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树 做袖珍,像一场漫长的潜水
2018-03-30林芯芯
林芯芯
寮房中的笔洗烧得太细,没有观众看得清冰裂纹,他也依然安心在光韵复刻中沉潜
至繁茂处
西树的工作室地处广东清远乡间,开门见山,清冷。立春刚过,一遇阴雨天,山间常有雾岚。别墅内外草木繁多,在他的印象里,做刑侦工作的父亲也喜欢园艺。
中午,他从山间归来,采来十几条细竹枝用作袖珍竹椅的原料。案台上,80年代的衣柜、旧式结构的木凳、细铜线吊起的蚊帐床,都不过十来厘米高。相较其他袖珍手艺人,西树手里的袖珍物什常常附着斑驳之意,那些对过往的重唤,不少来源于父母在上世纪的生活记忆。
在乡间,西树做袖珍,常常十天半月不出门,涉及采购则坐半小时的车到镇上。创作之余他看书,看植物,书架上摆着《山海经》、《长物志》、《天工开物》、《随园食单》、《瓶花谱》、《山家清供》、《陶庵梦忆》,院子里种着迷迭香、柚子花、橙花、白兰、桂花、腊梅,“我喜欢的好像都是芳香的植物,印象最深的是檀香石斛,它的花香中正平和,像古琴曲,非常奇妙。”
做《老巷旧梦》时,他将细碎的桂花轻轻洒在袖珍庭院中,冷光打下来,作为旧时的月光。为了重现真实老巷的氛围,他寻访许多城市,起初决定以成都典型的宽窄巷为原型,后又推翻,再走,最后到了水井坊与四圣祠西街一带,见到青砖院落与老房子,能想起那个逝去的年代,方觉抵达了目的地。
与工业中作为道具出现的缩小模型不同,做袖珍,不仅仅是按十二分之一的比例缩小的复刻,幽微处还在于对意象的捕捉。
日本一家筹建当中的博物馆托西树制作僧侣的寮房,西树便找来与弘一法师有关的一些资料,细细观察那些破旧的藤箱,推敲民国时期藤箱该有的模样,从照片和琐碎的文字中找那个时代的光线和质感。
“纪念馆里的物件其实是很像的,你当然感受得到那个是解放以后才有的东西,但是它有一些遗物是真的,这个要自己去分析和判断,要去查他的历史年表,看它的合理性,包括他在哪些地方呆過。”
朋友问袖珍作品中的蚊帐是否太硬,西树说,“这是民国时代穷人家的蚊帐,当时是这样的。”他曾拜托母亲向街坊九十几岁的老奶奶请教,老奶奶便给了她一小块料子,粗而硬,那正是她年轻时做蚊帐用的材料。在那之前,他还去过景德镇学习陶瓷制作,但微小尺寸的陶瓷,并没有现成的工艺。在寮房中,笔洗上的冰裂纹细致无比,是西树用半立方米的特质小型电窑反复控温,尝试了几十次,弃置重来,才最终调到那个合适的温度。
做《山寺厨房》,西树回到父亲介绍的东门老宅,青砖灶台的灶膛里仍有炉灰,二十多年前的许多人家会将厨房的烟囱砌在外墙,他照做,“灶台里面,前后锅之间留了火苗串通的孔洞。灶膛里,有真的炉灰、烧剩的柴火。”这是西树在袖珍作品《山寺厨房》中呈现的记忆和想象。
每个概念在手下从模糊到清晰,西树最享受将要完成的那个时刻。新年在香港展出的作品《但愿人长久》中,袖珍兔子灯、方形灯及应节的小狗宫灯很精致,工作室的灯已经关了,桂花树和草地上小小的灯笼亮起,西树很耐心,举着手机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屏幕,“但愿人长久,刚刚完成的时候,那个感觉很幸福,虽然想到的,还是离别。”
《老巷旧梦》完工的最后一个月,他做袖珍植物,一片一片,用镊子将叶子粘上枝蔓,觉得累极,至繁茂处,屏息凝神,“有时感觉就像一场漫长的潜水。”
过往晨昏
天色渐晚,玻璃窗外是商业广场的嘈杂人声,西树戴着灰色棒球帽,坐在餐厅内认真地翻菜单。他声音清澈,生于70年代,却像20岁出头的青年,岁月的刻痕只在他的袖珍手艺里。
西方的袖珍创作历史,可追溯至16世纪的德国宫廷,以娃娃屋的形式流转于王室,后远渡荷兰、英国,制作主题和流行范围逐渐扩至民间。中国的微雕艺术则在几千年前即已出现,形式不同,西方语境的袖珍概念正式流入中国时,已是20世纪末。1993年,台北林文仁夫妇筹设了亚洲首座私人袖珍博物馆,1997年正式开办,馆内藏有各式袖珍建筑作品,包括中古世纪欧洲与殖民地时期的美国建筑,乃至白金汉宫、伦敦东郊贫民窟、罗马遗迹及颐和园镜桥亭等,作为旧日的历史切片陈列馆中。
在美国,二战后经济复苏,作为家庭娱乐事业的成分,袖珍艺术以玩具屋的初始形式出现,而后因其展览与文化研究价值,逐渐取得独特的地位。美国的袖珍从业者需要跨过一系列专业门槛,包括加入袖珍协会,取得认证资格,为作品取得符合标准的证书等,之后作品才能进入市场。在国内,作为袖珍专职创作者,西树像个先行者摸索着。
2007年,他辞掉人力资源部门工作,一年后偶然搜索到一个袖珍艺术的海外网站,一个马来西亚女生做的微型杂货店让他与袖珍结缘。“当时国内没有什么人知道袖珍,我也没有看到将来的一些商业合作或者是出版之类的,我就是喜欢,然后就去做,没有想太多。”第一件作品,是从电影《天使爱美丽》的花园场景镜头得来的灵感——微缩花园。主题敲定,西树四望家中,材料工具包括装修剩下的薄三合板、布料、软陶、常用的钳子和剪刀等,觉得可行,隔天便去鼓浪屿取景。
专职袖珍创作到现在,西树在微博上遇到过不少热衷魔术揭秘的粉丝,“这是怎么做的?”传媒出身的表哥王锋建议他效仿港台及国外的袖珍作者开设课程,但他并不愿意,更想将时间用在创作上。
粗细不到一毫米的烟头,半颗绿豆大小的一朵玫瑰,黄豆粒大小的一盆多肉,小指头厚的砖,“邻居家正在装修,师傅们砌砖墙,速度比我快一倍。”对别人的惊讶,西树总说,“慢慢做。”
他对袖珍创作的执着,在于不认为这是设计,而是表达,技巧看起来很难,却只是基础,“生命真的太短,没有办法兼顾。我只能选择对我更重要的。”
幼时,西树与父母分居两处,自己与爷爷奶奶同住,哥哥由父母带大。老家宅子外是河,奶奶担心孙子贪玩落水,大多时候不让西树出去玩。他不喜集体生活,毕业后历经国企、外企与民企,工作一直是人力资源管理,在办公室的戏台上,独自闷头敲键盘。
2017年6月,央视《探索·发现》栏目的百集系列片《手艺》找到西树,制作标题为“细刻神工”的一集,在中国文化遗产日的当口放送。年末,他将与袖珍创作有关的故事、心情集结成书,付梓。品牌的商业合作找他,他也越来越谨慎,既然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就想将创作放纯粹些。这些“表达”常常让王锋感到曲终人散,人去楼空。
袖珍作品《霸王别姬》在台北佛光山展览,作品介绍是:“戏台总有下一场戏,但我就是喜欢上一场,已经散场,寂静空旷,我开始幻听:楚歌远远响起,虞姬已经拿定主意。”曲终人散,那么戏台下的板凳桌椅按常理应是乱的,路过的义工见了,以为被人碰乱,拿了长尺将七十几条板凳按横竖笔画,一一校准摆齐。
在王锋看来,西树的袖珍创作难以界定,“它没有办法归类成工艺品,也没办法归类成什么传统的手工,也没办法归类成艺术。就是有很多人把它当成玩具,会质疑:做这个事情有什么意义?”
曾有朋友给担任过工艺美术评委的人看西树做的袖珍搪瓷痰盂,对方称西树仅是炫技,不美。西树并不特别放在心上,认为对方只是从工艺品的角度和标准来评价。也有善感者看着西树的袖珍作品落下泪来,《老巷旧梦》在成都展出,年轻妈妈带着女儿与先生感慨旧屋瓦片的细节,念起烧尽的蜂窝煤与过往的晨昏。
多年以前,西樹还在念初三,家里遇上了火灾,奶奶只将幼小的西树推出门,自己却不愿走,对老宅的情愫近乎不可理解。多年以后,过往已然消失,西树在他的袖珍之城里投下时间,建造旧屋与老巷,完成目光的转移和凝滞。
先行者
春节前夕,一场微型艺术展在香港油尖旺区奥海城举行,西树的作品搭在地铁口前。步履匆匆间,都市人群的目光偶尔停留,在展位前不肯走的,更多是孩子,他们能看上许久。
香港袖珍协会的会长李来有也参加了这次微型艺术展,她擅长制作鞋子与花,得意作品包括鞋档、金鱼档、花档等排挡,在香港的一些老街,依然可以见到类似的景象。
在现场,她教授观众制作袖珍剑兰及牡丹。几年前,西树曾与她同在大阪参展,赶在开幕前,顺道拜访日本顶尖袖珍高手田中智。
在日本,田中智制作的一组袖珍下午茶放在雅虎拍卖网站上,一周以后,四百日元(约合人民币24元)的起拍价升至二十多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一万多元)。
在西树眼里,田中的作品很美,细节和质感均无可挑剔,“通常,男性和女性创作者风格明显不同,我能一眼分辨。不过,田中的作品让人猜不出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田中的作品主题都跟食物有关,他的新作是一间欧式餐厅,带着小小的花园角落。我看到他用黏土制作的袖珍杯子蛋糕上有一朵奶油挤花,细到只有半粒米大小,然而纹路清晰如常。”
这名日本袖珍高手曾对西树说,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没有老师。西树喜欢园艺,田中智的袖珍创作中,参考书也只有日本园艺书,他们都从真实生活里抽丝剥茧,以一切“无法之法”做袖珍。
“你看不出破绽,就跟那种专门流水线生产是不一样的,流水线生产的一看就知道,你能买到的量产的东西,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都没有办法用到作品当中,放进去就是一个破绽。”机械复制时代,技术延伸着时空,艺术品的光韵在其中消失,西树也不喜欢做重复的袖珍作品。
声名鹊起时,西树也有困惑。央视纪录片将他的袖珍创作誉为“细刻神工”,在冷风中谈起,他缩了缩脖子,讲当时的感受,日日“惶恐”。在那之前,已经有媒体给西树冠以“艺术家”的前称,或者将西树的初心升为“以袖珍为己任”,西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觉得 “尴尬”,无可奈何。
对比那些修复文物的故宫古匠,或是传统工艺的手工艺人,他觉得自己并不在那个场域内,仅仅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无所旁骛罢了。
那之后,西树在微博上写,“能称得上神工的,只有造化。”他在意言语的神化,觉得不适,以此消解。
现在,西树仍然和他的三只猫在一起,在袖珍之城里建造过去,谈论往日。城太小,并不能容纳许多人住进去。小到他觉得,寮房中的笔洗烧得太细,没有观众看得清冰裂纹,他也依然安心在光韵复刻中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