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近代日本人来华活动的几个问题
——以1868—1920年为中心
2018-03-31严可
严 可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00)
近代日本人来华活动是学术界近年来较为关注的问题之一。但从现在的研究成果来看,多是从宏观角度来探讨其中的游历和访书活动,关注点或在当时的中国情,或在汉籍东传及其背后的政治、文化意义,或在部分学者访书的个案研究,而对近代日本人游历、考察、访书等活动中的人员类型、路线特征,以及其背后外交策略问题,在中日文化关系的消长等诸多方面则鲜有人进行研究。对近代日本人来华游历缺乏微观研究,不仅影响到了人们对这一问题的全面认识,也导致了人们对一些相关问题认识的模糊。有鉴于此,笔者试图从近代日本人来华游历、访书等活动中的人员类型与时间特征、活动背后的外交策略问题、中日文化关系的消长等几个方面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近代日本人来华活动的人员结构与路线特征
进入近代以前,中国在东亚范围内建立了以王道思想为基础、朝贡册封为形式的华夷秩序。在长达两千年的中日交流史上,日本虽在政治层面及民族心理上不甘于属国或边缘国地位,制造出“神国观念”等抗衡中国,不断追求对华平等乃至优越地位,甚至两次发起挑战引发较大规模战争,却始终无法撼动中国的中心地位,也未能从根本上打破因文明差距决定的中日间“师生关系”,在文化上仰慕中华、效仿中华、追赶中华亦构成近代以前日本对华观的主线。[1]但是,因“西学东渐”及两次鸦片战争的影响,使得中华文明在东亚地区的中心地位动摇,西方文明影响日本的时代到来。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为迅速走上近代化资本主义道路,扩大在东亚势力,日本逐渐把眼光投向中国,因此,大量日本人纷纷通过游历、考察、访书等形式来中国。
关于近代日本人来华游历、访书等活动中的人员类型与路线特征,学界还暂未进行整体性研究。对此,笔者将以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订为分水岭,根据不同历史阶段具体探讨其中的问题。
第一阶段,从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至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订,这一时期的日本人来华活动主要以官方交流居多,其中主要包含了官僚机构、军人、浪人、民间学者等;且路线一般是先北后南、北多南少,且多集中在北京、天津、东北一带。
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日本进行了“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等一系列旨在发展资本主义和近代化的改革。为达到这一目的,日本多次以官方或民间形式来华活动。从官方交流上来看,主要以官僚机构、军人等居多。1870年,成立不久的明治新政府即派外交代表柳原前光等前往中国,游说清政府与日本订约通商,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翌年,两国代表在天津最终签订《中日修好条规》和通商章程,约定互设使领馆,准许彼此商民来往贸易等。1873年开设香港领事馆,并派遣美代清元中尉等八名陆军留学生赴华,后来又有不少军人、将校等被陆续送往大陆和香港。这些被称为“清国派遣将校”的职业军人,以留学名义,从事对华谍报活动。[2]1874年8月在北京正式设立公使馆,并开始常驻外交官。同年又开设厦门领事馆。两年后牛庄领事馆和芝罘领事馆也先后开设。1875年2月,受政府委托,三菱商会开通横滨至上海间的定期航路,投入“东京丸”等4艘汽船,开始每周一班的航行。
这一时期,官方、民间组织及个人交往频繁,其中一些组织或个人甚至把亲身所见所闻或所感所思以日记、游记、随笔、见闻录、报告书等形式记录了下来,这些内容统一被称为游记。从这段时期游记来分析,其大多出自官僚机构和军人之手,且以华北和东北地区为主。
如:石幡贞1872年《清国纪行桑蓬日乘》记录了在中国北方的行程;时任驻华使馆外交官竹添进一郎,则于明治八年(1875年)航清国,驻北京公馆数月。次年5月,他于北京启程,沿途游历河北河南、翻越秦岭栈道,其中在华北地区活动频繁,最后乘舟下长江,到上海。其后他将这次游历以汉文写成了《栈云峡雨日记》;森有礼《使清日记》(1875—1876)则记载他担任驻华全权公使时在北京的活动;西德二郎《中亚细亚纪事》(1886)记载他担任日本外交官时期在中国新疆、蒙古等地区的见闻;日本政治家、首相黑田清隆《漫游见闻录》(1888)等等。以上皆记录了当时日本官员来华的游历、考察活动。
另外,许多近代日本军人潜入清国,收集情报,从事侦探活动。日本军人曾根俊虎曾多次来华侦探,第一次从1875年7月4日至8月9日,游走于天津与盛京之间,主要目的即“探视辽东马贼割据的地方”;第二次则从1875年9月25日至27日,主要目的是“探视新城、大沽、北塘等地的诸炮台”;第三次从同年10月15日至25日,主要目的则是“探视登州蓬莱阁之镇台”以及“想要得到熟知朝鲜内地情况的人”[3](P8)。这三次侦查活动皆从华北地区出发,对沿途地形、路途、城郭、炮台、兵营等都有详细记载。
因此,从日本明治维新到1895年这段时期,近代日本来华活动主要以官僚、军人居多,且活动范围多集中在北京、天津等华北地区以及东北地区。
第二阶段,从甲午中日战争爆发至1920年,这期间日本来华活动的人员结构相对复杂,其中以学者、留学人员、日本教习、商人等居多;活动范围则南北并进。
首先,以学者为例,他们是构成近代日本人来华活动的主体力量。如内藤湖南、长泽规矩也、田中庆太郎、石村瓒太郎、神田喜一郎、武内义雄、仓石武四郎、吉川幸次郎等学者,也都留下过访书记录。著名日本中国学学者内藤湖南曾先后九次来华访书,他曾入奉天、宁波访书并留下日记,记载如下:
上午,到崇谟阁看完《满文老档》,看《太祖实录》。在一饭馆,与杨霭亭三人同用午餐。
下午,看飞龙阁的铜器、瓷器库,参观文溯阁,今景彦氏同往参观。[4](P59)
从1912年3月23日到5月17日,内藤湖南都在奉天进行拍摄故宫宫殿内珍藏的清朝史料。另外,他还曾于1903年在南方城市宁波、杭州访书。再者如武内义雄,他于1920年访易州、焦山、房山等北方地区。近代日本文献学家长泽规矩也于1927年到1932年之间,多次前往中国访书,历经北京、扬州、南京、苏州、上海、杭州等地,足迹遍及中国南北各地,其《中华民国树林一瞥》详细介绍了中国南北方城市的书业界情况。
不仅学者来华活动频繁,留学人员、日本教习、商人与实业家也来华数量不减。甲午中日战争后,大量日本来华活动人员都曾留下大量纪行文献。留学人员,如宇野哲人《中国文明记》(1905—1907),小林爱雄《中国印象记》(1911),塚本靖《清国内地旅行谈》(1908),鸟居龙藏《蒙古旅行》(1911)等。关于日本教习来华,则主要发生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到宣统三年(1911)之间,是清政府为培养能适合统治阶级要求的“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人才而聘请的日本教员。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打败称霸世界的沙俄,中国又处在变革等情况下,促使清政府下定决心,以招聘日本教员来代替向日本派遣留学生。从这时候开始,大量日本教习来到中国。当时聘请日本教习担任教职的学校,几乎遍及全中国,不限于少数大城市,也不限于公立学校。[5](74)可以说,日本教习在20世纪初活跃在中国各地。另外一批活跃人员主要是商人和实业家。曾担任日本邮船公司上海支店长、时为横滨商业会议所特别议员的永井久一郎,他就曾于1910年随日本“赴清实业团”来华考察,经朝鲜入中国东北边境,历访沈阳、大连、天津、北京等北方地区,再南下汉口、武昌,至南京参观,其足迹遍及中国南北。这些都记录在他的《观光私记》(1910)一书中。其他许多实业家和商人也都有来华记载。如古董商中村作次郎《中国漫游谈》(1899)、大阪商船会社石原市松《清国长江运送业现况》(1900)、实业家木村粂市《北清见闻录》(1902)等。[2]
由此可知,从甲午中日战争(1894年后)至1920年,日本来华活动人员结构多样化,主要以学者、留学人员、日本教习、商人等居多,且他们的活动范围南北并进。
二、从来华活动特点来看日本的外交策略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天皇御笔信》中提出,“日本乃万国之本”,“继承列祖列宗的伟业”,“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6](P19)。从1870年至甲午海战,日政府多次派官僚机构和军人来华,以游历考察等多种形式为名,实施其对华政治军事策略。以曾根俊虎为例,他被明治政府派往清国期间,曾对中国华北、东北、长江中下游地区进行详尽考探,尤其对军事要地(军营、兵备、兵卒)、地形(地理、人口)等研究深入。《北中国纪行》中曾记载他在华北地区的活动:
该地为清国第一要地,是北京之咽喉,如若敌兵占据此地,帝城将不战而自升白旗。为此,赫赫有名的李鸿章鉴于一八六零年之战败,亲自坐镇此地,修筑炮台,设置兵营。数里之内,保卫天津城的炮台有两个,兵营有十二个。探而得知,各兵营五百名,总计五千五百名。各兵胸前记有某营字号以示区别。有炮兵、步兵、骑兵三等。炮兵、步兵学荷兰式,骑兵则固守旧法。枪是上海制的雷明顿手枪及荷兰制洋铳,大炮多数兼用南京制和德国制的。优秀的兵卒被移送到要地的兵营炮台,带上练军或亲兵的标章,月俸每人四元左右,武器及衣服的标章由官府负责供给,但衣食等要自办。平时用黑布包头,标章之衣穿在里面,无事时耕作农地,修筑工事,与屯田兵无异。兵营居住环境,与本邦相比不甚干净。[3](P8-9)
曾根俊虎详细探查了当时清政府的兵备概要,对兵营的建制、兵员种类、兵器装备等方面考察齐全,甚至对当时清政府重要的军事炮台也进行了详尽考述,如著名的三叉炮台、大胜寺营、练军中营、永保营、左营等数十个炮台兵营。由此可知,清政府的军事实力早已被日本探知一空。
除此之外,著名政治家“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也曾策划过军事侦探活动,主要集中在我国东北地区。1872年,他派遣陆军少佐池上四郎、大尉武市熊吉以及外务省彭城中平三人前往旧满洲侦探调查,从营口到奉天府、海城、盖平、牛庄等地,对辽东半岛及其周边地区的地理兵备、政情风俗等进行侦察。他们三人回国后,还向明治政府提交了《满洲视察复命书》。①
文化渗透方面,主要发生在甲午中日战争之后,这一切从近代日本学人来华访书活动中可知。访书活动是近代中日文化交流中一个涵盖面宽泛的文化现象,它既是日本关注中国、渗透中国、殖民中国的社会思潮在文化学术领域的折射,又构成近代日本中国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4](P3)本文即以内藤湖南、桑原骘藏、夏目漱石等几位著名学者为切入点,探讨近代日本如何在文化上渗透中国。
内藤湖南(1866—1934)本名虎次郎,字炳卿,“因故乡毛马内町位于本周北部十和田湖之南,而号湖南”[7](P3)。内藤湖南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的开创者和重要学者之一,他一生曾先后九次[4](P3)来中国进行社会考察、学术访问等。他足迹遍及东北、华北、长江流域等城市,且多次游历北京、沈阳、上海武汉等城市,且留下大量游历或旅行日记。[8](P69-71)他一生最重要的两次分别是1910年北京敦煌文献调查和1912年沈阳故宫满蒙文文献的拍摄。他于1910年在北京,进行了多方面的学术调查。如为研究北京城自古以来的沿革,踏查京郊古碑,拓作古石碑的拓本;犹如对甲骨片、钱范、古印、铜镜等古文物的关注、收集;悉心搜购一向不为正统文人学者关注的小说戏曲类文献。[4](P5)这是近代日本中国学古文献研究的重要材料和收获。1912年,他受京都大学委托专程赴奉天,拍摄故宫宫殿内珍藏的清朝史料。从3月23日到5月17日,耗费八个星期,他如愿以偿地拍下了《满文老档》与《五体清文鉴》。《满文老档》是研究满洲开发史的最重要的史料,对日本满洲史研究的建立、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五体清文鉴》是清朝满、藏、蒙古、维吾尔、汉五大民族的文字辞书,它由康熙敕修,乾隆年间陆续成书。最早是满、汉对照,后加入蒙、藏文,最后加入维吾尔文,完善为《五体清文鉴》。此书只以抄本传世,藏于北京及奉天的宫殿中。它既有语言学上的实用价值,又有历史研究上的文献价值。[9]除此之外,他访书中还珍藏有宋绍兴九年刊《毛诗正义单疏本》、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卷、日本平安朝写本《春秋经传集解》残篇及北宋刊本《史记集解》残本,这些在中国几乎被视作稀世珍宝的古籍善本。
著名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小林爱雄也曾竞相来华“访问”。桑原骘藏曾于1907年前后来华访古,他历经山东、河南、陕西、内蒙古等地,详细记载了大量重要史迹,其中包括陵墓、古建筑等,记录了所经之地的风土物产、山川景物及政治、经济、交通、文化等状况。并且配有无数珍贵图片,可谓是一部学术文献价值极高的访古考史游记,一直被日本学界当作游记中的上乘之作。关于陵墓的考史记录,“午前访汉代董仲舒祠。祠在胭脂坡,在东仓门南、文庙之东。祠门悬“董子祠”匾额,享殿内设“汉江都相董子神位”,店内匾额……均备极颂扬董子之才德。”[10](P43-44);“七点二十分徒步出乾州北关,去观访唐高宗及武后之乾陵……四五块台石散乱于左右。”[10](P67-68)这些都详细收录在他所完成的《长安之旅》、《山东河南游记》和《东蒙古纪行》中。
学者小林爱雄也曾于1908年来华,他足迹遍及上海、苏州、南京、镇江、汉口、北京、天津、奉天、大连、旅顺等地。关于战后旅顺的记载:“走在街道上,随处可见一栋栋石造和砖瓦造的高大得需抬头仰望的大房子,每幢房子各自独立,互不相连。一打听才知道,俄国人不和别人毗邻建房,隔一两百米才建造自己的大房子。旅顺也是南北向非常长。俄国人的建筑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战争,因此现在仍有许多搭着脚手架的空房子……这样总感觉心中不安。”[11](P126-127)
除此之外,20世纪初期,还有大量学者、文人来华活动,留下大量记载。如:伊东忠太《中国旅行谈》(1902)、《南清地方探险略记》(1907)、关野贞《中国旅行日记》(1906)、鸟居龙藏《清国四川省满子洞》(1903)、《蒙古旅行》(1911)等。这一时期,大批堪称稀世珍宝的中国古籍、文物流入日本,极大促进了日本中国学的发展,成为了日本在文化层面渗透中国的关键。
总而言之,从近代日本来华游历、考察、访书等活动来看,近代日本对华外交方针主要特征是“先政治、军事侦查,后文化渗透”,这与明治维新后日本实施的“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的既定政策相契合。
三、结语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文化上开始效仿学习西方,中国在甲午中日战争中的惨败,彻底加速了了中日两国间的文化关系的变化。战争的胜负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际地位及国家形象。甲午战争作为中日间规模空前的武力角逐而日本大获全胜,这对日本民众的对华观实现从“仰慕”到“蔑视”的历史性逆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12]
从19世纪90年代起,中日两国间的文化地位已有了明显的逆转。西洋文化,过去一向是先流向中国,再通过中国而传到日本的;现在却往日本流,而由日本吸收消化之后,再传到中国了。[13](P46)为维护统治阶级需要,清政府曾推行系列以日本为学习对象的改革措施。其中包括仿效日本新学制,设立新教堂,聘请日本教习,鼓励赴日留学等。以甲午中日战争为分水岭,近代中国人赴日留学浪潮开始形成。至日俄战争时的1905年前后,在日中国留学生人数高达八千人。[10](P2)与此同时,许多人员纷纷去日本游历、考察和留学,这从现存的游历日记可知,如:吴汝纶《东游丛录》、黄尊三《日本留学日记》、张謇《东游日记》等。这些游记真实反映了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本文化地位的崛起,日本文化地位开始凌驾于中国文化之上。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文化交往源远流长。通过近代日本来华活动,应一分为二看待近代中日文化关系和交流。
注释:
①参看《满洲视察复命书》(载《西南纪传》上卷附录)与《清国盛京牛庄见闻录》(18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