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绍兴感喟
2018-03-31京城散人
京城散人
绍兴尽管也一一具备吴越古城特有的风韵,可她最鲜明的特征却不是梨花深巷、闲庭扇影,而是雨恨云愁、千年惋叹!
趁黄昏雨、撑油布伞、踏石板路、穿水街巷,目送乌篷船咿呀咿呀地移过拱桥,轻嗅昏灯酒楼飘至的花雕幽香,听书馆里隐隐传来的越语丝弦,今夜枕河人家湿漉的梦是否已在灯火阑珊处编织?待明晨,河畔的丝柳是否能闪动情人的泪滴?绍兴古街的情韵与格调啊!令我朦胧令我醉。
早春二月,在泛着花草香的春,漫步绍兴,我会不经意地走向城西北的柯桥。放眼一瞥,“流水为街、舟酒入巷”的水乡古镇上来往着神情从容、行止散淡的人流。定睛细赏,又见镇西那筑于河畔、跨越支溪、将千年碧波一分为二的纤道桥宛若长龙闲卧,与古镇周边的园、庭、山、寺融为画境,疏竹斜挂的蛛丝上粘着零星残絮,几个顽童刚想用抽陀螺的鞭杆去挑,不远处传来了母亲的呼唤,随之迸溅起一串清脆的笑,渐远的稚影随之逐渐模糊。蛛丝与春絮真的不该支离破碎,因它凝结着古越人的欢欣和遗恨。江南江北的古城多见名街古镇,如周庄、甪直、同里、南浔等,若粗略浏览,大致相仿,通常是“烟柳如碧丝,柔桑低绿枝。小桥春水情,梦回芳草思。”若细细端详却各有不同,有的街偏重民俗艺品;有的街偏多湖荡潭池;有的街多见名墨题壁;有的街凸现的是构园的哲思……绍兴尽管也一一具备吴越古城特有的风韵,可她最鲜明的特征却不是梨花深巷、闲庭扇影,而是雨恨云愁、千年惋叹!
一叹城东会稽山北麓的禹陵。会稽山也称茅山,我刚刚临近禹池,便见当地一位老人饶有兴致地向游人讲着在这里发生过的历史上的首次部落会议。夏禹铸九鼎后,成为拥有九州大地的禹王。为显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在茅山(绍兴)召集部落首领议事时,把有意迟到的防风氏杀死。
禹陵碧木葱郁,时有阵风袭来,碑亭里立即盈满了略带潮湿的芳馥。我思绪起伏,想起了曾“疏导洪流而不挡洪”的夏禹和为了慑服他人而扬眉出剑的夏禹。“刚之枯之道,柔之生之道”,想以霹雳手段威伏别人,想以快捷手段达到私欲的人,往往后患无穷。禹王刚归天,王位禅让与父死子继的争执便在朝野风生水起,继而爆发了重臣伯益与禹王之子启的战争。
二叹城里大乘弄的青藤书屋。自号“天池山人和青藤道士的徐文长当年栖居处不过咫尺幽庭,入门的假山与竹园均属微型,窗前小天井青藤遒劲,窗下石砌水池粗朴无奇,我尽量把脚步放轻、放慢,深怕惊扰了竹丛间小憩的黄鹂和池中悠然摆动的金鱼。当年书屋的主人徐渭是晚明奇才。尽管他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可后人们评价起徐文长的诗时,大多说他的诗“欲出李白、李贺之间”;在论起他的文章时,说他与“东坡之文风相近”若赏析他那超脱陈规、淋漓恣肆的水墨丹青时,无不为“青藤画派”那独树一帜的画风叫绝。清代名画家郑板桥也曾自刻了一枚“青藤门下一走狗”的印章,毕恭毕敬地盖在自己的画上。文长先生性情孤傲、疾恶如仇、屡试不中、一生潦倒,生无功名、死无碑铭,来者只能从他的书画诗文里体味到“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郁郁不平之气。
三叹城北隅蕺山南麓的王羲之故居。我留意了一下,大多游人不在早已面目全非的“书圣”的故居前停留,三三两两地走进池光竹影、静谧淡雅的戒珠寺。寺不大,片片涟漪占去了多半个地面,廊、亭、石、竹环于四周。我早就听闻羲之先生后半生住在这里,便试图寻觅墨池的踪迹,探究“戒珠”二字的出处。入寺后看简介方知,“戒珠”二字源于一段传闻:羲之爱鹅爱珠,常观水中游鹅畅思运笔之神韵;手里把玩明珠以活络运笔之腕。忽一日珠不见,便疑是寄住在他家的游方僧所窃,口虽不语,脸色已露。和尚无法解释明白,遂绝食自尽。不久鹅死,仆人在宰杀鹅时,发现珠在鹅腹中。为此羲之深感自责,为赎己过,弃宅入寺,甘愿伴青灯古佛度日。堪叹先生的行书已臻遒媚劲健、千变万化之境,竟然在处事上缺失了“事出偶然”的悟性!
四叹城东南隅洋河弄的沈园。一阕寸断情肠的《钗头凤》,太过悲凉凄怆,一角古园实在难以涵容和承受,于是,陆游与唐婉的故事在大江南北洋洋洒洒地传播至今,我茫茫然游走,与相携共伞的情侣一样,在陆、唐的题壁前,把游赏的微笑收敛,面色凝重、神情怅然。
现今,爱情已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眉目传情,也很难见到痛不欲生的伯劳飞燕连同罗密欧与朱丽叶。暗恋也罢、互恋也罢,当一束鲜花或999朵玫瑰加上一句“我爱你”似乎可替代内心全部情爱的时代,令人泪雨横飞的爱情悲剧没了。于是,爱情的千古绝唱也就成了孤本。
五叹塔山脚下的和畅堂。普普通通的四进庭院静得连迈步声都很清晰。临行前的一句“秋风秋雨愁煞人”,令多少意志薄弱的须眉男子自惭形秽?一段民主革命的悲壮史,令众多后人感知风云变幻的艰辛与惨烈。想到此,我迈入绍兴酒店,点了饮了一坛陈年花雕、一盘干菜焖肉、一碟鲁迅曾经描述的茴香豆,倚着花窗、扫视着餐厅旁门的小码头。恍然感到,那段血雨腥风的史潮奔涌而来、呼啸而去……
按原定的行程,品酒之后,我在接待者陪同下,从码头石阶登舟,直入鉴湖。可我谢绝了绍兴朋友的邀请,因为,一提到“如在镜中流”的鉴湖,我就想到了那位曾在和畅堂奋笔疾书、筹划组织“光复军”的鉴湖女侠秋瑾。古人吟咏鉴湖的闲逸章句实在难与追怀英烈的浩叹合拍!幸喜有千载不竭的湖水淘滤为佳酿洒向八方,才使游人泛舟举杯时,能把身心畅融于湖光山色、月白风清之中。
慨叹之余,我俯首凝眸,握着深沉之色、暗香缕缕的黄酒,畅思……
此刻,窗外轻柔飘洒的细雨,让古桥之畔的一叢翠竹更显鲜亮,随着枝叶摇动,一曲牧笛不知从何处传来。我忽然想到,绍兴伤感事,自古如江潮。天可怜见!诸多在此畅游的风流名士,不受伤感羁绊,不被时政制约,借杯中之醇醪,浇胸中之块垒,那该是何等潇洒!
唐宋名著描述的酒,应该与“中华民族摇篮”——黄河色感相似、与国人色感相近、与“帝石”——田黄色感相似的黄酒。那年,白居易散履江南,在《荔枝楼对酒》一诗中,曾表述了当时美酒的颜色:“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宋代诗人陆游,在《对酒戏作》一诗中,透露出美酒色感与养生之道:“乱插酴醾压帽偏,鹅黄酒色映觵船。醺然一枕虚堂睡,顿觉情怀似少年。”人生短短数十载,有酒相伴、有诗和远方相随,又何必长叹息!
我边饮边想,心境渐渐清朗起来。推窗仰望、天已近午、雨已消散,酒酣耳热之余,竟然不知该往何处……
那天黄昏,我与千年古城挥别,车行山阴道。忽见春花已纷纷变为青果,无边丝雨去而复返、再次如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