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黑豆
2018-03-30窦红宇
⊙ 文 / 窦红宇
李文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知识分子的名字,其实,他是个保安。当保安,都还是他磕头碰着天了,是进城混了五年多的结果。他倒是姓李,但不叫这个名。这个名,是他根据他们局的局长的名字,顺着那名字偷偷改的。他们局的局长叫李文清,他就把名字改成李文水了。清水清水,听起来,像是兄弟两个。至少,也像是亲戚,堂兄堂弟什么的。
大伙不认,都说你这名字假,身份证上根本不是这个嘛;文绉绉的,听起来冒酸气。李文水就说,你们懂个球!身份证上的,本来是我的小名,办身份证那天赶集子,挤,被我妈整错了。李文水,才是我的大名。就有人说,你这名字,听起来,跟局长的差不多呀,像兄弟两个。李文水就笑,说,清水清水,源头源尾,反正,都是一股水。
大伙被他说得有点蒙,趁大伙犹豫,李文水的声音大起来,说,记住了,我的大名叫李文水,今后,你们要叫我的大名我才答应。要是叫身份证上的小名,就是得罪我,老子不认!
年纪大的保安姓陆,大家都叫他陆哥。陆哥说,李文水就李文水吧。李文水样样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癞蛤蟆打哈欠,玩个哈口。
李文水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黑豆,当然,前边还有个“李”字。黑豆这名字,是他妈给取的。那年三岁,黑豆得了一种怪病,发烧,吃什么吐什么,所有医院看过,根本不见好。黑豆眼看着快吐死了,县医院的医生对他妈说,你快带他回家吧,别死在外边。黑豆他妈一路哭着回到家里,冷火冷灶,没什么吃的,也不管了,顺手抓起一把黑豆,煮烂了,就往儿子嘴里喂,想着不管怎么,也要让儿子做个饱死鬼。没想到,黑豆吃了黑豆,病立刻好了。黑豆他妈喜出望外,一嘴咬死,就叫儿子黑豆了!任黑豆怎么闹怎么恼,都不改口。
黑豆十八岁那年进的城。这乡下人如今进城,就跟城里人如今买车似的,赶时髦。不管你会开不会开,家里要是没有一辆车,会被大家笑话。那么,不管你有本事没本事,不管你是男是女,你要是十八岁还不进城打工,还不想着去城里挣一大笔钱,也会被大家笑话。
关于进城,黑豆没有什么好显摆的。
黑豆住在狗街。
狗街是条什么街?拿黑豆遇到的一件事来说。
黑豆在城里找的第一个工作,是火车站的装卸工。就是从一节节车厢里下煤、装水泥、扛大米……下煤的活儿不是人干的,一车煤铲下来,鼻孔里塞满了煤灰。装水泥更苦,又重又脏,一车装完,人已经干不动别的活儿。而且不敢讲话。工头说,装水泥的时候不要说话,给老子憋着力气。扛大米时情况会好一点,大米不黑也不灰,干净,心里就会觉得轻,扛起来不费力。
这样,一天的力气卖下来,黑豆再回到狗街的住处,经常是洗洗就睡,一沾枕头就睡着,哪还有什么劲头胡思乱想?住在隔壁的老黑妹就骂,你个小短命的,天天关着门挺尸呢,怕老娘把你吃了不成!一个扛大包的,装什么鸟?下来瞧电视嘛!黑豆要是睡着了,就不跟她计较,要是没睡着,就会有气无力地回一句说,我房里的彩电呢?不是说租房带彩电吗?老黑妹就说,一楼大伙一起瞧!又说,八块钱住一晚,你个小短命的,你还以为住大酒店呀!
这天老黑妹终于忍不住,“咣当”一脚踢开黑豆的门,人就钻了进来。黑豆的房很小,要是开着门,人就只能坐床上,关上门,也只能有个地儿弯个腰伸个胯,活动活动。老黑妹关了门,一屁股坐床上,说,我今天就来瞧瞧你整天关着门干个啥?黑豆“咣当”一下坐起来,又想起自己没有穿衣裳,忙“唰啦”一下躲回被窝里,死死裹着被。老黑妹火起,扯着被子拽,黑豆夹得紧,拽不开,老黑妹想了想,伸手就往被窝里掏,说,那我瞧瞧,你还带没带着你二兄弟了!
这个时候,三四个警察推门闯将进来。
黑豆后来才知道,原来狗街这地方,因为住房便宜,加上有老黑妹这样的女人,就有了嫖客。除了嫖客,这里有小偷,有逃犯,还有打架的、抢劫的、杀人的……城里的警察想要查个什么案子,就来会狗街,两头一堵,中间开花,敲山震虎,敲簸箕吓雀,八九不离十。
这天警察是来开展扫黄大行动的。见他们这样,一致认为抓了现行。就厉声吼起来,叫老黑妹靠墙蹲着,一把拉开黑豆的被窝,见光溜溜一条,更是兴奋。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冲黑豆吼,起来,把衣服穿好,跟我们走。老黑妹这时急了,说不关他的事!旁边一个年轻警察立马把她胳膊反扭起来,说,不关他的事?在床上抓着了还不关他的事?老黑妹硬,这个时候,就喊起冤来说,就不关他的事,这屋里,只有床没有座呀,所以我只能坐他床上!
后来警察把他们两个放了。那是第二天早晨的事,那个年纪大些的警察把在场子上蹲了一夜的黑豆带进了办公室,再叫那个年轻些的警察找黑豆的身份证。瞧着自己的身份证从一沓嫖客和卖淫女的身份证里翻出来,黑豆有点想哭。年纪大些的警察把身份证递给他,很严肃地说,你可以走了,记住,不准乱搞男女关系!
老黑妹在派出所门口等他。黑豆当然不理,出了门就朝狗街走。老黑妹说,你个小短命的,还委屈你了!怕个啥?我帮你撑着呢!我打死了不认,他们就拿你没办法。黑豆说,我不理你,你乱搞男女关系。老黑妹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在黑豆身后咬牙切齿地说,黑豆,你等老娘混出个人样来!
从那时起,黑豆也想混出个人样来。
黑豆在火车站干了两年,终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送矿泉水。黑豆一身力气,送水这活儿,最合适他。你让他拎一桶扛一桶,一口气爬上七八楼,屁都不会放一个。老板很满意,看着黑豆这身板,暗自欢喜,说,他妈的,这,才叫专业对口呢!
老板一欢喜,很多地方就惯着黑豆。比方说,吃晌午。送水这活儿,开着工资拿着月薪,老板从来是不管饭的。黑豆不行,黑豆说他要吃晌午。老板一听,只好给他吃。在我们这儿,晌午就是午饭后晚饭前的加餐,黑豆吃晌午,就全当是给马加料,老板想得通。黑豆不这样看,黑豆认为这是他比别人特殊的地方,用我们这儿的话来讲,这叫待遇。有本事,才有待遇,本事越大,待遇越高。换句话说,老子黑豆就是不一般。
所以,一般这顿晌午,黑豆都要吃大碗米线,再加个“帽子”(即舀一勺焖肉、肥肠、炸酱等,放在整碗米线的上方),十块钱。他吃得慢,一根米线一根米线地数,端着大碗到处晃。一个月当中的好几天,黑豆不吃午饭,留着肚子吃晌午,这样一算,他就节约了好几十块钱。猴子他们几个说,你这哪儿是节约了好几十,你这是涨了两三百,只不过,被你狗日吃进肚子里了。猴子长得又瘦又小,像只猴子,也有力气,但力气比黑豆整整小一圈,所以,对于晌午,猴子他们敢怒不敢言,你要是敢言,一提意见,老板就阴阳怪气地说,如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那意思,就是这晌午只能黑豆一个人吃,谁要是有意见就给老子走人。黑豆得意得很,经常跟猴子他们说,老子想咋个吃就咋个吃!
黑豆就是这样,被惯出毛病来了。比方说,哈口大。在我们这儿,哈口就是吹牛皮带吓人的意思,就是威胁,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另外,还带着显摆的意思。黑豆哈口一大,吓着和威胁着的,肯定是他们老板。有一天黑豆高兴,吃大碗米线的时候就说开了,他说龙凤山别墅区的一个大老板,见他力气大,就喊他去他工地干,当头头。有一天黑豆不高兴,吃不下米线,就把大碗一顿,说,紫溪山小区有个大老板,见他力气大,要请他去他煤矿上干,当头头。老板听着,哭笑不得。最后想想,就给黑豆加了工资。
黑豆除了这一点不好,其他样样都好。每天吃了那碗米线,再远的地方打电话要水,他都抢着送。有些小区是老房子,六七层高,没有电梯,猴子他们就不愿意去,这种时候,黑豆扛着水就走。因为他,还发展了不少客户,尤其是那些新开发的小区。所以,加点工资就加点工资了,老板愿意。
黑豆尝到了甜头,送起水来,就格外用心。每进一家,从人到摆设,都要仔细观察,要是有机会,还要扯两句,套套近乎,好用来当吹牛皮的资本。
这样,就认识了李文清。
那天,是杨柳小区一家新客户要水。杨柳小区的房子老,没有电梯,这活儿照样是黑豆去。巧,星期天,黑豆敲开五楼的门,正好碰见李文清。
房子不大,黑豆一打量,一百多平米,同他见过的别墅区相比,有点窄,但干净,地板拖得亮晃晃的。李文清爱管闲事,黑豆一脚踩进去,他就盯着他的脚,好像看得见他汗津津的脚印样的。后来在饮水机前,李文清还多余问了一句,说你能不能把水桶帮我们装上去。黑豆说当然,黑豆说本来就要装好的,说完,一只手就把满满一桶水轻轻提起来,轻轻卡进饮水机里,就像把一双筷子,轻轻插进米线里。
李文清见了,赞叹说,嚯,小伙子力气不小。说完就叫在厨房里忙的女人,出来付水钱。那女人围着围裙,递过十块钱,说以后我们买水票,是不是有优惠?黑豆说是,是是是。那女人有点老,头发都有好几根白了,从年龄上判断,是跟他说话的男人的媳妇。
做完了这些,李文清还把他送到门口,彬彬有礼的样子,关门的时候,说了声谢谢。
黑豆忙回头笑笑,就记住了他。
又过了两天,龙凤山别墅区有人要水,太远了,猴子他们又不愿意去,还是黑豆送。
敲开门,黑豆又见着了李文清。
李文清见到黑豆,先是一愣,很短的惊讶之后就镇定下来。反而黑豆镇定不下来,总是冲着李文清笑,拿李文清瞟。倒把李文清逼慌了,闪到一旁,不出声气。
房子好大,起码三层楼,每层两三百平米。这回管闲事的,是女人。女人从跑步机上下来,脸红扑扑的,声音娇滴滴的,比杨柳小区那位妇人要年轻白净得多。人家匆匆忙忙走过来,嗔怪说,文清呀,怎么也不晓得让他换拖鞋,你要累死我!接着女人就冲黑豆吼,你们呀,可不可以服务水平提高一点,进人家门,起码要穿鞋套呀。后来又问,你们这水好吗?质量过不过得了关?黑豆忙答,我们这水,是直接从山泉龙潭接了就装桶的,可以生吃。女人的声音就高起来,说钱再贵都不是问题,主要是水质要好,不行,就再换别家。
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出门的时候,女人还追着叮嘱,说下次来的时候注意点,进人家门,要戴鞋套的!黑豆连声应着下了楼,发觉自己一身冷汗,他妈的连脚底板都是湿的。
后来就来往起来。杨柳小区这边要水,总是李文清打电话。龙凤小区呢,又一直是年轻女人打。杨柳小区这边,依然是李文清爱管事,黑豆来了,主要是他负责应付。龙凤小区呢,年轻女人管,李文清总是不说话,缩在沙发里,因为房间大,有时候只看得见几缕露在沙发背后的头发。黑豆极其聪明,见了这些,从来不乱说话。这态度,让李文清喜欢,有时候,就让他帮着干点活儿。
有一天黑豆来杨柳小区送水,李文清正在搬书架,就叫黑豆搭把手。黑豆说,我来我来,你指挥就行。临走,李文清给了他五十块钱。龙凤小区那边呢,黑豆也干过活儿,是那年轻女人分派的,装好水拎着空桶要出门的时候,那女人总会让他做点事情,要么帮忙提一袋垃圾,要么帮忙抬几个纸箱。
这样说来,黑豆李文水跟局长李文清,还真有点关系了呢。
在我们这儿,保安分两种,一种是保安公司分派来的,这些保安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素质高,警惕性强,守在大门口,基本上六亲不认。还有一种,是由单位自己招的,就不如保安公司分派来的专业了,但费用便宜,穿着保安服往那儿一站,也能唬人。
黑豆属于后一种。
当保安和送水,用陆哥的话来讲,拿的钱差不多,黑豆为什么要干保安呢?
黑豆说,干保安不比送水挣钱,但狗日的……威风得很!
反正,黑豆现在就叫李文水了。反正,保安李文水觉得,自己就是跟局长李文清有关系。至于这关系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有一天李文清在台上做报告,李文水远远听到两嗓子,说是每个人年终考核的任务和目标,就像摘桃子,看得见,但要跳起来才够得着。李文水就想,他跟李文清,怕也是要跳起来才够得着哟。
所以,当保安队队长陆哥说他“癞蛤蟆打哈欠吹牛皮玩哈口”的时候,李文水根本不答应,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陆哥,不相信就算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别来找老子!
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老子老实巴交地保卫着一个单位的平安,能有什么事?陆哥回去想了一晚上,也想不明白。后来,还是他老婆劝他,说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请人家吃顿饭喝个酒,你会死呀?
李文水这样子,陆哥倒是没想到。陆哥愣半天,闷一口酒,只能跟着说,文水兄弟放心,日后,有陆哥我的肉,就有兄弟你的肉。这句话一出口,很奇怪,再看李文水,突然就信了大半。回家再说起,他老婆总结说,你们啊!人家说这事的时候,你们不信,人家不说了,你们倒信了。陆哥这回彻底蒙了,问他老婆,那你说说,到底信那狗日的,还是不信?他老婆说,连你都信了,我还不信?
陆哥头天请李文水喝酒,保安队的兄弟们第二天就知道了,一商量,大家立马凑了份子,跟着请李文水喝。酒桌上,大伙都慌着给李文水敬酒,有的叫兄弟,有的叫大哥,都说,今后要是有什么事,还要请你多担待,局长那儿,多说好话。李文水一边喝着,一边觉得好笑,心想,你们会有什么事,谁他妈犯得着跟你们发生事?想着想着,他就说出来了,你们会有什么事?大家一听,都眼巴巴地瞧着他,好像突然间,都巴不得自己有个什么事。
一个叫张栓的,平时同李文水值一个班,走得近,大着胆子说,不好说不好说,兄弟,万一呢?
李文水心想,小泥鳅还想翻大埂子?再加上酒敬得有点多,脑壳一热,就说,放心,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全包在老子身上!李文水去找李文清,一点问题都没有。
“哄”一声,大家就彻底放下心来,高兴得像是过年。好像这辈子,再也不用担心了。于是,再敬酒,都喊起李文水大哥来。李文水脑壳一直热着,觉得自己改的这个名字,改在了要害处,晕乎乎就喊,走,老子带你们去杨柳小区局长家喝茶去!
酒喝多的几个,就跟着喊,走,凭着李文水,去到局长家,老子们怎么也有几分薄面。酒少的几个,想了想说,面子是人家李文水李大哥给的,我们几个去,怕是不能空着手去。大家只好作罢,全都拿着李文水瞧。李文水这时眼睛一瞪,说,谁叫你们送东西了?人家局长瞧得上你们送的东西?不敢去就是不敢去,是不是?大家就都赔着笑说,是,是不敢去,打死我们,都不敢去。
这样的酒喝过两顿,事情就裹搅起来。大家稀里糊涂,分不清李文水和李文清这关系到底是谁先承认的?是大家都承认了?还是只有几个人认?是几个人认了大家都跟着认?反正,再遇到李文水,大家都变得小心起来。烦人的琐事杂务,大家都抢着干,露脸的大事要务,大家躲到一边,让李文水去干。比如,局长的车开过来了,要出门。这个时候,扫完地的张栓就缩起头,让李文水上。单位的门是那种电动梭拉门,有个遥控,轻轻一按,门就“唰啦啦”梭拉开来,不费什么力气。一到这时,李文水就像过了电,浑身一颤,野马般冲出值班室,拿起遥控对着那门使劲按一下,就像对着敌人使劲开一枪,等门开了,不管有人没人,他都要对着门外的街道大喊,让开!让开!
想想,李文水人高马大,保安服撑得笔挺挺的,这样一喊,狗日的倒真个显出威风来了。
当然,李文水不仅仅威风这么一会儿。遇到值夜班,他积极得很,经常不睡觉,到处巡逻,拿着个强光手电筒,到处照。张栓就不行了,一到后半夜,经常打瞌睡,李文水也不管,为此,张栓感激着呢。
人家说,久走夜路必碰鬼,李文水巡逻久了,还真让碰上了一回。那天也是巧,李文水巡逻了一半,尿急,鬼使神差,不想进厕所,就躲在办公大楼花园里的一棵大树后尿起来。尿着尿着,突然有声音,抬头一看,一个人影正顺着排水管,往三楼上爬呢。李文水很镇静,一直等着尿完,抖了抖,收起姿势,这才悄悄摸回值班室,摇醒张栓,让他赶紧打电话给陆哥叫人来。
不到十分钟,陆哥带着人就赶到了,问人呢?李文水说老子看着呢,还在!之后,陆哥带人从正面楼梯悄悄上,李文水顺着排水管,三两下翻了进去。
那贼正偷得兴起呢,办公室的柜柜刚刚被他撬开,突见李文水从天而降,丢下工具拉开门就跑。李文水喊一声,给老子堵死了!跟着追了上去。
贼没跑几步,遇上十几个人,那贼愣了一下,亮出刀就挥舞开来,吓得十几个人纷纷往两边闪。李文水骂了一声,一步赶到,伸手就夺。那贼听到后面动静,一刀朝后挥来,李文水没躲开,手臂上被划开一条长口子,疼得龇牙咧嘴,就势一把,抓住了那贼的手腕,一个反扭,扛水泥样地把那贼扛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贼抓住了,还是个逃犯,李文水手臂上缝了十几针,立马成了英雄。局长在大会上表扬,说是为单位挽回了多少多少经济损失,最最重要的是,文件一份都没有丢,给单位省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又是给李文水发奖状,又是发奖金,公安局也来凑热闹,当场给他颁发了“治安先进个人”的大红烫金证书。
哦哟哟,李文水那个风光,那个得意,就别提了。手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到处喝酒,他只把那只手朝桌子上一放,立刻羡煞多少人。
那个时候,大家都巴不得自己手臂上也挨几刀呢!
就连陆哥都忍不住,要把小姨妹介绍给他。事情不知道怎样说起来的,反正,那天晚上从李文水的绷带开始,说着说着,两口子就说到了小姨妹身上。陆哥的老婆眼睛一亮,说,对呀对呀,我怎么连自己的妹子都没有想到,介绍给他介绍给他,要是我妹子能嫁给他,那就是跟局长攀上了亲,那我们今后的日子,就不愁了。陆哥歪歪嘴,顶瞧不上他老婆这样子。陆哥的老婆不服气,挣嘴说,至少,也应该是美女配英雄嘛!陆哥想了想这句话,有点气短,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就岔开话题,说起让两个人怎样见面的事来。
陆哥的老婆姓白,小姨妹自然叫小白妹。老婆是丹凤眼,轮到小白妹身上,变成了吊角眼。看上一眼,就不想多看第二眼。小白妹不这样看,天天照镜子,涂脂抹粉不说,还从镜子里照出她那双眼睛的好来,经常说,我这身上,没有一样长得好,就是这双眼睛好。瞧我这眼睛,比我姐姐的还媚呢。
当然,人看人,凭眼神,你要是眼神对上了,怎么瞧,都觉得喜欢。所以,人家小白妹照镜子说出来的话,也有她的道理。
李文水就是。李文水一见小白妹,就觉得喜欢,怎么看怎么喜欢。小白妹长得白,那皮肤脸面,白得像他最喜欢吃的米线一样,又嫩又滑,好像轻轻一按,就能按出一汪水来。最重要的是,小白妹是在龙街上班,龙街跟他住的狗街比起来,不在一个档次。
这样说吧,狗街和龙街,一个在坡尾一个在坡头,狗街的南口,正对着龙街的北口,若不是中间横隔着一条风驰电掣的大马路,两条街,完全可以变成一条街。怪得很呢,就这么一隔,两条街,完全就是两片不同的天了。
狗街是乡下人的,龙街是城里人的,狗街住着进城打工的乡下人,龙街走着轻松悠闲的城里人。狗街上卖的,是烧苞谷、烤洋芋、羊肉米线,最多还有炒饭之类,油烟飘起来,一混合,弥漫着一股破抹布的味道。龙街不同了,到处飘散着轻音乐,或者吉他弹唱的声音,卖的是披萨、葡萄酒、汉堡、水果沙拉、黑啤、冰淇淋……最差,也是韩国烧烤。李文水常常从那儿路过,也常常送那条街的水,有一天同一个打电话的女人楼道上擦肩而过,李文水就觉得,这条街上,都飘满了那个女人的体香。他梦想着有朝一日,一定坐在龙街的阳光下,悠闲地点上一桌菜,也听听音乐,享受时光。
所以,一见面,听说小白妹在龙街一家餐厅做服务员,李文水的心里就射出一道光来。他们见面后的第一顿饭,自然就在龙街的餐厅里吃。李文水刀啊叉啊的本来就不会用,菜也不会点,这回缠着绷带,就找到了借口,心里坦然得很。反过来,人家小白妹什么都会,因为绷带,她倒一会儿送叉,一会儿切牛排,一会儿在他盘子里放块披萨,叉块沙拉。那情形,让李文水震撼得要死,小白妹像个天使。
结账的时候人家还有账单呢,李文水一看,四百多,想都没想就掏了,根本没有感觉贵。后来他觉得奇怪,还想,我他妈怎么就没有感觉到贵呢?怎么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呢?
事情太新鲜,一传出来,保安队的兄弟们彻底憨了,乱了阵脚。不知道是该跟着李文水高兴呢,还是该劝他别高兴得太早。大家都是保安,几乎都从农村来,哪个敢这么花钱搞对象?狗日的李文水呀,这是重新投胎换种呀。
等缓过神来,张栓才试着说,人家李哥,这不是抓贼立功了吗?有人马上接过话,说对对对,哪个有李哥那本事,硬生生把小贼的刀抢过来,抢过来还不说,还把小贼扛起来摔地上。张栓说,那晚我就在旁边,人家李哥扛那小贼,就像抬个酒杯!有人说对呀,那个时候,哪个敢抢刀,哪个怕是就抢着小姨妹了。还有人撇撇嘴,说想得美,要不是李哥跟局长有关系,陆哥肯把小姨妹拿出来?你就是再抓十个小贼,也别想挨着人家一毛边!大家这才开了窍,说,哦,哦哦!哦完都不说话了。
过上一阵,有人开始嫉妒李文水,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个个都说李哥跟李局长有关系,我怎么没见李局长跟他说过一句话呢?至少,他要跟李局长说句话,让我们听听呀!大家又说,哦!哦哦!
重要的是,小白妹现在跟李文水说话。
小白妹说,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李文水点点头,问,什么事?小白妹欲言又止,想了想,说,还是算了。李文水一听小白妹这样说,就知道她遇到了难处,忙问,什么事?你说嘛,你说来我听听,不是吹,我李文水,是最喜欢帮忙的。小白妹的眼睛突然红起来,那吊角眼,连额头都红了一半,李文水心疼死了,就要伸手去摸。小白妹避开来,愁肠百结地走了。这样子,让李文水心里好一阵慌。
又过了几天,李文水打电话约小白妹看电影,小白妹在电话那边想了想,问,几点?李文水说,你说几点就几点,我休息。小白妹就说,好。李文水放下电话突然想起来,这个小白妹,奇怪得很,平时从来不主动,但只要你一打电话,一约她,她就会在电话那边想一阵,然后就答应,说好。
有了这个想法,李文水突然觉得,小白妹更让他爱了。
那晚边看电影,李文水边就把自己这个想法说给她听,说小白妹,什么时候你也打个电话约约我嘛!小白妹先一愣,接着眼睛又红了。
没想到,小白妹的事没有搞明白,却发生了另一件事。
事情出在张栓身上,那天他迟到了。本来迟到这种事,要放在平时,也就是陆哥走走过场,骂两句,警告两声,气一消,事情就完。可那天复杂,那天单位办大事,是个什么什么启动仪式,市里的分管领导和相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都要来。大早上,人家音响公司就来了,大喇叭里放着《好日子》。这个时候,局长反复交代,保安一个都不准少,必须全部到位,先是负责清理停车场上的闲杂车辆,保证来宾的车位。等领导进门,保安必须一个人一个岗,笔直站立,敬礼,衬托单位形象,其他人员,一律微笑,鼓掌迎接。
局长一动员,单位群情振奋,个个热情高涨。
李文水同张栓一个组,即敬礼的岗,分在大门口,是代表单位形象的第一岗。也是陆哥大意,分岗的时候,只顾想着让高高大大刚立功不久的李文水站在大门口,到时候局长领着领导们一进大门,李文水一敬礼,肯定给局长提气。李文水还提醒过他,说陆哥,我这手,还缠着绷带呢。陆哥说,你能不能把你那吊丧的白布给我扯下来,单位上的大事,开什么玩笑。李文水只好去了趟医院,把绷带拆了。
陆哥考虑的是李文水,根本没有想起张栓来。张栓站哪儿?一个班,他自然和李文水分站大门两边。后来陆哥那个后悔,想,老子要是多想一下,深思熟虑,让张栓站棵树背后,谁会在意他迟到呀?他就是不来也没人管。
李文水也大意,那天早上见张栓不来,也没有想着汇报,只一个劲偷偷地给张栓打电话。电话打了三个,张栓没有接。等打第四个时,已经来不及了,局长已经迎了市里的领导,带着往大门口走来了。李文水只好悄悄地把手机揣裤兜里,一个立正,敬起了礼。
大门口缺了一个人。没有想到,这一切,被细心的局长看在眼里。第二天,局长来到值班室,让陆哥召集所有人开会。问起头天的事,陆哥还不知道呢。局长发火了,指着陆哥说,我要处分你。又指着张栓说,我要开除你。
当天,张栓就急得差点跪在李文水面前,求他,说你不是跟局长有关系吗?你帮我跟局长说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能干好这工作,李哥,我不能没有这工作呀!李文水瞧了张栓一眼,不知为什么,火一下就起来了,说了句,关我卵事!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没有想到,晚上,小白妹主动打电话约他。李文水当然慌里慌张地去见,觉得有什么好事要来。小白妹约李文水吃晚饭,地点还是龙街的西餐厅。小白妹照样像个天使,在李文水身边忙前忙后,一会儿送叉,一会儿切牛排,一会儿在他盘子里放块披萨,叉块沙拉,这一回,还多了冰淇淋和奶昔。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李文水有点醉,小白妹提前把账结了,他也没有反应过来。出门走了一截,才猛想起,折返身就要回去重新付。小白妹不让,一把拉住,李文水心里就有点放不下,说小白妹,你看不起我?小白妹说李哥,不是,我有事求你。李文水还闹呢,掏出钱来,拉着小白妹就往她兜里塞,说小白妹,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把钱收着,在我们老家,讨媳妇哪有不先下彩礼的!拿着!
小白妹挣得猛,一把将他推开来,喘着气,说文水哥,我真的有事求你。真的!
那晚,他们去了医院。
张栓在那儿,穿着保安服,端着个尿盆,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根本瞧不见要被开除的伤感。李文水拉着小白妹就要躲,小白妹反过来丢开他的手,朝张栓迎了上去。
很奇怪,张栓见了小白妹,高兴得像是见着了女朋友,尿盆往旁边一放,两只手使劲在保安服上擦。小白妹不管,一把拉过来捏着,才转身,招呼李文水。
到了这个份上,李文水只好冲张栓笑笑,跟着他们进了病房。
病房里躺着个老人,小白妹说,是张栓的爷爷。小白妹还说,张栓他爹死得早,他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就跑了,张栓是靠他爷爷养大的。可也才养到五岁,他爷爷有病,后来煮饭干活,都是张栓的事。
小白妹后来说,我们两个是一个村一个班的,张栓学习特别好,全班第一名,后来初中毕业没有再读书了,就带着爷爷出来打工,他打工,他爷爷捡破烂。
小白妹说的这些,李文水都听得懂。搞不懂的,是这两个人的手一直拉在一起,小白妹说两句,还抬起眼,瞧瞧张栓。张栓满脸通红,低头笑笑,像个新郎官。
小白妹说得快,一句一句,像是在飞,不让人喘口气。后来她还补充说,李哥你想想,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在灶台边站在凳子上煮饭,那样子,可怜不可怜?
李文水不想再看两个人拉手的样子,就去瞧张栓爷爷。爷爷躺着,闭着眼睛不说话,除了心脏监控仪在一跳一跳的,像个假人。小白妹趁机说,张栓那天迟到,是因为他爷爷昏过去,在抢救。你瞧瞧,多好的一个老人呀!
后来李文水要走,小白妹才丢开张栓的手,跟了出来。张栓客气,也要来送,李文水不让,还丢下一句话,老子认得路。
出来李文水就想问他们拉手的事,想了半天,硬是开不了口,就憋着,连眼睛都快憋红了。还是小白妹看出来,说,李哥,我和张栓老早就好了,他出来打工,我也跟着出来打工。是我姐姐姐夫不知道,硬要把我介绍给你。你说,我能干这种事吗?还有,我能让他们知道我跟张栓好吗?后来我姐夫老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跟局长有关系,我只好来求你,头一回,是想让你跟局长说说,给张栓调个班,他爷爷病了,晚上要照顾,别让他值夜班了。可我想了好几回,就是开不了这个口,你说,我为什么就开不了这个口呢?
小白妹这个问题一说出来,天上的月亮就往医院池塘里钻,亮闪亮闪的,李文水看见了波光,朝他们细细碎碎涌过来。他就叹口气,说,那,你们好吧。小白妹一听这活,反倒慌了,求李文水,说,李哥,这事,你千万别跟我姐夫讲,我现在的老板,是他一个朋友,他要是不高兴,我工作就没了。我要是没了工作,张栓他爷爷怎么办?张栓他爷爷病了,需要钱呢。
李文水不想再看月亮了,转身就走,又叹一口气,说,你放心,你们好吧,另外,你告诉张栓,他那天求我的事,我答应了。
可是,要想让局长别开除张栓,这可能吗?凭啥呀?
李文水这次,只能硬着头皮上,“癞蛤蟆不打哈欠”,硬充愣头青。
也巧,那天局长来拿包裹。局长从来没有什么快递包裹的,那天有。李文水正在想去局长办公室的办法,怎么敲门,怎么进去,第一句话该怎么说?突然天上掉馅饼,局长就来了。
李文水忙迎上去,递过笔,说,局长,登记登记。
局长很奇怪,朝他看看,又笑笑,那样子,看上去饶有兴致,说,嚯,拿个包裹还要登记?说完点点头,低头写起名字来。
李文水这个时候慌作一团,想鼓起勇气,直接说出要求他办的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就突然不自信了,问,局长,你还记得我吗?
局长刚写完“李文清”三个字,抬头看看他,笑而不答。那意思是当然认得,不认得,你能在这儿待得这么稳当吗?
但是局长不说话,李文水就慌了,他仿佛看到了一种责备,就更加不自信了,怕局长早忘了他,曾经的默契随之烟消云散,仿佛今天是来这里上班第一次见面。李文水支支吾吾说,我、我给你家送过水呢,局长记不记得,杨柳小区,龙凤小区?
局长的脸就一下板起来了,后来渐渐就铁青了,他又扭头看了李文水一眼,闷头一步走出老远。很快,就像踩了地雷,第二天,李文水被开除了。
陆哥苦着脸跟局长求情,说,开除张栓,又开除李文水,这这这保安不够了,排不了班了。局长说,很简单,让张栓留下来嘛。
后来李文水又回到狗街,老黑妹见了,兴高采烈地喊他,黑豆,这么长日子不见,还以为你去哪儿挣大钱吃好的了呢!
李文水皱起眉头,恨得很,说,老子不叫黑豆,老子叫李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