需求取向,但对注重情感和交流取向的女性来说并不公平。男性在竞争性的学术氛围中有可能被激发学术追求和抱负,女性往往更愿意在较少有敌意的环境中参与研究,享受中等压力下的平衡状态。当面对过于残酷和竞争性的研究氛围时,女性反而会产生对自我能力的怀疑和对学术追求的厌倦,甚至最终选择退出这一专业学习(Pascarela,1984)。

动荡的生活背景加剧了一种高竞争性学术环境下女性高知的困境。既无法忍受僵硬的考评体系带来的职业生存压力,又无法摆脱较强的成就动机带来的自我审查,女性往往替代性地用回归家庭和对丈夫、孩子的成就期待转移自己的压力。对未能生育的Z而言,抵拒则单纯地表现为身体的疼痛。后者增加了心理的恐慌,却使看病成为日常工作拖延或无效的借口。然而这种恶性循环终至的危害是加深了Z抵御日常工作的痛苦,因为无法从擅长的工作领域建立起自信,无法实现积极的自我认同,迟滞的自我同一性一再延迟,并且导致Z很多努力的无效性。

2013年下半年,Z的父亲突然中风,Z赶回老家处理和陪护。在老家的这段时间,Z陷入弟弟妹妹间无尽的争吵,频频求助医疗费用分摊以及照顾父亲的时间分配等具体的应对。她的健康状态使她无力呼应家人的需求,遑论做家里的顶梁柱。面对被亲情动员起来的弟弟妹妹,Z即使一任自己的权益受损也无法协调,反而一再被边缘化。疲惫的Z持续感到忧虑,对复杂的人性和亲情的纠结有着巨大的不解。她变得很虚弱,病痛一再发作,但却经常被当成逃避责任的借口。

五、欲望的挫折:对疼痛的阐释

在个性化多元化的现代世界中,焦虑情绪问题越来越捉摸不定、难以控制,先辈们用以指导处理苦难经验的共同的道德和宗教意义不再管用,需要个人创造独特的意义来对付。由于当代社会对人生不幸缺乏普遍认同的权威性阐释,于是就产生一种明显的倾向,即把这些问题医学化,转向另一种文化权威——医疗保健专家和科学技术,去寻求解决困境的答案(凯博文,2010)。社工、咨询师、情绪管理师、大众心理学专家、宗教灵修等渐被认可为应付人们情绪偏差的团体,这些群体因焦虑症、抑郁症等新的疾病分类而获利,塑造了让整个社会逐渐接受心理或精神疾病治疗的氛围(萧易忻,2016)。

用Z的话来说,2014年是生命中的又一个转折点。她参加了某心理学课程的全部培训,又在其后加入了另一个国际性哀伤辅导的项目。2015年Z开始到各处内观。通过“自我作用于自我”的练习,试图生产出自我,改变自我,并获得某种模式的存在(Foucault,1987)。各种自我技术的学习使Z有所放松,但躯体化症状还是不断,间或反复。在勉强解决了房子和车子问题后,孩子又成为她新的焦虑对象。2016年,Z向机构请假,并且打算离职,她的想法是自谋职业或者单纯回归家庭。然而,这很可能是开始了又一个循环。

我先前以为只是房子的问题,可是房子有了,我还是不开心。我以为有了车子就可以解决我上班的问题,可是车子有了我还是一想到上班就心情沉重……那我就以为是孩子的问题,现在看起来也不是孩子的问题。我不过是想要一种自由的生活,不跟别人比较而是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调研资料GR1701/ZW/01)

Z为争取自由的努力表现了她个人生活的原动力,也体现了她作为一个阶层代表的角色。正如研究指出的,中低收入家庭的女性参与高等教育的风险和成本非常明显:一方面,她们需要依靠自己来寻求经济来源和其他社会、文化资本;另一方面,需要对家庭承担更多的责任和时间投入。为了应付来自劳动市场、家庭需要和学术追求三方面的压力,她们需要牺牲其个人时间和社交时间,时间紧张、疲于应对和高强度的压力是这一群体经常遭遇的情形。即使高校扩张使得她们进入了高等教育机构的门槛,但事实上文化和社会资本的缺乏却使得她们很难进入真正中产阶级的生活空间和实践领域(Reay,2003;Evans,2009)。

单凭知识资本从偏远农村流动到大城市谋生和发展的年轻女性,本身不曾建立强健的自我认同,又由于缺乏社会资本难以在大城市解决生存问题。面对高房价、不合理的教育和科研体制等结构性限制,根本无能为力。这些地方环境造成或加深了绝望的感觉,并使这种感觉普遍化,从特定的问题扩展成整个人生,制造痛苦、消沉和绝望(凯博文,2010)。疼痛因此是这种无力的表现,也是她个人的危机所在。她内心有自我实现的强烈愿望,追求自由,做一名独立女性。然而,她也愿意有一个完满的中产阶级家庭。并非自我实现的信条现在与女性的养育伦理发生了冲突,而是中产阶级女性现在由于过度焦虑与精神压力而无法享有一个在精神传统和现代想象中完整家庭的象征:一个或两个可爱、健康的孩子。这是对职业女性的养育难题新的发现和补充。底层出身的中产阶级女性当因为资源的掌控问题遇到身份困境时,回到家庭只是一种替代性选择。然而,回到家庭如果只是暂时成为情绪的缓释区,而代价是可能重新成为丈夫和家庭的附属的话,很难想象这样的回归会有助于女性自身的健康和个体的成长。更何况紧随其后还有家庭的经济负担。在这种背景下,想通过离婚获取独立就更加不可能。

消费狂潮下被湮没的个体独立性加剧了这场生存战役的难度。除了房子、孩子、车子组成的生活设想,女性的着装风格、对流行的爱好一一都体现出将其排除在外的中产阶层的生活趣味。以消费彰显的个体生存策略在一定意义上掏空而非培育了个体的生存根基。短暂的、符号化的欲望满足也许满足了一时的心理认同,产生了即时的消费快感,但却更深地将人抛回主体虚空的状态。与惯例化的传统社会相比,后传统化社会的个体必须通过反思性的持续选择和认同来对抗经由现代性的抽离机制(由符号和专家所代表的庞大的抽象系统)赋予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个体充满了湮没的焦虑以及对被外在冲击性事件所吞没、所粉碎、所倾覆的焦虑,成为无生命之物(吉登斯,1998)。自我的完整性、统一性以及持久性难以得到维持,太多的不确定性成为人生存的桎梏,生存的意义之问凸显。相较起男性而言,女性由于与传统文化规范的复杂关系而处在完全不利的境地。传统既可能阻碍女性对自我解放的表达,也可能成为女性在个体化困境中可资利用的资源。后者可能使女性更深跌入生活政治的牢笼。除此之外,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市场化不仅没有使女性在社会主义时代性别平等(形式平等)的基础上进一步取得实质平等,反而使得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下滑,性别差距不断扩大,性别公平难以实现(刘伯红等,2014),第三世界的女性因此不得不同时处理解放政治的难题。

有一段时间,任何从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那里传来的消息都有可能刺激到Z,她不得不关闭微信、网络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她的躯体化症状非常明显,疼痛成为最忠实的伙伴,深刻地提醒她当下的处境、问题以及克服的需要。“疾痛,或者生活,没有重大的时刻。然而疾痛和其他悲苦合在一起,有时会对人的境况产生某种激情,带来某种认识,可以刺激生活,使其尖锐化”(凯博文,2010)。Z无比“挫败”(她自己的归因)的十年正是其生命中从青年到成年的重要转换历程,从中可以看到女性不断提高的就业机会和教育水平在提高女性社会地位的同时,真正两性平等和实现女性向上流动仍然面临种种限制。(后)现代社会,性别机制的潜规则效应与阶层、族群、年龄等因素交互因应,造成女性复杂的发展处境,群体内分化必不可免。底层出身的女性由于其拥有较少的社会资源、文化资源等先赋性因素不得不挣扎在女性群体的中下层。自由独立的现代女性的主体性生成,因而迭伏着重重危机而显得尤为艰难。疼痛作为这一系列难以调和的内在矛盾的表征,宣布了对这一微观政治的抵御或反抗,也在某种意义上昭示了主体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