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域下的启蒙诉求
——论知青电影的启蒙话语建构
2018-03-31吴行健
吴行健
中国现当代历史上有过两次启蒙,第一次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二次是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运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高举启蒙、自由、民主与科学的思想旗帜,怀抱着改造中国文化的梦想,希望加快中国现代化进程,从而实现救亡图存的目的。李泽厚曾说:“启蒙当然以理性为向导和标志,五四曾以常识的理性来衡量一切,来打破迷信、否定盲从,解除精神枷锁,它提倡‘科学的人生观’。”①“五四”运动带来国人的思想解放,也推动了中国现代化进程。80年代被表述为“新启蒙”时代,也被称为又一个“五四”。正如学者许纪霖指出的:“在这20年中,最值得重视的是80年代中后期的新启蒙运动,其上承思想解放运动,下启90年代,成为当代中国的又一个五四。”②“新启蒙运动”无疑是对“五四”传统的继承,同时也着眼于现代性的诉求。许纪霖认为,“新启蒙运动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思想运动,既有渴慕西方现代化的同质性诉求,又有对其进行批判性和反思的潜在性格。”③面对其时刚刚结束的“文革”动乱,一批知识分子总结历史教训,重启现代性诉求,追求国家民主富强。这一时期诞生的知青电影,不可避免地受到“新启蒙运动”的影响,并通过独特的知青视角审视时代与农村生活,反思历史的曲折与文化的积弊,表达出现代性视域下的启蒙诉求,并着力展开了多重启蒙话语的建构。
一、政治启蒙话语的建构
知青电影启蒙话语建构的第一个重要方面,便是政治启蒙话语的建构。对政治蒙昧主义的质疑与对文化断层的批判,揭示政治蒙昧主义制造民族灾难与知识无用论带来文化断层,构成了知青电影政治话语建构的主要内容。
1.政治蒙昧主义制造了民族灾难
有论者指出:“极左政治的‘根’虽然追溯到了十七年,但十七年的错误又因何而起?一场民族的浩劫难道仅仅只是自上而下的方针、政策的颁布和执行而造成的吗?在这场灾难中,民众扮演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法西斯专政、愚昧盲从、个人崇拜、知识无用论等等,这些极左政治的具体表现形式,其真正的民族根源、文化根源在哪里?”④知青运动发生在“文革”期间,而“文革”中的极左政治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在“新启蒙运动”的影响下,知青电影着眼于反思“文革”,审视民族历史灾难,其批判锋芒所向,直指“文革”的政治蒙昧主义。
在电影《爬满青藤的木屋》中,大字不识的农民王木通负责“管教”城里来的右派知青李幸福,便是极左路线或政治蒙昧主义的产物。王木通是山林里的护林员,承担着护林防火的重大职责,但却愚味无知,连起码的防火常识都不懂,并且对林场场部领导的错误指令言听计从。李幸福看见林场内的电话坏了,建议王木通把问题反映到场部,一旦发生火情好向场部及时报警。可是王木通却固执己见,认为既然这么多年都没出事,那么电话的作用便可有可无。王木通还违背规章制度,私自在森林里面烧火开荒,而且拒绝李幸福对自己的劝诫,相反却以上级的身份打压他,把李幸福当成“阶级敌人”加以管制与粗暴对待,甚至蛮横地对李幸福示威说:“现在世道变了,粗人管细人。”更可怕的事情,是林场领导竟然跟王木通一样顽固不化,同样对李幸福的合理防火建议不予采纳。最终,林场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导致发生大火——此时王木通才后悔莫及。林场大火在影片中无疑构成了“文革”政治灾难的隐喻。
电影《今夜有暴风雪》同样展示了“文革”极“左”路线或政治蒙昧主义的肆虐,这在片中人物马团长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现。在与知识青年的最初会面中,马团长因为不满小瓦匠用公家木板垫床而狠狠训了小瓦匠一顿,当晚查寝时却不慎被梦游的小瓦匠打了一耳光,从而怀恨在心,开始利用领导者的身份对小瓦匠进行人身迫害。更令人愤怒的是,在知青返城的通知下达到兵团后,马团长竟然妄图拖延时间,拒绝给知青办理返城手续,试图把三百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正是他的这种法西斯专政作风,直接促成了兵团的动乱,结果导致裴晓芸和刘凯强两名知青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2.知识无用论带来了文化断层
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跟“文革”有很大一段时间是重合的,“文革”中知识无用论、“知识越多越反动”与“交白卷”的反动思潮普遍盛行,也造成了这一时期教育或文化断层的现象,很多学校停办,教育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知青电影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陈凯歌导演的电影《孩子王》即展示了“文革”中教育或文化断层的严峻局面。知青老杆本是个初三还没毕业的城市青年,却被组织选拔成教师,去一个大山深处给孩子们教语文课。影片中乡村中学的破败景象,暗示“文革”时期被破坏的教育体制,而老杆时刻携带镰刀这一细节恰恰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知识的不重视。虽然老杆已经成为了一名教师,但他内心里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依靠传授知识来吃饭,吃饭的最终手段还是需要象征劳动的镰刀。当老杆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却发现同学们居然没有课本,自己手中的唯一课本还是上一任老师遗留下来的,这让老杆不解甚至愤怒。当他向学校反映情况时,被告知原来印刷政治批判学习材料耗费了太多纸张,使得学生们的教科书没法印刷。老杆只得依靠手中唯一的课本在黑板上誊写课文来教学生们识字。与此同时,老杆进行了新的教学试验:让孩子写自己想写的,说自己想说的,逃脱模式化的束缚。而正当孩子们逐渐习惯老杆的教育方式时,却接到上级调离老杆的命令,老杆无奈离开了学校,留下的只有怅然和叹息,而老杆的调离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农村孩子的求学之路的中断。在电影《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中,“文革”农村的文化荒芜同样让人触目惊心。罗明和马剑铃两个知青来到四川某个农村,发现这里仿佛处于一个原始生态的社会,以生产队长为首的一群村民完全不认识一切带有现代色彩的物品——如小提琴、听诊器等等。村民虽然处在一个信息极度闭塞的环境,却紧跟政治大方向,把欧美小说当成禁书,拒绝现代文明的介入。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村民们每周的娱乐活动是听两位知青讲电影,但却不知两位知青借用巴尔扎克小说胡诌电影剧情。通过这样的讽刺手法电影隐喻了文化断层的可怕,引发观众深思。
二、性别启蒙话语的建构
知青电影启蒙话语建构的第二个重要方面,是性别启蒙话语的建构。一方面,知青电影揭露男权文化的罪恶,昭示男权文化压迫女性生存,甚至制造了女性的生命悲剧。另一方面,知青电影歌颂女性意识的觉醒,赞扬女性追求个性解放及个体独立的精神。
1.男权文化压迫女性生存
美国著名女权主义思想家米利特在其《性的政治》中指出:“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是男人按天生的权力对女人实施的支配……就其倾向而言,它比任何形式的种族隔离更坚固,比阶级的壁垒更严酷、更普遍、更持久。不管目前人类在这方面保持何等一致的沉默,两性之间的这种支配和被支配,已成为我们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识形态,并毫不含糊地体现出了它根本的权力概念。”⑤在知青时代的我国农村,男权文化不仅根深蒂固,更是成为压迫农村女性生存的罪魁祸首。电影《爬满青藤的木屋》在展示政治蒙昧主义罪恶的同时,还揭露了男权文化或夫权思想对农村女性的压迫与奴役。女主人公盘青青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怀孕生子与照顾孩子、丈夫,要不是知青李幸福提醒,她根本想不到自己也是场部的正式员工,拥有丈夫同等的权利。王木通对盘青青的态度原本是极好的,因为盘青青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然而在知青李幸福到来后,王木通渐渐意识到了妻子思想上的转变,他反对妻子接触李幸福带来的新潮物件,并对妻子实施严酷的家暴,像殴打小孩一样殴打妻子,以彰显自己的一家之主地位。最严重的情节,是他发现盘青青未经自己同意使用家中的钱款之后,便粗暴地把妻子锁进房子里面,限制妻子人身自由,而后林场发生了大火,造成盘青青生死未知的惨剧。陈冲导演的影片《天浴》深刻还原了女知青在农村遭受男性性侵犯与精神凌辱的残酷现实,展示了女知青在非常年代难以逃脱的悲剧命运。高中生文秀本是个开朗漂亮的女孩,在“文革”最后一年她踏上了知青之旅,结果被场部领导分配到了偏远的牧场。虽然牧场上条件不好,但爱干净的文秀仍渴望洗澡,牧场猎人老金善解人意,为她搭建了天然浴池。她姣好的身体沐浴在这清澈的天穹下,清纯的面孔露出满足的笑容。这样一个美好单纯的女孩子,却被场部干部变成了公共妓女。为能早日回城,文秀被迫接受性侵犯,身体的不洁从此再也无法用水清洗干净。“找我这些人,都是特关键的。没这些人给你盖章子、批条子,想回成都,门儿都没有……一个女娃子,没钱,没势,爹妈都是平头的老百姓,不就剩这点本钱。又不能跟这个睡,不跟那个。你不跟他,他就来堵你路。一碗水要端平嘛。”文秀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愤怒也不世故,她以一种让人绝望的平静和沉默做出破罐子破摔的决定。影片结尾,文秀不慎怀孕来到医院做流产手术,竟然没有一个男人出来承担责任,反而继续调戏文秀,使得文秀对于整个场部甚至社会彻底绝望,以致让老金开枪打死了她。一个女孩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承受了最残忍的苦痛,并香消玉殒,可见男权文化的罪恶性。
2.女性意识觉醒开辟了女性抗拒男权之旅
米利特断言:“在近一个世纪中,似乎一直有迹象表明,人类社会的组织将进入史无前例的重大变革。在这一时期中,男权制这一最根本的统治形式,由于它自身成了十分有争议的事物而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让人觉得这一制度的崩溃就在眼前。”⑥压迫势必导致反抗,而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反抗男权压迫与实现女性解放的重要前提。电影《爬满青藤的木屋》通过知青李幸福对女性的启蒙,吹响了女性反抗的号角。李幸福先是在盘青青母子三人面前展示了通过刷牙来清洁牙齿的先进方法,而后带着他们一起听收音机,一起做广播体操,最后还借给盘青青镜子化妆。在李幸福的影响下,盘青青渐渐生出对旧的生活方式的不满和对新的现代生活的向往,特别是意识到了一个女性做人的尊严。面对丈夫王木通的家庭暴政,她开始表现出十分勇敢的反抗行为。王木通明确规定不允许她和李幸福接触,她仍然主动去见李幸福,还给了他100元钱,托他购买镜子、护肤品等女性使用的物品。当李幸福问她怎么花家里这么多钱时,她勇敢地回答说花自己的钱怎么了,自己也是场部的工人,家里的钱有一半也是自己的工资。对于女性尊严的觉醒是盘青青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王木通发现家里钱财被拿,残暴地殴打盘青青,盘青青也是宁死不屈,不承认自己拿钱是错误,而且趁着王木通不留神逃离了家门,开始了“娜拉”般的出走。从她的这些行为中,不难看出“文革”中农村女性追求个性解放及个体独立的精神。在电影《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农村女青年小裁缝身上得到生动的诠释。小裁缝在知青罗明等人启发下,不仅识了字,开始阅读被视为禁书的巴尔扎克小说,还知道了外面世界的精彩,领悟了什么是爱恨情仇,并最终产生自觉的女性意识,大胆地追求与罗明的爱情。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她并不慌张,而是十分平静地选择了流产手术,甚至并不怪罪与她发生关系的罗明,认为这是爱情的结果。最终,小裁缝没有选择听爷爷的话——在山里嫁个男人继续当裁缝,而是前往大城市,勇敢地追求女性的人生幸福与梦想。可以说,知青的到来唤醒了小裁缝沉睡的独立人格与女性意识,使她走出山沟寻觅不一样的人生,这令人十分感动。
三、生态启蒙话语的建构
知青电影启蒙话语建构的第三个重要方面,便是生态启蒙话语的建构。现代性进程中生态问题的凸显,促使知青电影开始审视人与自然、人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对生态破坏的忧虑与对生态保护的呼吁,构成了知青电影生态启蒙话语建构的重要维度。
1.生态破坏是生态意识缺失的后果
在知青时代,生态问题已经成为严峻的现实,而生态意识的缺失正是生态遭受破坏的重要原因。知青电影敏锐地察觉到这一问题,并及时地加以了关注与表现。电影《爬满青藤的木屋》较早地触及了生态破坏与人类生态意识缺失的问题。护林员王木通原本拥有幸福的家庭,妻子和两个儿女都身体健康,每月场部发的口粮也足够全家吃喝,但他还是想多要一个儿子。为了能够多负担一张吃饭的嘴,他在妻子怀孕后便开始烧林开荒,这种破坏森林生态的行为遭到了李幸福的强烈反对,但王木通却并不当回事,他觉得土地就是用来种粮食的,还谴责李幸福说年轻人没见解。最终,正是因为他的烧荒行为引起了火灾,破坏了森林。从王木通身上不难看出,思想的愚昧或生态意识的缺失直接导致了生态破坏的严重后果。电影《狼图腾》则表现了生态意识缺失对草原生态带来的潜在威胁。当场部领导包主任带着人马迁徙到这片原始生态的自然区域之后,草原生态破坏便开始了。为了获得更多粮食,在包主任的指挥下,人们在草原上盖起了房子,准备开荒种地,还用药水灭掉草原上的草,用枪射击天鹅。蒙古老人毕力格看到这些行为后十分愤怒:“他们就是把自己的土地糟蹋了,过来破坏我们的土地。”作为场部领导,包主任的生态意识处在一片盲区,在草原里开荒种地,破坏了原先已有的生态,草原便不长草,导致牲畜及野生动物没了食物来源,从而影响到整个生态食物链,草原终将变为沙漠。
2.生态意识觉醒是生态保护的前提
历史学家汤因比指出:“我们的祖先凭直觉懂得,人类若侵犯大自然,是不可能不受惩罚的;现代人的经验再次证实了这个真理,即自然界不是一个可以供人类无限度利用的公共设施,而是一个生态系统,人类本身与之息息相关,若是胡作非为,必然会伤害自己。”⑦知青电影在表达生态忧患的同时,积极呼吁生态保护,并强调生态意识觉醒是生态保护的主观条件。电影《爬满青藤的木屋》通过知青李幸福的知识传播开启了生态知识的启蒙。李幸福来森林目的很单纯,就是保护珍稀的植物及动物。通过李幸福的讲述,盘青青和小青、小童知道了只砍树不种树的危害——会变成沙漠及流沙河。导演通过十分写实的镜头让观众认识到生态破坏的惨状,从而极大地提升了影片的生态保护意识。电影《狼图腾》更是通过对草原狼各种生活场景的精美捕捉,让观众对狼这一独特生命产生敬畏之心,从而走出人类中心主义这一狭隘视界。蒙古老人毕力格告诉知青陈阵,虽然草原狼群是牧民、家畜与家禽的天敌,但它们又是草原牧民的保护神,是有效维持草原生态平衡的重要力量。所以对于狼,人类必须给予保护。正因如此,当搬运草原上被狼追赶冻死的黄羊时,毕力格并没有让人把羊全部搬走,而是选择留一部分黄羊给狼留作开春后的食物。后来,面对场部领导发出捕捉狼崽及消灭狼群的命令时,老人更是顶住压力明确表达了反对的意见,提出保护狼群与延续狼群的想法。毕力格认识到,保护狼的目的正是保护草原。就像他说的,“草原是大命,我们是小命”,保护大命是蒙古人应有的使命。受到毕力格影响的知青陈阵也终于明白:“狼群的存在就是大草原生存的方向,如果狼群没了,那么草原也就丢失了魂魄……”电影通过毕力格以及知青陈阵的视角,将观众带到了一处天鹅湖,碧蓝的湖水和天空同绿油油的草原相互辉映,一群自由的天鹅在湖上飞翔,这样的美景让人沉醉,影片的生态保护意识也得以艺术彰显。
注释:
① 李泽厚:《走自己的路》,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532页。
②③ 许纪霖:《另一种启蒙》,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250、250页。
④ 张永清主编:《新时期文学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页。
⑤⑥ 凯特·米利特:《性的政治》,钟良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38、91页。
⑦ 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刘北成、郭小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