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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阳刻书与明代前期的小说传播和发展

2018-03-31涂秀虹

关键词:刻书书坊刊刻

涂秀虹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作为宋元明三代全国刻书中心之一的福建建阳,刊刻小说的历史很长。宋代《夷坚志》《类说》,元代《三国志平话》等“元刊平话五种”,声名遐迩。但就现存刊本来看,宋元刊刻小说数量还不是很多。到了明代,小说甚至成为建阳书坊刻书的支柱品种,其刊刻数量不可胜数。但是明代小说刊刻的繁盛集中于嘉靖(1522-1566)以后,而嘉靖之前,除宣德正统年间张光启曾刊《剪灯新话》《剪灯余话》外,这一百多年间少有小说刊本流传。这个断层不仅是建阳刊本的断层,也是明代小说发展史描述中一段意味深长的留白。对于小说刊本断层的原因,学界多所探讨。其间原因固然很多,但建阳书坊的刻书活动对小说刊刻乃至小说编撰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

小说刊刻的情况首先依赖于小说创作。从文本流传的角度说,明代前期小说编撰和传播的主流是文言小说。然而由于文体和地域的关系,建阳书坊极少涉足文言小说的刊刻。

明代初年首先掀起小说阅读热潮的是瞿佑的《剪灯新话》和李昌祺的《剪灯余话》。

《剪灯新话》四卷21篇,成书于洪武十一年(1378),洪武十四年(1381)梓行于世,在文人圈中影响极大,当时很多名士为之作序,或在自己的著述中提到《剪灯新话》。如洪武十四年(1381)严州吴植、洪武二十三年(1390)仁和桂衡、洪武三十年钱塘凌云翰都曾有序。永乐年间曾任四川蒲江知县的胡子昂作《剪灯新话后记》,曾任江西瑞州知府的唐岳作《剪灯新话卷后志》,曾为徐州判官、累迁至山东按察司佥事的庐陵人晏璧作《秋香亭记跋》。永乐之前《剪灯新话》已传写四方,且“有镂版者”,永乐年间瞿佑校订所依据的本子来自四川,几经传抄,已有很多讹误。经瞿佑重新校订的本子大约在永乐末年或宣德初年刊出。宣德八年(1433)又经建阳知县张光启刊刻,但此后不久的正统七年就遭到禁毁。

大约永乐十七年(1409),由于《剪灯新话》的影响,李昌祺编撰成《剪灯余话》四卷20篇。《剪灯余话》同样受到文人圈子的欢迎和盛赞,从作序之人看来,《剪灯余话》似乎还享受了比《剪灯新话》更高的“待遇”。李昌祺是永乐二年(1404)进士,为之作序的都是同年进士。永乐二年的状元曾棨为之作序,称其“秾丽丰蔚,文采烂然”,为之作序的还有永乐二年进士王英和罗敬汝。

这两部小说仿作很多,对整个明代文言小说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明代前期广为流传的另一类文言小说是以元代《娇红记》为发端的中篇传奇。中篇传奇除宋远《娇红记》外,其他的基本都出现在明代,参考陈国军研究,列举如下:无名氏《龙会兰池录》一卷、明代洪武年间桂衡《柔柔传》(已佚),永乐十一年(1413)李昌祺《贾云华还魂记》,成化末、弘治初的《钟情丽集》,约成书于正德、嘉靖间的《丽史》,成书于弘治末、嘉靖初的《荔镜传》,成书于弘治、正德的《双卿笔记》,成书于正德末年之前的三山凤池卢民表《怀春雅集》二卷,郴阳南谷静斋雷世清编著的《艳情集》八卷,赵元晖编辑的《李娇玉香罗记》三卷,产生于嘉靖二十年至嘉靖四十五年(1541—1566)的《寻芳雅集》《花神三妙传》《天缘奇遇》,创作于嘉靖末至万历的《李生六一天缘》,成书于万历二十年(1592)前的《双双传》,成书于万历时期的《刘生觅莲记》《五金鱼传》《传奇雅集》。[1]这些小说艺术成就有限,而且万历以后少有新作,但是广受文人欢迎,很多文人玩味而称羡。当时多有单行本流传,又常被各通俗类书转录,影响广泛。

此外,明代还有大量的传奇小说单行本、传奇小说集、志怪小说集、志人小说集、杂俎小说集,以及各种文言小说集、文言小说丛钞等。从宁稼雨撰《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可见其洋洋大观。[2]

文言小说的编撰和传播从来就有“沙龙文学”的性质,由文人编撰,在文人圈子中流传,编撰者设定的潜在读者也就是与自己文化修养相似的文人,文言小说几乎可以不依赖于印刷术传播,因为转抄是文人所喜爱的一种传播方式。嘉靖以前文言小说的传播少有商业色彩,编撰者不是应书坊之邀而编撰,他的编撰更多是自娱,假如想要刊刻,编撰者或他的文人圈子、或者他的家族往往有能力自己刊刻,他们的刊刻是出于一种欣赏的雅趣。如《剪灯新话》永乐宣德间由瞿佑的侄儿刊刻,宣德八年由具文人雅趣的知县张光启刊刻。所以,文言小说的发展不必依赖书坊刻书。当然,嘉靖以后的中篇传奇已具有通俗性质,为商业制作,另当别论。

书坊刻书意在盈利,对可能畅销的文言小说也有需求,但这需要有书坊与文言小说作者之间的联系。而明代文言小说就当前的文本留存、文献记载来看,其作者绝大多数出自江浙一带。江浙一带城市经济发达,有着深厚的文化积累,江浙地区的文言小说编撰者、读者和书坊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的自给自足的文化圈。不是说江浙地区的文言小说不流向外地,而是外地盈利性的书坊不容易与之建立利益关系。换言之,建阳书坊即使想要刊刻文言小说,也有稿源的困难。从万历以后建阳书坊刊刻的小说来看,他们很少能直接获得外地的好稿源,他们所刊刻的小说或者为翻刻,或者出于建阳书坊主或书坊聘请的文人自编。这里有资金积累的原因,也有文化环境的原因。

建阳地处闽北,宋代为闽学中心,武夷山一带书院林立,聚集了大量的学者和读书人。但是到了明代,福建文化的辉煌也逐渐回落,从一些数据统计看来,明代福建进入政府中枢的官员已经很少,远远无法跟宋代相比,跟临近的江西相比也大为逊色。明代闽北乃至福建已经较少产生具有全国性影响的著名文人。根据《建阳县志》记载,建阳县学生员也不多。即使有一些读书而成名的人,他们学而优则仕,或者有其谋生的能力,往往生活在江浙地区或京城。闽北多圣贤后裔,他们致力于理学,多无暇顾及其他。因此,闽北基本不具备文言小说传播的创作群和接受群,这是建阳书坊很少留意文言小说的重要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正德、嘉靖时期,中篇传奇小说的兴盛显然也影响了福建地区,这一时期的几部重要作品都与福建有关。其中《丽史》出自泉州,虽被收入《清源金氏族谱》,但几乎没有进入传播领域。讲述陈三五娘爱情的闽南故事《荔镜记》,嘉靖年间曾由建阳刊刻戏文,但是,传奇小说《荔镜传》却未见建阳刊本。当时闽北与闽南由于大山的阻隔,其交流之困难不亚于闽北与江浙的交流,因此闽北文化自古以来与闽南文化差异很大,闽北更多接受江浙和中原的影响,而闽南则属海洋文化,与东南亚海外的交流比之内地的交流更为便利。还有两部传奇《怀春雅集》《李娇玉香罗记》可能出自福州(三山)。福州为福建首府,又由于分处闽江上下游,闽北与福州交流相对较多,但这两者也未发现有建阳刊本。

建阳书坊刻书有自己明显的特点,宋代以来就很少文言小说的刊刻。宋代建安刻书中有《夷坚志》和《类说》,但属于官刻。宋元书坊所刻文言小说大概只有宋麻沙镇虞叔异宅刻印《括异志》十卷、元至正年间建安书肆雕印《新编连相搜神广记》等数种。明代宣德正统年间建阳知县张光启刊刻《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颇具通俗性,本来可能可以成为建阳刻书延伸发展的一个新方向,但是两书不久就遭禁毁,建阳书坊迟至正德六年(1511)才有这两种小说的翻刻,此后也未见重刊。此外,似只有弘治丙辰(1496)余氏双桂堂刊刻《湖海奇闻集》六卷,书林梅轩和江氏宗德书堂弘治十七年(1504)刻印瓯宁(今建瓯)人雷燮《新刊奇见异闻笔坡丛脞》一卷,以及万历十四年(1586)余碧泉刻王世贞批点《世说新语》八卷。就是在中篇传奇畅销,书坊争相刻印的万历年间,留存至今的建阳书坊刻书中也仅见双峰堂刊余象斗编《万锦情林》六卷,萃庆堂刊《新刻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十卷、《一见赏心编》十四卷等不多的几种,这在建阳刻书“光芒万丈的万历时代”,实在是少之又少的。

建阳书坊很少涉足文言小说的刊刻,应该与书坊的读者定位有关。建阳书坊刻书以普及为主,偏重于正经正史,特别多经史类普及读物,包括启蒙、科举辅助书,同时多刻与百姓日用密切相关的医书、通俗类书等。元代以后开始刊刻白话通俗小说,面向下层民众。文言小说使用文言叙事,大量插入诗词文赋,表现文人生活和文人的观念世界,充满文人情趣,与识字量少、关心自己市井生活经验和市井大众观念的下层民众离得很远,不为市井大众所接受,因而,面向市井大众的建阳刻书也就很少留意这类小说。

事实上,以《剪灯新话》《剪灯余话》为代表的文言小说集,和以《娇红记》为代表的中篇传奇,这两类作品都受到宋元以来话本和戏曲的影响,具有明显的通俗化的倾向,后者还往往被直接称为“话本”。[3]万历年间余象斗编《万锦情林》,选入小说有的出自话本集,有的出自文言小说集,也有中篇传奇,可见一些中篇传奇和短篇文言小说确实与话本小说很接近,具有共同的通俗性质。但这类小说仍然少为建阳书坊所刊刻,则应与建阳书坊主的道德观念有关。建阳作为闽学的中心,理学的影响深入人心,社会风气崇尚清白刚正。从元明两代建阳书坊刊刻的小说来看,建阳书坊刊刻的都是讲史、神魔、公案等有益于道德人心的小说类型,万历中期以后人情小说盛行,建阳书坊也几乎没有刊刻。文言小说,特别是中篇传奇,以宣扬情欲为主,为绝大多数建阳书坊所不取。可见建阳书坊虽然以盈利为目的,但是有着自己的道德原则和审美判断。

相对于文言小说在文人圈子中的传阅,以及作者创作的自娱性质,白话通俗小说的发展对于印刷传播的依赖性显然更强,因为广大的接受民众缺乏文人沙龙、文人抄录那样的传播途径。白话通俗小说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带有商品性质,它是为盈利而产生的。

明代前期存在白话通俗小说的传播,只是相对于明代后期来说发展相当有限。明代前期的通俗小说传播主要以诉诸听觉的形式存在,由宋元而来的说话和说唱继续发展。全国各地出现了数量众多的说书先生,他们以讲唱小说故事为谋生手段,广泛地活跃在各种场所,上至帝王宫廷、官府人家,小至村居里巷、路歧庙会。说话说唱与戏曲相似,口耳相传演说旧编故事,时有新编新创,但未必形成文本。因此,当时诉诸听觉的通俗小说少有文本行世。而仅以口头传播的形式存在的通俗小说因当时传媒条件的缺乏、交通条件的限制、方言的障碍等等,传播的范围是相当有限的,因而其发展必然受到很大制约。

当然,从现存文献看来,明代前期通俗小说的案头阅读也同时存在,阅读物除了宋元旧编,也有当时新编。据清道光间杨尚文所刊《永乐大典目录》,“话”字部“评话”凡二十六卷,应该是元代讲史平话的流传,可惜未列出作品名目。《四库全书总目》史部九·杂史类存目三“《平播始末》”条注云:“按《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夥,皆优人以前代轶事敷衍成文,而口说之。”可见,《永乐大典》所收的这些平话,正如元刊平话五种那样,源于优人口说,但作为文本流传,可资于案头阅读。《永乐大典》所收录的平话还不止于“话”字部“平话”二十六卷所收录者。比如“辽”字部收录一种《薛仁贵征辽事略》,也应该是平话。《永乐大典》中还有其他一些小说,如《忠传》,《四库全书总目》曰:“题云《国朝忠传》,则明初人所作也。其书集古今事迹,各绘图系说,语皆鄙俚,似委巷演义之流,殆亦明太祖时官书欤。”此书编写于明初洪武年间,迎合朱元璋的政治需要,为文臣武将树立忠臣榜样。为了能够让文化水平较低的武臣听懂与阅读,编写者将历代忠臣的事迹都编构成生动的故事。故而,《国朝忠传》为一部“讲史”性质的小说。[4]

事实上,明代初年,社会上流传的通俗文艺文本很多,在《永乐大典目录》中,“戏”字部“戏文”凡二十七卷,收宋元南戏《赵氏孤儿报冤仇》等三十三种;“剧”字部“杂剧”凡二十一卷,收元人杂剧《西厢记》等一百种。《永乐大典》据以抄入的文本都有可能是刻本,因为无论小说还是戏曲,元代都已经有刊刻之本,而入明以后,刻书业很快恢复繁荣起来。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条记载,永乐九年(1411)朝廷再次出榜禁词曲:“今后人民、倡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从这条禁令可见,当时的戏本有人印卖,有人收藏、传诵。

正统年间的叶盛(1420-1474)《水东日记》记载当时的小说刊刻:“故事书,坊印本行世颇多,而善本甚鲜。”(卷十二)“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文广;北方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蓄而有之。痴马矣女妇,尤所酷好。”(卷二十一)[5]这些故事书,大概很多都是新编新刊。

小说的刊刻意味着小说案头阅读的广泛普及。从元刊杂剧三十种,从嘉靖时晁瑮《宝文堂书目》等著录,我们知道嘉靖前流行的小说戏曲刊本绝大多数是篇幅短小的单行本。这样的本子又由于是娱乐性的读本,读者不重视保存,所以,流传至今的很少。现存较早的明代通俗文艺刊本是成化年间刊刻的一批词话和戏曲,这是1967年在上海出土的一批墓葬,其中有成化七年至成化十四年北京永顺堂刊印的十三种 “说唱词话”和一种南戏《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这些词话和戏曲是官员宣昶之妻的随葬品。宣昶曾于成化年间领乡荐选惠州府同知,后荐补西安府同知。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当时词话本、剧本的读者主要是文化水平不很高的一个群体,“农工商贩”,包括闺中女子。

建阳书坊是否介入了这个时期的通俗小说刊刻呢?从一些文献记载看来,明代前期的建阳书坊可能也刊刻了通俗小说。

据《福建通志·版本志》记载,弘治十二年(1499)十二月,建阳书坊遭受了一场大火,“古今书板,皆成灰烬”。此后不久,当时任吏部给事中的闽县人许天锡上奏说:

去岁阙里孔庙灾,今兹建安书林又火。阙里道所从出,书林文章所萃聚也……宜因此遣官临视,刊定经史有益之书,其余悉行禁刻。[6]

据此推测,明代前期建阳书坊刊行了一些包括小说在内的非“经史有益之书”,嘉靖之前建阳刊刻的小说和通俗文艺,在《剪灯新话》《剪灯余话》之外还有一些尚可讨论,比如《花关索传》。北京永顺堂成化刊说唱词话中有一种《花关索传》,题材与建阳刊《三国志传》系统关系密切;版式是十三种说唱词话中唯一一种上图下文版式,上图下文是建阳刊本的常见版式;而且,其第一幅插图“刘备关张同结义”与元至治建安虞氏刊本《三国志平话》第七幅插图 “桃园结义”相同;《花关索传》与《三国志平话》的字体、版面的疏密度也颇为相似,而不同于同时出土的其他十二种词话。《花关索传》前集卷末题“成化戊戌仲春永顺堂重刊”,很可能是据建阳刊本重刊的。

词话与小说文体相近。假如词话本《花关索传》在成化之前曾有建阳刊本,则建阳书坊同时刊刻通俗小说是可能的,建阳书坊本来就有元代刊刻平话的传统。

当然,仅这些证据要说明建阳书坊明代前期存在小说刊刻还较勉强。但沿袭元代平话小说的刊刻,以讲史题材为主,可能是建阳书坊入明后刊刻小说的特点之一。不过,就概率来说,明代前期建阳刊小说即使受到禁毁和火灾,声名显赫的《剪灯新话》《剪灯余话》尚能有刊本留存,而其他小说刊本却无留存,则可见建阳书坊即使有小说刊刻,数量必然不多。

建阳书坊很少刊刻文言小说有其文体和倾向性的原因,那么,为什么通俗小说也少有呢?

有人认为是刻书业不够发达的原因。事实上,元明之际的战火虽然烧毁了建阳书坊一些板片,但并没有毁灭性的打击。明代开国之初,据顾炎武《钞书自序》,“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据《明洪武实录》卷二〇九,洪武二十四年(1391)六月,太祖诏下,宜于国子监印颁书籍,有未备者,遣人往福建购之。《明孝宗弘治实录》卷七记载,成化二十三年(1487),文渊阁学士丘濬进呈《大学衍义补》一书,孝宗命抄写副本,令建阳书坊印行。清代施鸿保《闽杂记》称:“明宣德四年(1429),衍圣公孔彦缙以请市福建麻沙版书籍,咨礼部尚书胡滢,奏闻许之,并命有司依时值买纸雇工摹印。”明代嘉靖年间周弘祖《古今书刻》统计各地刻书,以福建最多,而福建又以建阳书坊最多,达367种,比各省都多。以私人之力统计必然不全,但由此可见明代前期建阳书坊刻书之盛。

在如此繁盛的刻书中少有小说,主要是官方政策导向的问题。

明初,建阳书坊的地位很高,明代前期全国的科举应试之书多出于建阳书坊,书坊承接了许多官方委托刻书的任务。宋代朱熹的刻书作坊,元代张光祖所建的崇化同文书院,元明时期几经重修,在明代成了官方收藏官版书籍之所。[7]

建阳书坊的地位源于明王朝大力提倡程朱理学。元代仁宗延祐年间(1314-1320)恢复科举,就诏定以朱熹《四书集注》试士子。明朝朱元璋推崇朱学,洪武二年(1369)诏令天下立学,规定:“国家明经取士,说经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主。今后务须颁降《四书》《五经》《性理》《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历代名臣奏议》《文章正宗》及历代诰律典制等等书,课令生徒讲解,其有剽窃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8]这一政策对建阳书坊的发展非常有利,因为建阳是闽学中心、理学渊薮,是朱子讲学终老之地,而且建阳书坊刻书向来以儒家经典为主,自宋代以来就特别用力于科举考试用书,在读书士子中拥有广泛的市场。当时官方还规定理学诸子后裔可优免徭役,万历《建阳县志·籍产志》载:“本县昔为先贤所萃之乡,故各家子孙俱得优免。朱文公伍拾丁石,而蔡西山壹拾玖丁石,游廌山、张横渠各壹拾陆丁石,刘云庄壹拾肆丁石、刘瑞樟、熊勿轩各捌丁石,黄勉斋伍丁石。盖士、夫、举、监生员吏承之优免,各县所同,而先贤子孙之优免,则本县所独也。”[9]为了取得这种优惠待遇,建阳刻书世家往往以名贤后裔自居,如刘弘毅慎独斋刻印《十七史详节》,就标明“五忠后裔”“精力史学”。[10]在这样浓郁的文化氛围中,福建各级政府机构、建宁和建阳历任长官、理学名家后裔,以及数量众多的建阳书坊,无论官刻、家刻、书坊刻书都以理学名著为主,多刻宋元理学诸子著作。悠久的刻书历史、理学名家的良好声誉和特别有利于建阳刻书发展的政治文化氛围,吸引了上自国子监、下至各地名士把经典著作和理学新作寄发建阳书坊刊刻。

由于政策导向和利益驱动,明代前期建阳刻书以儒家经典、理学名著、科举用书以及传统的医书、类书为主,大概这类稿源已经非常充足,销量也非常大。而当时政府对文艺的管理也使得书坊不敢轻举妄动刊刻违禁书籍。

现存文献中虽然未见当时关于小说传播的禁令,但与小说传播性质相似的戏曲传播的禁令在明代前期多次被颁布。如洪武六年(1373)诏令:“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扮者与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这条禁令被写进了洪武三十年(1397)正式颁布的《御制大明律》。上文引述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记载,永乐九年(1411)曾再次出榜禁词曲。这样的规定对说书同样有效。在后来通俗文艺已经颇为繁荣的嘉靖、隆庆年间,王世贞的儿子王士骕还因为奴仆说平话而致罪。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二“豪放贾祸”载:“凤洲有奴胡忠者,善说平话,酒酣辄命说列传解颐,每说唐明皇、宋艺祖、明武宗,辄自称‘朕’,称‘寡人’,称人曰‘卿’等,自古已然。士骕携忠至酒楼说书侑酒,而闾阎闻者辄曰:‘彼且天子自为。’以是并士骕罪。”

明初文艺政策非常严酷,文人动辄遭罪遇害,因此,不仅小说,各类文体的发展在明初都处于停滞状态。比如诗文集本来也是建阳刻书的一大品种,但明代嘉靖之前建阳刊刻的当代诗文集也很少,所见只有不多的数种。可见,明代前期的文艺政策对文学性作品的创作和刊刻都产生了很大限制。

建阳书坊发展繁盛,必然会产生一些非“经史有益之书”。由于建阳和建阳书坊引人注目的地位,“道所从出”“文章萃聚”,官方对建阳刻书业的管理很严。如宣德正统间建阳知县张光启刊刻《剪灯新话》《剪灯余话》后不久,正统七年(1442),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言:“近年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浮之徒争相诵习,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意(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实非细故。”因此,他请求明英宗下令:“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11]这条奏书向来被学者认为是明代前期不存小说刊本的直接原因。上文我们还说到弘治十二年建阳书坊遭受火灾后许天锡的上奏。大概正是因为建阳书坊之繁盛,影响极大,所以,“嘉靖五年福建巡按御史杨瑞提督学校副使邵诜请于建阳设立官署,派翰林春坊官一员监校麻沙书板,且有官监校矣”[12]。朝廷专门在建阳设立官署,“派翰林春坊官一员监校麻沙书板”,可见中央政府对建阳书坊的重视,也可见建阳书坊之繁盛。

所以,官方的政策导向和文艺管理,是明代前期建阳书坊少有小说乃至各体文艺作品刊刻的根本原因。

当然,稿源的缺乏,仍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从小说刊刻来说,元代至于嘉靖前期,建阳刊刻的小说稿源可能大多来自江浙地区。明代前期,《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小说已经成书,但由于建阳书坊在这类稿源上与小说作者的联系缺乏中介,建阳书坊很难直接获得稿件。一直等到这些小说的刊本在京城或江南出现,建阳书坊才有条件翻刻,由于典范作品的翻刻和传播,才出现熊大木等人的模仿编撰。嘉靖三十一年,熊大木编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刊行,带动了书坊的小说编撰和刊刻,推动小说进入繁盛的万历时期。

建阳书坊的小说刊刻从小说类型的角度来说,原创性不强,有待江浙等地的带动。而建阳刊小说原创性不足的根本原因在于建阳城市化的不足。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是城市发展的产物,是市民文化的结晶。而建阳的麻沙和崇化书坊位于远离尘嚣的秀美山村,城市文明和市民文化的发展先天不足,缺乏叙事文学生存的丰厚土壤。

明代初年,叙事文学积淀丰厚的江浙地区出版力量不足,而延续了宋元时期出版传统的建阳本地缺乏叙事文学稿源,且不容易获得外地优秀稿源,这是《三国志演义》等小说成书以后长期未能广泛传播的原因。我们不妨作一假想,假如《三国志演义》成书后书稿迅速为建阳书坊获取并刊刻,是否“熊大木编撰模式”就会提前至少一百年?那么,明代小说是否就会提前进入繁盛时期?文学的发展面貌决定于诸多内因和外因的合力,但突变往往产生于偶然。

历史不可假设。总之,明代被称为中国小说史上的繁盛期,真正的繁盛,是在嘉靖以后。显然,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建阳书坊刻书和经营方式起过重要作用。

注释:

[1] 陈国军:《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的发展历程及其特征》,《中国小说论丛》(韩国)第21辑,2005年3月。

[2] 又从宁稼雨撰《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这两部总目可互为补充看来,要完全统计文言小说目录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另外,明代文言小说还有一类存在方式,就是杂收于文人文集中。这些文集内容驳杂,有前代作品,也有当代传说,还有作者自创,文体则有残丛小语,也有篇幅较长的传奇,还有大量非小说性质的文字。这其实是小说很原始很传统的一种存在方式,编撰者往往没有自觉的小说意识,多为读书生活的副产品,甚至只是一种抄书的习惯,有的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博洽”。这些作品无以数计,大概无论层次高低,每个文人都或多或少有所编撰。事实上,可称之为小说的文字还更广泛地存在于家谱、方志等等各种文献当中。

[3] 中篇传奇《刘生觅莲记》就说到“因至书坊,觅得话本”,这些话本包括《天缘奇遇》《荔枝奇逢》《怀春雅集》等。

[4] 朱恒夫:《〈永乐大典〉所收〈国朝忠传〉为小说论》,《南京师大学报》2001年第2期。

[5] 叶 盛:《水东日记》,《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3页。

[6] 沈瑜庆、陈 衍等:《福建通志》列传卷二十二,1938年初版,北京:方志出版社,2016年。

[7][10] 方彦寿:《建阳刻书史》,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3年,第241,215页。

[8] 《松下杂钞》卷下,孙毓修:《涵芬楼秘笈》第三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17年影印。

[9] [万历]《建阳县志》,《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350页。

[11] 《明实录》第九七册,《英宗正统实录》卷九十,1940年影江苏国学图书馆传钞本。

[12] 施鸿保:《闽杂记》卷八“麻沙书板”,光绪戊寅(1878年)申报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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