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深泉
2018-03-30佚名左娅
佚名 左娅
1916年春天,60多歲的商人卢锡安·卢修斯·南从洛杉矶开着斯坦利敞篷汽车出发,沿着欧文斯山谷向西北行驶,欧文斯山谷隐于内华达山脉和印优山脉之间,派尤特部落的印第安人称这片土地为“伟大精神的栖息之所”。走出300多英里后,他出现在了西门隘口,他由此向下凝望,看到了深泉山谷,这片山谷的面积相当于两个曼哈顿区那么大。南穷尽一生都在寻找这样的风景。“这片荒漠蕴含着深邃的性格,”他说,“它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希望美国最优秀的年轻人都能到这里听听荒漠深泉的声音。
从他第一次来到荒漠深泉至今已经有一个世纪了,仍有一批批年轻人赶赴至此只为一闻深泉之音。南来到深泉山谷一年后,创立了深泉学院,深泉学院可能是世界上最与世隔绝、录取要求最苛刻的学院了。如今,深泉学院依然像南当初设想的那样运作着。每年,深泉学院录取10几个学生,他们在那里上两年大学——上课,共同管理大学事务,在畜牧场和苜蓿农场上劳作。
初看之下,深泉学院像是为优秀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当牛仔的机会,他们在两年的历练后,可能进入他们梦想中的常青藤大学。但是实际上,它不仅仅是一个夏令营式的实践项目,而是和主流高等教育截然不同的一种教育方式。而且,深泉学院的运作现在也面临着越来越沉重的负担。因为深泉学院不收学费,而美国私立大学自1976年以来,平均学费上涨两倍。(据美国调查机构皮尤研究中心调查,超过一半的私立大学的学生认为他们所受的教育不值得花费如此高昂的学费。)深泉学院的教育原则是培养学生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人,同时也成为社会的一员,但是极少有美国大学能真正教会学生这一点。
学校沿袭了南在建校之初设立的原则,如今看来这些原则似乎略显陈旧,但是100年前,却是一次开创之举。100年来,深泉学院都只招收男生,从今年才开始招收女生。今天,一些当年毕业于深泉学院的校友和其他资助者想在美国东南部阿拉斯加州的锡特卡镇建立一所与深泉学院类似的学校。一些人希望沿袭并发扬南当时的教学传统,而另一些人希望在原来的基础上改革教学原则。阿拉斯加州的土地能否像深泉山谷一样培养出一代青年才俊呢?
深泉学院建校伊始,南就已经开始在金矿业、报业和银行业投资,但是电气业才真正让他发了一笔财。南与电气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和发明家乔治·威斯汀豪斯一起,率先运用交流电,把电流运输到更远的地方。南的其中一位商业合伙人说,南的身高只有1米5左右,比拿破仑还矮,但是他的身躯内却藏着如此巨大的热情和能量。
南的另一名共事者说南视工作为缓解忧愁与痛苦的良药。南深知生活的苦痛。他的双胞胎弟弟3岁时夭折,他常常想起弟弟,他认为自己是为两个人而活着。此外,他还承受着那个时代对于同性恋的诽谤和侮辱,当地人用俏皮话讽刺他的性取向。1910年,他被诊断为肺结核,他持续与病魔斗争,直到1925年去世。
南认为自己是人类思想的工程师。1891年,他创建了一个项目,他让自己最优秀的工程师一边在遥远的发电站上班,一边进修,向精英大学进发。1912年,他卖掉了所有在电力公司的股份,决定投入教育事业,创建大学,让他的教育思想化为现实。
他的教育思想反映了他的教育经历。他曾就读于欧柏林大学和哈佛法学院,早年经营了一个矿工小屋。后来,南在阅读了一些乌托邦理论著作后,逐渐认为人类不仅应该参与实业,还应当注重思想的建设。哲学家们在书中设想,人类在集体农场劳作,个人主义在劳作中逐渐消散,理想化的社区生活环境因劳动而形成。
每周五下午,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讨论学校的制度规则,而其他大学的学生可能正在酒吧里玩啤酒乒乓游戏。
一些学者认为南想要在偏远的地方建立大学的灵感来源于莎士比亚的戏剧《爱的徒劳》,在这部作品中纳瓦尔王国的国王和亲信发誓要与世隔绝地生存。但是南创建深泉学院,也是因为他曾经试图建立一所大学,但最终破产。1916年,他在弗吉尼亚州的克莱蒙特市建了一所大学。但是一年后,大学就关停了,学生们抱怨说集体农场的劳作太辛苦,而且在关停后,南还因为一位学生惹的风流韵事,赔给了当地一名女子不少钱。
同时,时代也塑造了他的思想。以杜威为代表的激进教育学家批评南建立的学校太强调集体劳动本身,而忽略了在劳动的过程中为学生们灌输利他思想,培养坚韧的性格。南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担负起领导的责任,为全人类服务。这样的口号听起来就像如今美国大学的校训和培养目标一样空泛,但是当年的南提出这样的目标时却怀着严肃而崇高的理想。他既是精英主义者,也崇尚利他主义。受到矿业巨头和深泉学院奖学金资助者塞西尔·罗德的影响,南相信大多数群体是“愚昧、呆板而缺乏能力的”,而他想要打造一个每个人都能负担责任,每个人都优秀的群体。
两度西行
深泉学院培养出了不少学者、外交官、科学家和作家(相比于其他精英院校,深泉学院培养出了更多的银行家和金融顾问)。尽管深泉学院一个世纪培养出来的精英毕业生还不如哈佛一年培养出来的人才多,但是这些毕业生的确在整个美国历史中熠熠生辉,他们中不少人获得了普利策奖和麦克亚瑟天才奖。
9月末的一个夜晚,从拉斯维加斯驱车4小时赶来的记者,在深泉学院看到了学生们的日常生活场景。正值晚饭时间,食堂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味道,南的半身雕像凝视着远方的墙壁。学生们看起来就像在乡下劳作的农民:脏兮兮的靴子和牛仔裤,宽松的上衣和散乱的头发。
一年级学生阿迪特·古普达说,深泉学院是一种逃离既定人生轨道的方式。他在印度出生,父母都是外交官,他的同学们都就读于精英院校,毕业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金融业。而他与同伴不同,他渴望挑战。另一名学生恩科西·古梅德说:“学校的培养方式对我来说有点陌生和非比寻常,但是我的父母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每名学生每周都要花15到20個小时的时间义务劳动,包括洗碗、做饭、园艺、灌溉和送奶——这些体力劳动是学校的“三大支柱”之一。他们的劳动可以换取学费和住宿费,但是劳动的主要目的是培养他们的责任感。1977年入学的保尔·斯塔尔现在是内华达大学的地理学教授,他认为体力劳动教会一个人谦卑、无畏,也让一个人认识到现实生活的粗糙和残酷,这是很多后来取得成就的人的必经之路。的确,赶猪和捆干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二年级学生侯赛因·泰木瑞负责挤奶,他说:“工作是一种义务,他能让你感觉自己在为社区中的其他人做贡献。”他每周只能完成最短的工作时长,也就是为学生们打牛奶,或者工作更长一点时间,做冰激凌、乳酪和酸奶。工作让他领悟到,自己的付出可以给他人带来快乐。
学校的第二大支柱是自我管理,和义务劳动的作用相当。每周五下午,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讨论学校的制度规则,而普通大学的学生可能正在酒吧里玩啤酒乒乓游戏。最近一次会议的讨论事项是在校园内禁用网络。
学生和教师双向选择,学生选择自己喜欢的老师,老师严格筛选提交申请的学生。申请信必须经过老师们的讨论和严格筛选,除了申请信,学生还应当提交7篇作文,其大学录取考试SAT的成绩应当大约位列同年考生的前2%。20世纪,深泉学院的学生还多来自于富裕的白人家庭,他们高中都是就读于私立学校。如今,学校的学生组成更多元化,虽然依然是富裕家庭子弟居多,但是有色人种学生的入学比例提高,很多学生是国际生。但是,只有很少的非洲裔美国人和拉丁美洲人。
深泉学院的其中一任校长克里斯多夫·布雷斯说学校坚守着一种“微妙的保守主义”, 学校赋予每个人以责任感,只有在古老的学堂中学生才有相应的义务,而如今社会中学生更像是消费者。一位校友说:“在别的学校,学生可能因为学校的制度而愤怒,他们想要颠覆学校的规则,但是在深泉学院,学生们自己就是规则的制定者。”
学生们必须将自己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应用到校园生活中。这是学校的第三大支柱。南要求每名学生必须学习公共演讲和作文,其他的课程可以自选。最近的课程包括免疫学、经济发展、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鉴赏、柏拉图学说、马克思主义学说,还有与他们劳动和学习的生活方式紧密结合的课程——尼采的自然主义。
每名学生都珍爱着他们在深泉学院的校园生活。他们说话时慢条斯理,走路也从不慌慌张张。在低矮的宿舍和建筑之间,有思考者们的身影。“我们生活的世界倒是有点像斯特劳斯学派描述的那样”,“想象一下,这时候伊本·卡顿会说什么”,这样的话语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听不出丝毫矫揉造作的意味。“这里的一切都比高中生活要真实”,来自加州的二年级学生阿尔曼·阿菲菲说,“大家都为自己的喜好而博览群书。”每一堂课上,学生们对知识都如饥似渴,他们的课桌上没有手机或是笔记本电脑。讨论止于课堂,而又始于宿舍。
南设定的两条规定让深泉学院的校园生活更加纯粹。第一,学生们不得饮酒或滥用药物;第二,慎独,学生们不能擅自接待来访者或者离开校园。如此一来,荒漠环境就更加显现了它的价值。“城市中,物质环绕着你,”阿菲菲说,“但是在荒漠,你更能清醒地认识自我。”
“三大支柱,两个基本规定,一片山谷,”最近毕业的学生科里·米尔斯在校庆百年回忆录中写道,“如果深泉人是化学试剂,那么环境和规则就是他们的催化剂。”“校园生活不是每时每刻都有舒适的享受,”二年级学生提姆西·欧尔森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享受。”学生们承认,正是艰苦的生活促使他们思考真正渴望的生活。每名学生都珍惜同学之间的情谊。“在高中,同学们可能经常攀比物质生活和家庭条件,”阿菲菲说,“但是在深泉学院,友谊更加真挚而牢固。”
37岁的深泉学院校友布莱丹·斯威尼·泰勒现在在一家教育慈善机构工作,他认为在深泉学院的经历让他真正意识到了以后想要成就的事业。校园生活的确有些艰苦,但是那里有他深厚的友谊,在那里他深入地思考了自己想要度过的人生,最终他决定投身于教育改革事业。相反,在深泉学院度过两年时光后,他被哈佛大学录取,但是在那里的日子却是对他理想的打击。尽管布莱丹热爱母校,但是他依然认为,深泉学院还是太闭塞了,这是它美中不足的地方,所以他筹建了自己心目中的学校——外海岸大学,这所大学将于2020年秋季迎来第一批新生。
理想的热土
如今,深泉学院的孤立成了南未了的遗愿。南希望深泉学院能启发更多的模仿者或是改革者。“但是现在建立一所新大学太难了,”现任校长大卫·南多夫说,“仅是获得建校许可,就要被不少官僚为难。慈善家想要捐钱给自己的母校,而不是一所新建立的大学。”
但是,外海岸大学筹建团队依然在努力,团队成员乔纳森·克雷斯·汤姆金,出生于锡特卡,2012年从耶鲁大学辍学,并成功被选入阿拉斯加州议会(他在2014年和2016年的选举中再次获胜)。他认为外海岸大学能够振兴他的家乡锡特卡镇和如今的高等教育。然而,与1917年南在建立深泉学院时取得的成功不同,他们遭到了很多挫败。因为当前大学生活不如过去充实,教学水平也日渐堪忧,教授们把心思花在研究项目上,他们不愿意在教学上尽心尽力了。
与深泉学院相同,外海岸大学将是一所两年制的小型大学,学生们在校园中义务劳动和自我管理。但是学生们参与的劳动不再是深泉学院要求的农场劳作,而是现代社区组织的劳务。锡特卡镇自然风景优美,环境开放,它将不再像深泉学院那样与世隔绝。但是,外海岸大学的学生也绝不能自由散漫。
外海岸大学从一开始就采用师生共同享有决定权的原则。但是深泉学院在不录取女生这一点上却从未征求过学生会的意见。南认为不录取女生有两点原因,一个是避免学生分心,在上学期间谈恋爱。但是尽管如此,学校还是有同性恋情侣,教职员工、教师和学生之间的恋情变得司空见惯。第二点原因是不希望破坏学生之间的友谊,因为一旦有女生在场,男生们就喜欢炫耀自己。
2018年,学校董事会以10比2的表决,通过了录取女生的决定。决定录取女生后,深泉学院的录取标准将变得更加严格,因为总录取人数将保持不变。学生会依然是学生自我管理和评判规则制度的组织。2018年迎来的男生和女生,将与他们的前辈一样,为身为深泉人而骄傲。南的理想依然散发着独特的价值,深泉之音仍响彻在学生们的耳畔。
[译自英国《经济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