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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乡

2018-03-30/

青年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李洋断桥身份证

⊙ 文 / 王 棘

如果不是母亲打来这个电话,我想我可能不会下决心辞职。上午我刚刚被领导训了一顿,就为了芝麻大小的一件事,我知道他是故意找我的碴,一星期前我曾当众拒绝了他关于星期日加班的要求。母亲在电话里说李洋死了,警察打电话到了家里,说是让家属去辨认一下,他们说尸体是在康保县城外的一座断桥下发现的。母亲让我去那里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我和你爹都没出过远门,出去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你去,你请几天假到那里去看一下吧。”母亲的语气和平常一般无二,我不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有没有伤心难过,我也想象不出她伤心的模样。

办理好离职手续后的当天下午,我便坐上了从北京驶往张家口的火车。这之前,我对这件事并没有深想,觉得不过是去辨认一下是不是他。火车行驶了一半路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此行的任务并不轻松,警察既然都打了电话到家里,说明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了。他们说是让去“辨认”,不过是善意的委婉的说法,可能他们让家属去的目的,就只剩下认领尸体了。

一想到自己要去认领并且运送一具尸体回家,身上的汗毛就一根根竖了起来。我仍接受不了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我宁愿得不到他的消息,而不是这样被告知:他死了,这是他的尸体。

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去想他。我把眼光投向车窗外,望着一点点向后移动的远山,忽然分外想念阿芷,此刻她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县城,她的肚子里孕育着我们的孩子,可能用不了一个月,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说肚子里的宝宝,可我掏出手机,在手里握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令人产生消极情绪的事。

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我在车站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等明天早晨再坐汽车去康保县。晚上八点,家里打来电话,母亲问我在哪里,我如实回答,她说他们以为我还在北京,沉默了几秒钟后,她叮嘱我明天到了那里,问明白情况后记得给他们回个电话。通话结束后,过了几分钟,我才想起忘了跟她说,不要把这事告诉阿芷。

脱掉外套,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直到凌晨两点我还没睡着,数羊数到了三千六百五十二只也没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脑子蒙蒙的。想到今天还有要紧事,我没多磨蹭就起了床,洗漱完毕,便退了房间,出门去汽车站。

之前我在网上查过,要坐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康保护县。一路上,我都在想,他是怎么到的那里?是靠着两条腿从灵丘走到那里的吗?这不大可能。我猜,他可能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到了那里,或许他早已丧失了方向感,他不过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他是个迷失了自己的人。他是否曾经渴望别人拉他一把?

前两年我过年回家,他都没在,去年腊月二十六我才回去,父亲说他刚走了不到十天。他回来后,在家里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走了,没跟谁说一声就走了。寒冬腊月的,他能去哪里去?他精神状态又是那个样子,当时我很为他担心。

在家里,我们都很少提到他,尤其是母亲在场的时候。父亲私下曾跟我说过,他最初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和母亲置气,那次他一走就是五年,其间一次都没同家里联系过。

下了汽车,经过几番打听,我来到康保县公安局。进去前,我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做了两次深呼吸。一个年轻的警察接待了我,问我什么事?我一五一十地把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些话向他转述了一遍。他问我:“这么说,你是李洋的亲属?”我回答说是的。他说:“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前,我们接到报案电话,说是在下马河村东头的断桥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一张身份证。”他说着走到一堆卷宗前,从中翻找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来,他打开袋子,掏出了那张身份证,把它递给我。“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我们发现的尸体的模样相差很大,所以我们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你看一下,身份证上的人是你要找的那个不是?”他说。

的确是他。身份证上的照片可能是十多年前照的了,他上身穿着一件圆领红毛衣,头发梳的是三七分,一脸严肃地盯着正前方。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我仿佛看到时间的洪流,它奔腾不息,只一瞬间就把他整个儿吞没了,不留下半点痕迹。我知道,我们都逃不脱这一结局。

“是他。”我说,“这是他的身份证,他……在哪里?”

“你再看一下这个,”年轻警察说着从刚才那个档案袋里又掏出了一张照片,“你看一下,这上面的人和身份证上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我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是他。照片是俯拍的,他被面朝上平放在地上,又长又乱的头发里有许多草屑和土粒,整个脸颊都塌陷下去了,眼角和额头上可以看出明显的瘀青,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在他的胸前放着那张身份证。外人可能不敢相信地上的尸体就是身份证照片上的那个人,我却百分之一百地确定,那就是他。

“他的尸体在哪里?”我问,为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羞愧。

“埋了。”年轻警察说。

“什么?”

“我们发现他时,就已经开始招苍蝇了。”

“埋在哪里了?”

“下马河。”

他口中说的下马河是个村子,离县城十公里左右。我坐公交车来到下马河村,那个年轻警察说他们把他埋在了那座断桥旁。他跟我说断桥就在村东头,下了公交车,沿着进村的水泥路走上三百来米就能看到。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断桥。他的坟就在桥边,不知道的人不会想到这个小土丘下竟埋着一个人,它太小,太不起眼了,上面没插丧棒,旁边也没有碑石,就连烧过纸的痕迹都没有;恐怕过不了两三年,土堆被人畜踩平,就再找不见它了。看着这个小土堆,我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了,其实,我在听说他被埋了那一刹那,曾暗暗在心底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倒是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坐在断桥上,掏出烟来点了一根,快抽完时,才想起是不是应该给他也点一根,我站起来又点了一根烟,弯腰插在了眼前的这个小土堆前。

我忽然想起母亲的叮嘱,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她接起后,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她在电话那边喂了两声,我才回过神来,说:“我是李军。”她说:“军军你到那里了吗?”我说到了。她问我有没有去警察局问问?我说去了。“你……看到了吗?”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能听出她的语调已经变了,“是不是他?”

“是他。”我说,“我来这里时,他们已经把他埋了,警察给我看了他的照片,还有在他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

那边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冷不丁地问:“你说该不该把他运回村里来?”我支吾着说,从这里运回灵丘,最少也得七八千块钱。“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她说。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哽咽声。我知道她说“不知该怎么办”,便意味着这事就过去了,不用再提了。我甚至想到她对这个问题早已想了很多遍,可能从她接到警察的那个电话时,她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甚至还要往前,从他精神失常后,一次次离家出走时。

挂断电话后,我从村里的便利店买了些纸钱和香,在他的坟前烧掉,临走时我心想他这下也算是解脱了吧,比活着受罪强。我乘最后一班城乡公交车回到康保县城,下车时路两边的路灯都已经点亮,街道上刮起大风,柳树枝抽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我随便找了个旅馆住下,等明天早上再乘汽车去张家口,从张家口再坐火车回北京。回北京后又得忙着找工作。

躺在床上,我不由得开始想象家里的情形,现在还不到七点半,电视开着吗?平时父亲每天都会准时在七点打开电视,坐在灶前边烧火,边看《新闻联播》,还有接下来的天气预报。今天他会不会打开电视?可能他打开了,母亲又命令他关掉,也可能她根本就不在意电视是否开着。他们会不会说起他?我猜测要说也是她先提这个话头,然后呢?他们会像平常议论别人家的事那样反反复复地说好多遍吗?我估计不会,父亲可能会反复说那些他每次回来时所表现的细节,但她会制止他的,一定。

父亲不止一次跟我描述过李洋精神失常后,几次回家又出走的事情。李洋第一次回去时,母亲正在家里打麻将,炕上坐了一炕人,有玩的也有看的,李洋进家后,还没等别人问他,他就先骂开了。他高声嚷嚷着,让人们全都滚出去,说什么从来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等等。人们问他话,他理都不理,兀自高声骂着,他的脸气得通红,左眼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着,隔七八秒钟抽一次嘴角……父亲说,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洋会变成这样。晚上李洋一个人睡西厢,他过去给他烧炕,却被赶了出来。李洋又高声嚷嚷起来。那时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村里人家的灯几乎全都熄灭了。

李洋每次回去,都待不长。他每天不到六点就起来了,然后便出去绕着村里的大街小巷转悠,早起的人看见他还以为他一夜没睡,问他话他像是没听见般不理不睬,后来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他也会到人群中去。他不说话时,没人会把他当疯子看,他说起话来,就得骂人,他骂得最多的一个人是李秋花——我们的母亲。

楼下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一开始声音还比较小,后来争吵声越来越大,我的思绪从家乡回到现实之中。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到楼下一男一女在彼此拉扯,现在男的似乎开始求饶了,他拉住女人的手不让她走,女人猛地甩开,骂了声“滚吧你”,决绝地离开了。男人又开始骂起来,他指着女人的背影,一边骂,一边跺脚。我离开窗口,又坐回到沙发上,我缓缓闭上眼,摘下眼镜,使劲搓了搓脸,又按了按太阳穴。我没注意,楼下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我下楼买了啤酒,刚喝了一瓶,手机便响了起来。我拿起来看到上面显示的是“大舅子”。我心想他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想着如何调侃他几句。我接起来还没张口,他便连珠炮般说了一大串,我听到“早产”两个字时,倏地站了起来,我急得大声叫着他的大名郭峰,打断他语序混乱的讲述,说:“你慢点说,说清楚,你们现在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会儿还在灵丘,”他说,“我现在要开车带她上大同去,医生让去的。有事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 何大草· 萨 特

“好,好,”我说,“路上小心,我明天就回去……”他那边还没等我说完就挂断了,我估计他们一定是要出发了。我坐立不安,酒是没心情喝了,我满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阿芷和孩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我在心里求老天爷保佑,求观音菩萨保佑,求耶稣基督保佑。我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神都求了一遍,甚至在心里许诺,若是他们母子平安,我愿意吃素一年或是见庙即拜,此刻我忘了一向标榜自己是无神论了。

我隔一会儿看看表,隔一会儿看看表,总嫌时间走得慢。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又给郭峰打过去,他接起后,我着急地问道:“到了没?阿芷咋样了?”“还在路上呢,阿芷没事,有医生跟着呢。”他快速说道,“我开着车呢,先挂了。”

他说有医生跟着,这让我放心了不少。我坐下来,因为无事可干,又就着花生米喝起剩下的那一瓶啤酒来,我吃几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想一遍我的妻子和孩子一定会没事的。我越喝越觉得清醒,忍不住想再打电话给大舅子,却又怕他们还在路上。他开着车呢,我对自己说。

我想象着我的孩子的样子,人们都说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很丑,我想我的孩子一定不丑,既然他(她)的爸爸妈妈都不丑,那他(她)就只会更漂亮。他(她)可能会比寻常孩子小一些,毕竟他(她)比预期早一个来月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她)一出生,医生们就会将他(她)放入保育箱,或许要放一个月左右,谁知道呢。

阿芷一定会很痛吧,她所受的罪是我的百倍千倍,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到那里去,等着她从产房里出来,第一个过去拥抱她,对她说:“辛苦你了,老婆。”或者是:“谢谢你,老婆。”我知道那时她或许已经晕过去了,听不到我说的话。就像她听不到此刻我心里所想这些一般。

酒喝完了。我看了下表,距离上次给大舅子打电话,又过去一个多小时,我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他的手机彩铃是凤凰传奇的《荷塘月色》。没等多久他接了。我问:“到了吧?”他说:“到了。”他的语气比之前平缓了许多。“阿芷呢?”我又问,“孩子生下来了吗?”“还没呢,”他回答道,“还没从手术室出来。我也还在等,不过你放心吧,我打听过了,这里是全市最好的妇产科,医生也都是最好的,我都打点好了。”

“那就好。”我长出了口气,“你别挂电话,陪我聊一会儿,我们一起等。”“好,”他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是过来人,哈哈。”我问他都谁跟着一起去了,他说除了他和县医院的一个医生外,我岳父岳母还有我小姨子也都去了。“老头子现在正急得在走道里来回转呢。”他压低声音说,“我妈说她生我们几个时,我爸都没这么担心过。”

看来她家的人全都去了,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我心想有要紧事时还是得靠亲人。“辛苦你们了,”我说,“我没想到会比预产期早这么多。”

“辛苦啥,我们都是一家人。”他说,“不过这次我也给吓了一跳,一点预兆都没有,她忽然就肚子疼了起来。谁能想得到呢,我听我妈说比预产期整整早了一个月。”

我问他有没有通知我父母。“还真忘了这茬了,”他说,“当时实在是太匆忙了。”我跟他说我来通知吧。他突然大声说出来了,我听见他在那边问医生母子都平安吧,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带把儿的。”他大声对我说。我能想象出他激动、兴奋的模样。

“这下你放心吧,医生说现在阿芷需要休息,不让家属进去。他们把孩子送到保育室去了。医生说孩子除了不足月外,其他方面都很健康。”

“你跟阿芷说,我明天中午就回去了。”

挂断电话后,我整个身心仍沉浸在刚才的激动与兴奋的情绪之中,我不由自主地在旅馆狭小的屋子内来回踱步,一会儿握紧拳头做加油的动作,一会儿又猛拍自己的大腿,我的胸中有股气正躁动不安,我恨不得趴在窗口扯着嗓子喊几声,不过我终是忍住了。我下楼又去买酒,我想如此高兴怎么能没有酒。我暂时忘记了李洋,忘记了他的不幸。

若不是借助酒精,我估计自己可能会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第二天早上,我一睡醒,就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收拾好所有东西,出门打车直奔汽车站,等到了车站被告知离最早的一趟车发车还有半个小时,这才稍微缓和下来,想起自己出来时脸也没洗,牙也没刷。

上车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阿芷早产的事。母亲听我说完,怪我为何不昨晚就告诉他们。“就算告诉了你们有啥用,还不是干着急。”我说。“怎么没用,”她反驳道,“到时候你老婆私下不说?不记恨我?她早产我们家的大人连个电话都没人打,为啥她的父母就全都跟去了,照你说的,他们跟去又能帮上什么忙?”

我被她说得答不上来,我看到已经有乘客开始上大巴车了,便说:“车要开了,我先挂了,我估计中午就到大同。你们不用太担心,医生都说了没啥事。”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发动起来,出了车站,出了县城,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再不会有机会来这里了。车子经过下马河,我认出了那座断桥,我极目朝那个方向望着,努力搜寻那个埋着我的哥哥的身体的小土堆。愿他安息。我在心底默默祈祷。

望着他那小小的身子,他的紧闭着的眼睛,他的皱巴巴的脸,我的心不自觉地颤了一下。看到他的一瞬间,我便感到一副无形却异常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自己的肩头,虽然我对此早有准备,但还是被一种无措感攫住了。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爸爸,要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一定要异于自己的童年。

阿芷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我坐在她的床边的椅子上,凝神端详着她,这次回来,我感到她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柔和多了,我想可能是她当了母亲的缘故。以往,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凛然的、严肃的气质,好像她天生就应该是个当老师的,也可能是老师这一职业身份促生了这种特质。

“怎么一直傻看着我呀?”她轻触了一下我的腿。

“我发现你的身体外笼罩着一圈光环。”我说。

“什么光环?你又要耍贫了,都是当爸爸的人了,还一点都不稳重。”她嗔道。我俯下身子,帮她盖好被子。“母爱的光环,”我说,“我愿意在你面前永远都像个孩子,郭老师。”

“你想好给我们儿子取什么名字了吗?”她忽然改变话题问我。

“叫李壮怎么样?”这名字是我在回来的途中想到的。

“好像有点傻气。”

“咱们孩子不是早产吗,取这个名字的寓意就是希望他强壮、健康。”

“嗯,那就叫李壮吧,”她说,“小名儿呢?你想小名儿了吗?”

“小名我倒没想,小名你取吧,我取大名,你取小名。”

她想了一会儿说:“就叫牛牛吧。小牛牛。”

“好,”我说,“牛牛好。”

我回来后的第二天,母亲从村里来到大同。她提前没告诉我,等到了大同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车站接她。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的身侧立着个蛇皮袋,背上背着我高中时背过的那个牛仔布背包,背包被撑得鼓鼓的。她的脚边还有一桶油,村里自榨的菜籽油。

“拿这么多东西干啥?”我走到她身边,提起那个蛇皮口袋,很沉,可能有四五十斤。“也没多少,”她说,“孩子大人都还好吧?孩子几斤几两?”

“三斤八两,”我说。随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说怎么不坐公交,也没多少东西。我没接她的话,让司机打开后备厢,我把蛇皮口袋放了进去。我催促着她上了车,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

到了医院后,母亲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她的背包里除了她为孩子买的小衣服外,还有一大包破布,一个大玻璃瓶子。她说她老早就为孩子准备上尿布了,至于玻璃瓶子里的则是“麻各盐”,是将杏仁、核桃、花生等坚果炒熟捣碎,加少量油和盐拌制而成。“早上喝小米粥就着吃,”她指着手里的玻璃瓶,“我们以前坐月子都是这么吃的。还有,刚生完孩子头几天,一定不能吃别的,一天三餐都得喝小米粥,这样对身子好。”

我看到阿芷的眉头皱了起来。

中午,阿芷睡着后,母亲将我叫到病房外面,问我去康保县的事。我把去警局和去下马河的见闻简单向她描述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么说你没看见他的尸体?”

“没,”我说,“我去时他们早已将他埋了。不过他们给我看了这张照片。”我说着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那张警察交给我的李洋的尸体的照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照片递给了她,还有李洋的身份证。

她凝神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左右。她在看照片,我却在观察着她,她的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我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捏着那张照片,在簌簌地抖。

“是他,”她说,“我本来还想着会不会是他们认错人了。”

“……”

“这张照片和他的身份证,我拿回去埋了吧,就当是把他带回来了。”她缓缓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苍老、空洞。

“嗯,”我表示同意,“这事暂时别告诉阿芷了。”

“我知道。”

又过了十多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大舅子郭峰开车来接我们回去。路上郭峰问我这次回来请了多长时间假,我如实回答说已经辞职了。辞职的事我已经同阿芷和母亲说过了。我说打算等孩子满月了再走。“你们考虑过阿芷的产假完了谁带孩子的事吗?”他问。我猜这很可能是我岳母教他这样问的,故意当着母亲的面这么问。

我装作没听见。车子内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出去工作而留在家看孩子。要是阿芷看的话,她就会丢掉工作。”他分析道,“你知道阿芷把她的工作看得多么重要……”

“不行的话,我来帮你们看孩子吧。”母亲终于松了口,“工作丢了,想再找可就不容易了。”

到家后,母亲都没坐下歇歇喝口水,她把东西放好就下楼买菜去了。孩子睡着了,我为阿芷铺好床铺,让她和孩子上床上去躺着。阿芷看我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问我是不是不愿意让妈来帮我们看孩子。我说不是,我只是坐车坐得有点累了。

母亲除了做饭,还负责洗牛牛的尿布。那次,我说我来洗吧,她挥挥手说这哪是男人做的事,让我到一边待着去。我有点恍惚,仿佛又看到以前在家里时那个专横、说一不二的她。那时我们兄妹三个都怕她胜过父亲——父亲似乎也怕她——后来大哥是第一个反抗她的,小妹是第二个。而我则一直唯唯诺诺地服从她所有的安排,直到我毕业后到外面工作了,才算是逐渐脱离了她的“专制”。

现在不像以前在家里了,她也开始看别人的脸色,这个“别人”就是阿芷,我看得出来,她做每件事都显得小心翼翼,对阿芷的态度甚至可以用低三下四来形容。这哪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啊。

她总是在找事做,做饭、洗锅、洗尿布、擦桌子、洗衣服,她像是害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显得手足无措。她很少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她知晓的不过是些村里的家长里短,我们都对这些没多大兴趣,而我和阿芷聊的话题,她也难以理解;故而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客厅里,就连电视也不敢开——怕吵醒牛牛,怕阿芷嫌烦。有时孩子睡着了,她会和我们说一声,她下楼去放放风。有一次我在阳台上看到,她出去只是在楼下站一会儿,听那些坐着小板凳上晒太阳的老婆婆们说话,不到十分钟就又回来了。我想到若是在家里,她一吃完饭就会到街上去,会经常带着一群人来家里打麻将,在牌桌上,她声音洪亮地说话、开玩笑,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以后她帮阿芷看孩子,可能要在我们这里待三年或者五年,我想这对她来说不啻于一种酷刑。

牛牛满月前两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是一身新的婴儿衣服,还有一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里面夹着张卡片,上面写道:“给牛牛的满月礼物。”署名是“姑姑”。我问阿芷知不知道是谁给寄的。“肯定你妹妹,”阿芷说,“前几天她跟我聊微信,问过我孩子什么时候满月,说要给孩子寄礼物。”

“你们什么时候互加过微信?”我问,惊讶于她们只见过一两次面,竟还互加了微信。我妹妹李梦在我结婚后两个月便独自去了广州。我听说母亲当时是很反对她出去的,她已经为她打听了一户人家,想安排她相亲、结婚。妹妹很少给我打电话,就连微信、QQ上,我们也几乎没聊过。

“是在我们结婚的那天,”阿芷说,“那天在化妆间她陪我说了很长时间话呢。”

中午我趁孩子和阿芷都睡着后,自己一个人来到厨房阳台上拨通了李梦的电话——母亲昨天回村里去了——第一次打没人接,我抽了根烟后,又拨了一遍,彩铃声响了十多秒后,她接了起来。我说我是李军,我上午收到的婴儿衣服和长命锁是不是你寄来的?她问已经到了吗?她说她还以为会在孩子满月当天到呢。我没忍住,问她现在在哪里?

“珠海,”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就因为我给我侄儿寄了满月礼物,你就一下子良心发现,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来了?”她的语气里满是调侃的意味。

我惊讶于她这些年在外边闯荡,竟学得如此能言善辩了。“你知道吗?”我说,“大哥死在外面了,是在内蒙的一个村子里,我去确认的。他们把他埋在了一座断桥边,我只带回了他的身份证,和一张他的尸体的照片。”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儿,她说:“不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吗?”

“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我说。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那些年经历了什么,”李梦说,“但是他后来每次回家都待不了多久就又跑出去,却也是有原因的。我不知你有没有听人说过,爸不止一次用赶羊的鞭子抽他,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是妈逼着爸那么做的。那时他的病又犯了,妈嫌他叫嚷得心烦,就让爸拿着鞭子去抽他,让他闭嘴。她知道他只怕爸。”

“以前从没人和我说过这些。”

“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她说,“你不也一样挨过鞭子。”

一阵沉默后,我问她:“我听说你是从家里逃走的?”我想换个话题。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说,“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村里人都说你跟人私奔了。”

“我管不住别人的嘴。也不在乎。”

“我想听你自己对我说,你怎么就跟家里闹翻了?”

“你能想得到吗?她把我锁在西厢房里,锁了我半个月,说我一天不同意去相亲就一天不放我出来。你说有她这样当妈的吗?我要是不逃走我也得疯。”她苦笑起来。

“她一直都是如此强势。”我说。

“可我已经受够了。”她说。

挂掉电话后,我回到卧室,看到阿芷正歪着头认真地端详她身旁熟睡的牛牛。见我进来,她招呼我说:“你快来看,我这几天没注意,小家伙的头发又密了不少。”我走过去,和她一起看孩子如水藻般的头发,我感觉这一刻分外放松,我想或许这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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