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高手
2018-03-29张寒寺
张寒寺
我第一次写情书,是写给我最好的兄弟——H。
在一段微妙的停顿之后,你可以继续听我说下去。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情窦未开,文思先涌,每逢写作文都爱兜售一些酸不拉唧的句子。偏偏语文老师也很吃这一套,屡次拿我写的破文章当范文念给全班听。同学们虽然心里反酸,面上还是对我钦佩有加,尤其是我的女同桌。
联系上下文不难猜到,我的女同桌,迷上了我的好兄弟H。那时候,初中生还比较单纯,或者说比较穷,还会相信情书这种老土的东西。女同桌决定给H写一封情书,表达心意。无奈文采有限,也尚不能接受“我很喜欢你,我们交往吧”这种简洁日系的告白便条,所以就拜托我代为捉刀。
一开始,我是不太能接受的,总感觉这事儿有点突破道德界限,而且在文字里幻想如何与一个男同学谈情说爱,的确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女同桌就告诉我说,这件事你能做,理由有三:第一,情书夹叙夹议,你记叙文议论文都写得不错,不在话下;第二,文学都有虚构成分,女生视角你总要尝试下吧,这是一次练笔的好机会;第三,你是最了解H的人,写给他的情书,你不写谁写?
说实话,她这三条理由事后想来都是胡说八道,应该被归入教唆犯罪的范畴,但当时的我的确被触动了,尤其是第三条。
用了两节课时间,我写出了一封深情款款的情书,以一个直男的视角把H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我至今记得,最后一句我是这么写的:
我常常想象,已是情侣的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夕阳下的放学路上。
你看我这贫乏的想象力,约会限定于放学,互动止步于牵手,实在是愧对“青春”二字。
女同桌又用了一节课的时间誊抄全文,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我这篇原名《记一次爱情》的作文版权就转让给她了。
临到放学,她托我转交给了H。H默默地看完,什么也没说。我心想,好歹你得有个表示吧,就问你觉得怎么样?他面无表情:我又不喜欢她,能怎么样?我说,不是,你觉得写得怎么样?他说,酸得很。自以为妙手著文章的我,得到了人生第一个一星差评,还来自朝夕相处的好友,真是自取其辱。
最后还是由我向女同桌转告了这一噩耗。我说你还是太着急了,我们才初二,年轻得很嘛。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个傻瓜,还不是因为你写得太烂。
这事儿在写作上给了我两点教训:第一,女性视角的东西不好写,直男要慎重;第二,轻易不要当乙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时不时还要写点女性视角小说以至于被某些读者错认性别,为了糊口也还在接受剧本委托创作,天天被作为甲方的制片人和导演折磨,两点教训我都没有吸取。女同桌说得对,我就是个傻瓜。
爱情跟写东西发生关系,在我的写字生涯里至少发生过三次。第二次开始写故事,是为了我的前女友。
刚开始追她的时候,我经常翻她微博,看到她发过一条,写的是“征一个能讲睡前故事的男朋友,在线等”。
睡前故事我讲过。在很小的时候,我在奶奶家过暑假,一家人睡在天台上望着黑漆漆的天的时候,我会复述白天在广播里听到的方言笑话,其他人听着听着就会睡着,唯独奶奶会认真听完,并且夸我“讲得好”。
有这等辉煌的过去,我自然信心爆棚。我和前女友都上晚班,下班就是11点了,所以我自告奋勇送她回家,在路上搜肠刮肚把以前的所见所闻都说给她听,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听得她最后不想回家,我们就坐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面,一聊就聊到凌晨两三点,我说你该回家睡觉了,她说不要,你继续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催更,顿觉通体清凉。
在一起之后,也许是见识太少,经历又過于匮乏,我已经没有真实的人生故事讲给她听了,就像才尽的江郎,过快地掏空自己,反而在热恋期间有点没话找话,横生尴尬。于是我就开始编故事,编上古神话,编轶闻野史,编奇妙物语,编怪力乱神,写在我们两个的博客里,只给她一个人看,她看得开心,我也写得乐意。
有一个文学观点说,作者就像开车的司机,读者是这辆车里的乘客,他们只会坐一段路,总要下车的。前女友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也是那时候我唯一的读者,所以,当我们分手之后,这辆车也就空荡荡地开在路上,不知道该去哪里。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通,她不要私家车,我还不能开公交车了?
于是,我把那些故事通通发布到网上,然后就有了我的第一本书,《猫饭奇妙物语》。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不喜欢我的女孩。这种事大概在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相互喜欢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如果爱情太容易,人们就会不珍惜,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情歌和情诗。
那一场暗恋里,我默默地喜欢她,竟然学会了写诗,就像另一个人格在身体里复活一样,他借着我的手,写下“星辰常在,苍穹不老”;写“我迷恋的现在,是你浅浅的微笑,是相遇的下一句,道别的上一秒”;也写“星河在上,波光在下,我在你身边,等着你的回答”。
你看多肉麻。
虽然我最终没有问出口,她也没有给我回答,要麻也是我一个人在那麻。但至少,很多读者喜欢它们,愿意把它们抄写下来,给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恋人看,这就够了。如果真的会有一千个被安慰的灵魂,我不介意做那个自我折磨的人。
为了隐藏这些诗,不让熟人知道我如此骚包之后笑场,我又把它们包裹在了十几个故事里,署名“莱特昂·布兰朵”,就有了我的第二本书《不正常人类症候群》。
我的公交车里不仅稀稀拉拉坐了些乘客,车身上还刷了押韵的句子,想起来也挺酷的。
事到如今,我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才能躲在“已经有些爱不动”的世界里告诉你们,大胆地爱,就算爱不出一段故事,也能爱成一首诗,不也挺好的吗?
(达雯雯摘自“ONE文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