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特色、文化传统与时代精神
——福建当代旧体诗人创作成就与艺术特色论略
2018-03-30陈未鹏
陈未鹏
(《福州大学学报》(哲社版)编辑部, 福建福州 350116)
近年来,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日益引起学界的关注,旧体诗词基本文献的搜集与整理、诗词名家作品的赏析、评论与研究、诗词史的总结与撰写等方面的成果不断涌现。但目前的研究还存在一些不足:一是文献的收集与整理刚刚起步,大量地方性的旧体诗词文献还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二是旧体诗词创作的关键理论争议,如声韵改革、新语汇的运用、旧诗与新诗的关系等,尚未尘埃落定;三是对于旧体诗词的研究也不够深入全面,对于当代的区域旧体诗词创作的研究还较少。这其中,对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研究还相当薄弱。
福建自古有着深厚的诗词传统,当代福建的旧体诗词创作,在承续历史文化传统的同时,呈现出浓郁的福建区域特色,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本文拟以1978年以来处于创作活跃期的闽籍诗人的作品为研究对象,探讨福建当代旧体诗人创作的基本情况、创作成就与艺术特色,并努力把握其总体的艺术走向。
一、福建当代旧体诗人创作的基本情况
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以各诗词学会和诗社成员为主力军。福建当代旧体诗社众多,不仅有福建省诗词学会,各市级诗词学会,还有其他各种类型的诗社。如福州地区有省楹联学会、省逸仙诗词学会、省老年大学诗词学会、省老艺协诗词学会、福州三山诗社、福州榴峰诗社、福州新声诗社、师大社区中华诗词研究会等,各区县也有诗社,如闽侯百六峰诗社、福清融光诗社、长乐海滨诗社、永泰争鸣诗社、连江青芝山诗社等。其他地区较为活跃的诗社有宁德蕉城鹤鸣诗社、屏南鸳鸯溪诗社、霞浦县长溪诗社、福鼎太姥诗社、福安富春诗社,泉州刺桐吟社、南安武荣诗社、三明麒麟诗社、莆田仙游仙溪诗社等。这些诗社,参与人数众多,诗词活动类型多样。大多出版有定期或不定期的会刊。这些诗社会员的作品不仅刊登在会刊上,还出现在各种报刊如省市日报、政协报等的副刊之上。一些诗词创作的名家,会将其诗词结集出版,一部分只是结集成册,自费印刷、免费分送。随着印刷技术的发达和成本的降低,这类诗集往往制作精美,诗书画兼收、图文并茂。近年来,当代旧体诗词传播手段与时俱进,部分诗社会员还开设博客、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发表诗作,或者通过QQ群、微信朋友圈、微信群等加以传播交流。现代传媒技术的交互性、即时性,更加便利了诗友间的切磋。诗社的组成人员,是以文史馆员、省市区县政协委员、退休干部、退休教师等为主的老年群体。进入21世纪,网络兴起,大量的中青年诗人开始在网络上发表诗作。这些中青年诗人,文化水平较高,大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他们思想敏锐、创作活跃,部分诗作水平较高,但他们疏离于各种传统诗社,创作较为分散、地域特征亦不明显,与传统诗社诗人有较明显区分,笔者将另文论述。
福建省诗词学会是福建省影响最大的诗词团体。1987年端午节,中华诗词学会在北京成立。1988年5月15日福建中华诗词学会(即今福建省诗词学会)在福州诞生。大会代表86人,选出黄寿祺为会长,吴修秉等9人为副会长,赵玉林为秘书长。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福建省诗词学会现有会员一千多人。从1989年起,福建省诗词学会坚持每年出版会刊《福建诗词》。《福建诗词》为福建当代诗词交流的重要园地,在选择、评鉴、保存福建当代诗词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各诗词学会、诗社、诗词团体通过举办各种形式的诗词活动,如节庆酬唱、诗词竞赛、作品吟诵、诗词采风等,来凝聚会员、交流诗艺。福建诗人内部唱和频繁,如1989年,黄寿祺教授与赵玉林赴郑州参加黄河诗会,游郑州、洛阳、开封、西安等地,有诗纪行,一路唱和,各得诗四十余首,合著《秦豫行》,成为闽地诗坛佳话,其中“叠花韵”各四叠计十首,得到闽地诗人李可蕃、陈景汉、吴修秉等人竞相赓和。又如1999年重阳节前一日,赵玉林、陈子波、李可蕃等耄耋诗人雅集西洪路凤凰酒家,庆祝佳节并拈题限韵作诗。赵玉林有《西洪雅集》五律十首。再如2012年11月,赵玉林作《保钓》绝句:“保钓坚贞誓不移,恶邻启衅酿新危;老夫未懈大刀梦,记得卢沟喋血时。”赵玉林的作品,姚恩健响应步韵四首,后由陈道衍发表于“cdy909白水的博客”,和者甚众,先后达七十余首。[1]
福建当代旧体诗词活动中,“诗钟”活动是一个颇有特色的现象。福建福州为诗钟发源地。诗钟一组(联)两句,每句七字,计十四字,格律同七律诗对偶联句,对仗工整、平仄协调,故称“折技诗”,又因其限时限题,以钟鸣为限,故又称“诗钟”。诗钟是一种古老、高雅的文娱活动,宋元之时虽有“诗钟”之名,但诗人雅集作嵌字诗联,已见记载。清嘉庆道光年间,诗钟在闽地盛行,后由林则徐、陈宝琛、沈保桢等晚清闽籍重臣名流引入京城,风行京城并影响全国。当代福建诗坛,“诗钟”活动频繁。福建各地诗社普遍以折技诗为基本吟体。福建当代诗钟活动,眼字或诗题一般结合时局形势、政社节目等,如福州解放五十周年纪念以“解悬”一唱为眼字,改革开放二十周年纪念以“开放”为眼字,1995年福州三山诗社建立十周年大庆,以“十庆三山”顶天立地格向全省征诗,1999年三山诗社又以农历每月十五月圆之意作“逢忘一唱”。每次诗钟活动,参与人数众多,如1998年福州三山诗社志社百龄纪念,以“厚今”凫胫格向25县市42社苑团体及港台部分知名诗人二百余人征诗,是局大诗(词)以外,得折技诗1224首。[2]诗钟的形式,充分体现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符合诗词创作中最基础的语法、修辞和音韵要求。诗钟的练习,对于诗词艺术的练习与提升具有显著的作用。诗钟活动,显著地推动了福建当代诗词的繁荣发展。
二、福建当代旧体诗人的创作成就与艺术特色
福建当代诗词名家辈出,拥有一批在全省乃至全国颇有影响的诗人。这些诗人,成就突出、特色鲜明,如潘主兰、赵玉林之诗,尽得书画艺术形神之妙;又如黄寿祺、陈祥耀之作,有学人之诗的隽伟宏肆;又如陈景汉、蔡厚示等人,才力丰赡,笔势纵横。福建诗家众多,无法一一点评。笔者仅选取较有代表性的数家来加以探讨,以求管中窥豹,见出福建当代旧体诗人的创作成就与艺术特色。
(一)潘主兰
潘主兰(1909-2001),原名鼎,福建长乐人,是当代著名画家、书法家,其旧体诗的写作也享誉诗坛,有《潘主兰诗书画印》等。潘主兰诗作中多题画诗。曾自谓“潘郎无画不题诗”(《自题朱竹丛图》),画中题诗,诗画互补,使得意境更加深远。潘主兰爱画兰、竹,其咏兰、竹之作,往往见出一生襟怀。如《题素心兰》:“沅湘自古集骚魂,九畹吾家好托根。不与万花颜色斗,素心相对闭柴门。”又如《题竹》:“故园可念萧萧竹,短发衰年比竹疏。照影自怜还自笑,清风纸上总空虚。”潘主兰还有《论印绝句四首》《论书绝句三十首》《参加安阳殷墟年会口占二首》等作品,既体现了他治印、书法创作、甲骨文研究方面的心得与抱负,也是“以议论为诗”诗艺的进一步探索。
潘主兰的古体诗也颇有特色。五古《诗述》1450言,概述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语言古奥,叙述条畅,七古《为敏钟写朱竹并题》稽古入诗,通篇应用多则朱竹典故,见出作者深厚的文史功力。七古《秋日写兰系以长句》回忆先君嗜兰往事,并寓身世之感,应该说,潘主兰的诗歌既有深厚的学殖,又凝聚着诗人个体的丰厚情感,与其书画艺术同臻妙境。
(二)黄寿祺
黄寿祺(1912-1990),福建霞浦人,曾任福建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是著名的易学专家,诗名蜚声海内外,有《群经要略》《易学群书平议》《汉易举要》《周易译注》等学术著作,亦有《六庵诗选》《六庵吟草》八卷等。陈祥耀在《六庵诗选序》中曾这样评价黄寿祺之诗:“辞非一体,才足兼工。”[3]的确,黄寿祺存诗近二千首,其写景纪游、述怀言志、酬唱题咏,皆真率峻洁,情味隽永。黄寿祺曾言:“九曲滩头还九曲,溪山无处不宜诗。”(《游小九曲》)“物华俱有意,何事不宜诗。”(《山中遣兴》)怀抱诗心,自然触物感事皆能成诗。如其集中大量出现的纪游览胜之作,生动自然的景物描写中涵蕴着丰富人文历史的内涵,既有学人之诗的淹博宏富,又展现了诗人委曲细致的内心世界,如“秋田经雨禾添实,老树当风叶有声。”(《赴厦车中作二首》)“禁烟御寇纾长策,谪戍筹边显异才。回首当年灯火地,万方多难独徘徊。”(《游西湖荷亭谒林文忠公读书处感作》)“云际车声归客至,城头角吹暮烟浓。绮霞似惜诗人去,射到征袍分外彤。”(《登西直门城楼》)等。
(三)赵玉林
赵玉林,别署佛子明璧,1917年生于福州,2017年11月去世。这位百岁老人,经历过日寇侵华、内战烽火、文革浩劫,艰难苦恨,不一而足。赵玉林先生工诗词善书画,生前为福建省文史馆馆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华诗词学会名誉理事、福建省诗词学会顾问、福建逸仙诗词学会名誉会长,著有《灵响居诗文存》《左海吟墨》《七发集》(合著)等,主编有《百年闽诗》及《全闽诗录》,其诗词风格蕴藉、意境深幽、语言铿锵有力,洵为一代诗坛国手。
如其诗《读杜甫天末怀李白因忆文革中罹难诸友三首》之三:“凉风天末起相思,肝胆轮囷问所之。剩有北邙迟上月,清光犹照已枯枝。”诗歌前两句分别隐括杜诗“凉风起天末”、韩愈“穷途致感谢,肝胆还轮囷”诗,笔力矫健,浓情悲悼,意在言外,洵为佳作。肝胆,是赵玉林诗作的关键词,如“高悬肝胆照乾坤”“何若常逢肝胆人,顷刻相忘名利场”“轮囷肝胆在,老泪忆纵横”等,据姚恩健统计,在《灵响居诗文存》(1-3集)中,以“肝胆入诗”不下18处。[4]赵诗的“肝胆”,是赵诗的诗心所在,亦是其家国情怀的具体体现。赵诗是在丰沛情感主导下的艺术创作,具有奔放流畅的气势和清超俊逸的风格。
赵玉林的词作,也富有成就,诚如刘庆云教授所说:“涵泳其词,深味其余情,实为当代词苑别具风情之奇葩。”[5]刘庆云教授所指出的“情”,确为赵玉林词作最鲜明的特点。如其悼亡之作《浪淘沙》:“玉颊笑涡轻,暗分罗带惜娉婷。梦里原知身在梦,纵我狂情。 窗外月华明,更漏声声。寂寥衾枕守狐檠。夜夜梦魂须到此,莫待来生。”缠绵凄恻,感人至深。又其《虞美人·过延平梅山寺》词:“晚来弄翰资糊口,投老闲窗牖。壮岁避寇入闽中,投死洪荒报国一心红。 中年潦倒何堪问,难洗投荒恨。郎当掩面过双溪,犹记梅山冷月铁窗凄。”词作受蒋捷《虞美人·听雨》启发,却以倒叙方式记述一生之遭逢,字里行间又郁勃着富有历史厚重感与沧桑感的悲愤之情,令人不胜嘘唏。
(四)陈祥耀
陈祥耀,字喆盦,1922年生,著名古典文学教授,有《五大诗人评述》《中国古典诗歌丛话》《喆盦文存》《喆盦诗合集》等。陈祥耀在《喆盦诗合集·自序》中说道:“余于诗,不专取一代一家”,“逢为诗,则最宗杜陵、香山、放翁之诗史风范”,自评其诗:“其清而不雄处,转无意而有近乎陈简斋”,“于清人中,绝句尝喜渔洋定盦,五言稍濡染瓯北。”[6]陈祥耀的“夫子自道”,恰如其分地揭示了其诗歌学殖深厚的特征。如2004年所作《参加武夷山辛弃疾研讨会赋绝句二十七首以代论文》诗,错综辛弃疾一生功业和词篇,又加以精到的点评,全面刻画展现了这位南宋爱国词人的崇高形象。如“五万军中缚叛徒,精兵十万勇驰驱。少年身手如青兕,如此书生旷古无。”“身是行人听鹧鸪,长安北望失通途。新愁旧恨真千叠,流水青山对郁垒。”“荠菜春生新雨后,稻花香到社林边。醉中翁媪吴音媚,笔底田园别致妍。”如果不是熟稔南宋文史知识,对辛弃疾的为人为词有着深刻的理解,是无法创作出这样的诗篇的。
在学人之诗的淹博宏通之外,陈祥耀之诗也有着“诗史”的风范,即对于现实深切的关怀和深沉的思虑。如《新世纪寄言》:“共和缔造泯专制,科学张扬屏弱愚。百载功营双壮举,千秋效验几宏图?民风向厚治安本,舆论兼容尚晋枢。中外交流滋广泛,深思博综定归趋。”诗歌既总结回顾了20世纪的两大壮举:“缔造共和”和“张扬科学”,又对新时代的社会发出谠论诤言。其他诗歌如《杞忧》《全球(四首)》《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等等,莫不体现着学人之雅、哲人之思与诗人之情的有机融合。
(五)蔡厚示
蔡厚示,1928年生,江西南昌人,长期任教厦门大学,20世纪80年代初调任福建省社会科学院,曾任中华诗词学会、福建省诗词学会副会长。蔡厚示籍虽江西,而一生行迹多在福建,其诗歌是福建当代诗坛“百花园”中的奇葩,著有《玉雪轩文论集》《诗词拾翠》《双柳居自选诗词》等。蔡厚示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学者,数十年的涵泳沉潜,使得他对旧体诗词的本质与内涵有着透彻的把握。因此他的诗词,不论是语言的锤炼、典故的运用,还是意境的营造,无不本色当行,体现出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
蔡厚示在借鉴古典诗词传统的同时,不为古人的苑囿局限,将旧体诗词的表现触角大胆地延伸至当代世界。现代的语言、思想、生活与古典诗体,水乳交融,如:“欧风美雨虽云好,月落枫林望眼赊。”(《居美吟草》)“楼台攒簇迎宾馆,花木扶疏度假村。”(《泛闽江至水口》)“三十功名归另册,几番批斗陷牛群。”(《春分》)等。同时,蔡厚示学养虽厚,但不掩才情,其诗歌饱含来自内心深处的激情,以及对于生命、生活最执着的热爱。如其诗中时常洋溢着桑榆未晚的情怀:“人生唯有情难死,白发红颜尽解吟?”(《〈七夕·红豆相思杯〉咏》)“人生七十休嗟晚,茁茁新苗趁雨栽。”(《西湖口占》)“孰谓晚霞无异彩,我今八秩正华年。”(《次韵酬曹保荣先生〈八十自嘲〉》)等。其部分诗作亦能参酌古今、关怀时事、为时代歌与哭、为人民鼓与呼,“二百年来国势危,前狼后虎不胜悲。图强御侮堪谁是?少穆襟期独秀诗。”(《读林则徐、陈独秀诗书后》)“多少兴亡悲未了,古今诗赋痛频添。”(《重过山海关,闻日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愤作》)“何事最堪忧?祸起东邻竟未休。切莫轻心忘痛史,同仇!国力强时始自由。”(《南乡子·登镇江北固山多景楼,闻日本梶山静六干涉我国内政愤作》)等。
三、福建当代旧体诗人的总体特征
应当说,福建当代旧体诗词名家辈出,风格多样,题材丰富,即使在同一个诗人的笔下,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文体中也往往呈现出变化的风格。福建当代旧体诗坛可谓百花争艳、姹紫嫣红。但百花齐放的奇绚却也共同成就着春光的旖旎。福建当代诗坛的“百家争鸣”,根植于闽地深厚的地域与文化传统之中,共同展现出绚丽的时代光彩。
(一)地域特色
福建灵秀的山川滋养着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福建当代旧体诗词多山水之作,诗人们平仄唱叹,抒发了对生于斯游于斯的土地的热爱之情。如武夷美景,就得到众多诗人的反复咏叹。如潘主兰《壬戌又四月,重游武夷》:“倦飞却笑投林鸟,输我遨游兴未赊。”赵玉林《天游一览亭》:“峰头午霁一回环,一览亭边杖履闲;安得白云能剪碎,一人载得一车还。”陈景汉《登天游峰》:“欲穷幽胜奋登攀,陟蹬跻梯若等闲。只觉路萦丹壁上,不知身置白云间。尽收磅礴峰千笏,细指依稀水九湾。忽听数声林鸟唤,倦飞与我共忘还。”吴修秉《武夷杂咏·兰亭旅邸》:“我本武夷词赋客,曾兴唱叹动山灵。”蔡厚示《回武夷》:“一十四回回武夷,滩声筏影总相思。何当化石山头立,看到风烟俱静时?”黄拔荆《江城梅花引·重访武夷》:“武夷胜境国中稀,既崔嵬,又逶迤。”福建当代旧体诗人不仅歌咏福建的名山大川,他们还将笔触延伸至自然生活的许多角落,福建山水美景得以增色。
福建历代先贤的流风余韵,是福建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福建的自然山水一样哺育滋养着后人,追念景仰先贤也成为福建当代旧体诗人诗词中重要的内容,佳作频现。如黄寿祺《游西湖荷亭谒林文忠公读书处感作》:“白云叆叆绕亭台,更喜荷花处处开。风景十闽湖水胜,功勋一代伟人推。禁烟御寇纾长策,谪戍筹边显异才。回首当年灯火地,万方多难独徘徊。”陈景汉纪念《乡先辈严复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中原多事泣寒虫,天以英才畀我榕。振聩诤言惊广宇,启蒙译著树先锋。胸涵八表风云幻,气荡千秋罗网重。百四十年怀岳降,遗徽犹足壮尧封。”吴修秉纪念陈宝琛150周年诞辰时作的《咏沧趣楼》:“一代文宗沧趣楼,清秋江渚话螺洲。夕阳几度留尘影,风采于今论未休。”蔡厚示《读林则徐、陈独秀诗书后》:“二百年来国势危,前狼后虎不胜悲。图强御侮谁堪是?少穆襟期独秀诗。”这些诗歌鲜明地展现了历代先贤的人物形象,对先贤的景仰之情,也跃然纸上。
福建当代旧体诗词根植于厚重的地域文化。可以说,福建当代旧体诗词,书写了福建美丽的自然山水,抒发了诗人们热爱自然的情感,也表达了对这片土地上绵延千年的历史文化的崇敬之情。福建当代旧体诗词,是热爱家乡的颂歌。
(二)文化传统
在近代诗歌史上,福建诗词更是大放异彩。近代诗歌史上“同光体”影响深远。今人钱仲联教授《论“同光体”》曾将“同光体”明确分为闽派、江西派和浙派三派。“‘同光体’在民初,几乎成为闽派诗的代称”,其中,闽派“以陈衍、郑孝胥、沈瑜庆、林旭为首,最后有李宣龚诸人为殿。”[7]陈庆元教授《论同光派闽派》认为:“三派中以闽派阵容最大,不仅诗人多,持续的时间长,而且影响的广泛也超过其它两派。”[8]同光体对于福建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有着直接的影响,如同光体闽派殿军何振岱的女弟子刘蘅,在20世纪90年代末辞世,既属同光体余脉,又是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重要作家。在诗歌创作理念上,福建当代旧体诗词也深受同光派的影响。陈衍是同光派的诗学理论的总结者,曾提出“诗莫盛三元”(《石遗室诗话》卷一)和诗“有别才而又关学”(《瘿唵诗序》)等主张。从福建当代旧体诗坛多学人之诗,即可见于同光体的沾溉之深。
然而,福建当代诗人对于同光体,并不是一味的追捧,他们对于其所遗留的艺术传统,既有继承的一面,也有不容自限的气度。陈祥耀曾说:“我是闽人非闽派,未妨冷峭味同光”(《苏州参加清诗讨论会》其二)。赵玉林也对同光派有所批评,如“闽都诗事总萧条,指是同光去未遥。”(《丁亥迎春杂咏》)“扶轮大雅酌谁先?闽派同光已寂然”(《福州耄耋诗社成立感赋》)等。应该说,同光派虽然是闽地诗歌传统的重要一脉,但远远不能牢笼福建当代诗歌。在同光体盛行之时,同为闽人的林纾就曾批评道:“吾尝持论,谓诗者,称人之性情,性情近开元、大历者,开元、大历也;近山谷、后山者,山谷、后山可也。必扬麾举纛,令人望景而趋,是身为齐人,屈天下均齐语;身为楚产,屈天下皆楚语,此势所必不至者也。”[9]所以说,同光体是闽诗近代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闽诗的文化传统不仅限于同光体。闽诗的文化传统恰恰是包括同光体在内的诗人的这种勇立潮头、自我树立的文化精神。
此外,以诗歌创作推动诗歌理论构建,以诗歌理论推动诗歌创作,一直是福建诗歌发展的良好传统。刘克庄的诗论、严羽的《沧浪诗话》、魏庆之的《诗人玉屑》、李贽的文学思想、谢肇淛《小草斋诗话》、林昌彝的《射鹰楼诗话》、陈衍的《石遗室诗话》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都产生过广泛的影响。有的则通过诗歌的品评与选录来体现宣扬独特的诗学理念,如黄昇《花庵词选》、高棅《唐诗品汇》、陈衍《宋诗精华录》《近代诗钞》等。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也有着丰富的理论资源。福建当代旧体诗人中的黄寿祺、陈祥耀、蔡厚示、黄拔荆均为古典文学资深学者,他们著述等身,对于诗歌理论有着深入的探讨,自不待言。而其他诗人也不曾忽略理论研究,以赵玉林为例。赵玉林不仅创作丰富,也有大量的诗歌理论论述,有《诗词写作刍言》(1992年)、《当代诗词创作应走道路的探讨》(1993年)、《略论诗中有我》(1993年)、《漫谈诗的艺术表现手法》(1994年)、《诗人的胆与识》(1997年)、《当代诗词大众化的探讨》(1998年)、《平淡与精深》(2001年)、《当代诗词美在何处》(2002年)等。应该说,诗歌理论的发达,是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繁荣发展的坚实保障。
(三)时代精神
“美刺”是我国古代诗教重要的传统。苏轼在《王定国诗叙》中曾言:“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10]杜甫之所以为诗圣,离不开他“一饭未尝未君”的精神。所谓“一饭未尝忘君”,并不是通常意义上对于封建君主的念念不忘,而是对于国家命运、时代大事和社会走向的强烈关心。正如唐人孟棨《本事诗》所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1]福建诗史上的李纲、张元幹、刘克庄、朱熹、真德秀、谢翱、陈文龙、曹学佺、黄道周、卢若腾、林则徐、陈宝琛、林旭、何振岱等人,也秉承着“美刺”“诗史”的优良传统,作品或感时、或愤世、或关心民瘼,他们的诗歌不再是私人生活悄然的吟唱,而是深切地介入到现实的生活之中,忠实传神地记录着时代的面容和精神。
福建当代旧体诗人继续了诗史上的这种优良传统。陈祥耀曾经倡导:“作家要具有历史意识和时代使命感,作品要能表现时代精神,才有意义和价值……今后写旧体诗,还应朝着反映时代精神、时代现实的正确方向前进。”[12]陈祥耀的《吾诗》言:“吾诗为今诗,借用古人言。事诚今日事,中有古人魂。古魂非聊尔,贤哲凭仰尊。古中不见今,诗也复奚存。”陈祥耀认为当代人写当代诗,虽然要借鉴古人的语言,不能没有文化的传统,但是,如果一味以古为尊,没有时代的光华,那么,“诗也复奚存”,诗歌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里所体现的是一种古今融通、古为今用的创作精神。这也是福建当代旧体诗人的代表性观点。福建省文史馆编的《百年闽诗》(赵玉林任执行主编),《编辑凡例》言选诗标准为“以诗存史,以诗存人”,对于以诗纪史者,特别重视,“以补史志无意疏漏,为尊史求真也。”[13]《百年闽诗·前言》亦言:“保存名料,反映时代,亦诗之责。”[14]的确,一部《百年闽诗》即是国家百年沧桑巨变的投影。歌颂祖国新貌、反映时代精神,成为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主旋律。国家民族的许多大事,如香港澳门回归、北京奥运胜会、火箭发射成功、纪念福州建城2200周年等,都被以诗的形式记忆。
福建当代旧体诗人意识到诗词作品中的时代精神不能只是新闻时事简单的堆砌。陈祥耀教授说:“面对时代和反映现实,这是中外文学共同的进步传统。但面对时代,并非以赶浪潮、随大流为了事。诗歌反映现实,应该扎根现实而又高于现实;诗人看待现实,应该比一般人看得更高、更深、更远。”[15]如陈祥耀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有感》一诗:“审美艺师识不化,皮鞋男女尽高跟。壮躯弱质同婀娜,绝倒邯郸学步人。”这首诗并不是写国家大事,而是针砭一个琐碎的生活现象——男女穿高跟鞋。诗歌表达的风趣幽默冲淡了诗人今天看来还略显“迂腐”的观念,清晰地体现了社会的包容进步与时代的审美变迁。
当代旧体诗词写作中有一种不良倾向,即把诗歌当成时代主题的传声筒,认为只要诗歌表现了“时代主题”,便可以漠视诗歌的艺术规律。还有甚至把诗歌表现时代精神这一要求理解成诗歌只能是“颂歌”。因此一部分旧体诗歌应景而作,简单因袭时事语言,充满着空洞的口号,毫无真情实感,缺乏艺术感染力。这类诗歌被人戏称为“老干体”。福建当代旧体诗词的名家之作,有效地规避了这种不良倾向。他们的作品歌颂伟大的时代,是发自内心的歌吟,真诚而动人:“生休恨晚尽怀古,古人不见今人功”(黄寿祺《庐山纪游》)、“擎天共仰中流柱,破浪方扬万里桅。”(陈景汉《中国共产党建党七十周年献辞》)、“改革卅年瀛陆变,闽都儿女越前贤。”(丘幼宣《登镇海楼》)同时,他们的其他作品,充满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的悲悯情怀。“晚晴不是无情客,总与苍生共喜忧。”(赵玉林《癸未上巳晚晴社友欢聚“笑三春酒家”》)、“忍抛路骨朱门酒,只作花间款款吟。”(赵玉林《答友人》)、“于时无补徒费神、专务藻饰雕虫耳;法不孤生忌镂空,水有源头来靡止。”(陈景汉《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五十周年》),正是怀抱这样的诗学观念,他们的诗作并不粉饰生活、涂抹时代,而是真正地面向社会、关怀现实,蕴含了鲜明的时代精神。如陈景汉(1921-2004)的七古《乘车难》:“权贵拥车翻新样,百姓乘车艰莫状。车来姗姗不定时,鹄立凝望徒嘘唏。炎夏骄阳炙欲焦,严冬寒风不相饶。道旁雨后沟潦积,旋轮激水如飞戟。盼得一辆遥莅止,霎时争前甚聚蚁。翁媪太息小儿啼,壮夫攘臂强攀跻。奋登稍喜锥可立,踵接肩摩罔容隙。倘遇蓦停与加还,左颠右倒同簸谷。‘皇冠’倨坐过无睹,那识芸芸个中苦。居官忘却先忧竞豪奢,焉使旷代承平百姓蠲怨嗟。”吴修秉《悯农》:“失地耕夫余破帽,沾油村吏醉华筵。何当一扫氛埃净,和煦阳光沐里田。”赵玉林《入园有感,各景点均须重新买票,方能入内》:“经商手段正行时,卖地醵金未足奇;一庙一堂一售票,河山寸寸被凌迟。”这些诗作,虽为现实中的种种弊端而发,意在讽刺和暴露,但诗人的忧国忧民的赤忱,比起那些专待节庆佳日、随众伏阶嵩呼以表输诚的作品更加真诚,更有力量。福建当代旧体诗词外在的文体形式虽旧,而内在的精神,却是“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赵翼《论诗》)。时代的精神,在他们不虚美、不隐恶的诗歌作品中一再闪现。
注释:
[1] 陈道衍:《网友和诗齐保钓》,2012年12月7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37dfda2010188ky.html,2017年12月20日。
[2] 以上资料见翁绳馨:《为折技诗乞骚坛一席之地议》,福建省诗词学会编:《福建诗词》第十五集,(闽)新出(2005)内书第210号,2005年,第408页。
[3] 陈祥耀:《六庵诗选序》,黄寿祺:《六庵诗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页。
[4] 姚恩健:《赵玉林辞章艺术摭谈》,香港:中国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7页。
[5] 刘庆云:《蠡水观沧海,辞章见性灵——赵玉林先生〈左海吟墨〉第三卷词序》,《中华诗词》2010年第10期。
[6] 陈祥耀:《喆盦诗合集》,北京:华艺出版社,2001年,第1页。
[7] 钱仲联:《论同光体》,《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第112-115页。
[8] 陈庆元:《论同光派闽派》,《文学:地域的观照》,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第111页。
[9] 林 纾:《旅行述异·画征》,上海:商务印书馆,1914年,第80页。
[10] 苏 轼:《王定国诗集叙》,《苏轼文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18页。
[11] 孟 棨:《本事诗》,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页。
[12] 陈祥耀:《关于旧体诗前途的思考》,《喆盦文存》,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87页。
[13][14] 福建省文史馆:《百年闽诗》,福州:海风出版社,2004年,第1,3页。
[15] 陈祥耀:《关于传统诗词的改革与反映时代精神》,《喆盦文存》,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