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时代易怒症
2018-03-30长仓克枝刘欣
长仓克枝 刘欣
日本美德的消失
东京的一位公司职员不禁叹息:又有部下辞职了。导致部下接连辞职的是公司与大客户的往来电子邮件,如果能面谈沟通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到了业务繁忙期,大客户会频繁发来进度确认邮件,这些邮件是全员可读的。每次都通过电话联系的话很麻烦,电子邮件方便得多,但或许是因为对方也非常急躁,书面文字往往显得粗鲁而生硬:“那项目怎么样了?”
由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仅凭简短的文字,似乎能感觉到客户的指责之意。即便这些项目是客户突然丢来的,也只能咬牙坚持做下去。他劝说年轻的项目负责人:“你就缓一缓吧。”
NTT开发的触感电话,还能从屏幕直接看到对方的表情。
他的本意是让部下不用那么快回复客户,多花些时间处理,放慢节奏。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收到了部下抄送全员的回信:“这个项目是前几天才接的,日程方面有困难。”
他理解部下的心情。可是委托者与受委托者有时的确说不通道理。过去他也有类似的经历,只要在邮件中应下要求,他立刻就会成为箭靶子,不断收到催促邮件:“项目B进展如何了?”“能按时完成吗?”“报告里有错别字。”邮件里满是隐含责备的“当初”“本来”等词语。
“语言攻击对执行者来说是重创。客户发来的邮件全员都能收到,部下会产生‘我丢人了的念头。”他本人对回邮件也感到棘手,有时他直接给客户打电话,或者去面谈。他说:“如果觉得对方不讲理,换成谁都会生气。汇报邮件的语句往往很长,文字中的拉锯很显眼,客户如果感到在意,事情就会向难以收拾的方向发展。”
有的领导会冲秘书怒吼“你做错了!”有人会在网上公开发视频责骂家人。谦让和谦逊本是日本人的传统美德,但现在似乎已成为过去式了。
失去伙伴的网络时代
导致“易怒社会”出现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互联网。电子邮件、社交网站……人们交流的方式不断进化,与电话或面谈相比,纯文字沟通获得的信息要少得多。
关西大学研究生院的社会心理学家三浦麻子说:“如果见面或电话沟通,听见彼此的声音,看见对方的表情,可以真切感受到对方传达的明确信息。只凭文字交流,则需要在头脑中重塑理解,不知不觉中就会过度解读对方的意思。”
即便发信一方带着感情,解读者也可能产生误解。互联网上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多。筑波大学准教授、社会心理学者汤川进太郎说:“举个例子,遇到不开心的事,我们可以立刻将它发表在社交网站。如果当事人感到愤怒,或受侵害的事情与大众焦点吻合,就会引发大量共鸣,人类本身就倾向于给负面信息赋予更高的价值。而且因为对方不在面前,不必担心会被殴打,人就更难自我控制,匿名发布信息更是如此。”
首都大学教授、社会学家宫台真司认为,二十几年来社会的变化导致互联网上的争执增多。
过去,日本人的表达分为“真心话”和“场面话”。20世纪90年代,法治社会急速推进,邻居家吵闹也可以报警,针对阳台抽烟现象也制定了相应的细则,社会对违法者予以重击。说到底,邻里也好,国民大众也好,已经不再是“同伴”,被害妄想向全社会蔓延。不安造成日本人容易陷入受众人指责的局面。
宫台真司说:“道德和法律替代了旧时代的共识,网上的‘引战话题大多也与道德和法律相关,‘键盘侠本人是否遵纪守法不重要,只要有人稍不遵守,他們就会群起攻之,创造虚拟的同伴和同盟。”
高须咨询所的高须克弥院长曾多次在推特上遭受刷屏批评,即便如此,他的粉丝目前也超过了28万人。他说:“对我来说,不管对方何等尊贵,都要说出当下真实的想法,这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如果通过报纸或电视媒体发表意见,我的语言会被他人编辑整理,推特就不一样了,这是可以即刻发信的宝贵空间。即便偶尔有混乱的争吵,但在粉丝的指引下,我能渐渐将信息向正确的方向修整。我喜欢并享受社交网络。”
不要评判他人
职业记者吉田豪说:“近十年,时代氛围发生了改变。很多人不注意网络礼仪,争论不断。网民们秉持各自的正义发生冲突,语言随之变得强硬。假使站在客观角度,还有可能分出胜负,但让当事人认输或和解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依然不断有人试图驳倒对方。即便你纠正了错误之处,想驳倒他人也是难以实现的,因为你无法改变一个成年人的思维。”
不少人把推特当成无意识发牢骚的场所,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人性和感情好恶。吉田说: “良好使用社交网络的秘诀是:第一,不要生气;第二,使用敬语。不用敬语,别人会认为你连最低限度的礼貌都不具备,留下不佳的印象。此外我个人的坚持是不去‘评判他人。”
一位27岁的女职员加了40多个Line聊天群,包括同事群、老同学群、家庭群等等。有事的时候如果有人不回复,她会直接列出事务的期限和答案选项,并直接与似乎心怀不满的成员进行沟通安抚。
一位女性说,她的一个朋友曾经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推掉旅行邀约,却转天就在社交网络发了一张去耶路撒冷的照片,感觉有点“人格分裂”。这种时候,表情包可以发挥重要作用,它既可以让气氛轻松,又能为自己的主张增加幽默感。她说:“前几天我和朋友约好吃饭,却被放了鸽子。到下午对方才联系我说:‘我记成下周了。我知道他忙得很,所以没有真的生气。”但她也不想平平淡淡地回复“没关系”,于是发了一个暴怒狗熊的表情给朋友,朋友也就顺势说“对不起啦”。
使用表情其实是为对方考虑。她说:“如果真生气了,我会不加标点符号只发文字。‘知道了。和‘知道了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我的同龄人很少有人不用颜文字或标点,如果对方发来的信息里只有字,我会怀疑他是不是生气了。”
汤川进太郎教授认为:“文字适合用来说明概念,表达心情却很难,一般的交流中人们可以通过表情、眼神、声音推断对方的心情,网上聊天时图片反而能更好地传达这些。”
“纯文字”等于怒吼
NTT交流科学基础研究所最近开发出一种“触感电话”。当一方按下按钮,另一方腰部佩戴的“宽腰带”就会随之束紧。特别研究员渡边淳司说:“我们在沟通交流的时候,重要的不是对方想说什么,而是对方怎么说、我们怎么回应的‘身体反应。仅凭文字难以完全表达人的内心想法,所以我们尝试做了触感电话。”
觸感电话发挥着和表情包一样的让沟通更顺畅的作用。渡边说:“人是会发怒的生物。表情和音调容易传达愤怒的征兆,而只用单薄的文字交流,更可能导致愤怒爆发、情绪失控。所以我们想到,能不能通过触感让对方了解‘我有点生气了的情绪呢,此外也能提醒自己意识到当前的情绪状态,适当调整。”
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研究员创建了Affectiva情感AI公司,开发出一款可识别人类情绪的APP,可通过表情分辨出悲伤、喜悦、愤怒、惊讶、恐惧、厌恶和轻蔑等7种真实的情绪。然后,软件会将读取的情绪用卡通表情表现出来。使用者用手机发信息时,APP就可以自动读取情绪,发送示意表情,方便表达情绪。
那么情绪本身是可以被控制的吗?人们的一般观念是“因为快乐,所以笑”,但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身体有所反应才能带动情绪产生,也就是说事实是“先笑,才感到快乐”。利用这种机制,人或许就可以自如控制情绪。东京大学的吉田成朗助教着手开发电视会议系统,通过处理画面将对方表情自动转换为笑脸。试验表明,利用这一系统之后,与会者的创意增长至不使用状态的1.5倍。
给人施加外部刺激改变其情绪和行为的试验也在推广,2014年,媒体称脸书曾操纵68万名用户信息流,以进行用户情绪变化试验,这一行为遭到了大众的谴责。而实验证明,通过过滤信息,就能对脸书用户产生消极或积极的影响。
当我们与人合作的时候,即便考虑了对方的心情,有时也会造成负面结果,无感情的机器人系统可以有效解决这种偏差。在美国耶鲁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白土宽和通过实验证明,在组合最佳色彩搭配的网络游戏中,如果让系统自行判定某些关卡的选择,团队成绩反而更高。“如果让每位玩家选择他认为的最佳搭配,经常会发生矛盾冲突,合作不佳。如果让系统机器人对某些关卡做决定,虽然成员会产生‘这家伙为什么这么选的念头,但最终结果并不差,全队人都会感到满意。”
容易过度在意情绪是人性本能,此时我们或许只能利用“不解风情”的程序系统来防止情绪失控。
[译自日本《AERA》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