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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阀争斗下的东晋统治研究

2018-03-29赵昆生

关键词:王敦门阀王导

赵昆生 石 鑫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1331)

西晋末的“八王之乱”,使长江以北地区成为军阀混战的战场。周边的匈奴、鲜卑等部族也趁势起兵,纷纷加入中原混战,致使“京师饥甚,米斗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太半。……永嘉之乱,天下崩离,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嵩棘成林。朝廷无车马章服,唯桑版署号而已”[1]卷5《愍帝纪》。百官大臣、名门强宗携家带口,忙于奔命,长江以南是最理想的避难地。“俄而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1]卷65《王导传》蜂拥而来的北方世族与南方豪强一道,拥立琅琊王司马睿称帝,匆忙之际,建立了“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政权。在东晋政权松散的统治区域内,军阀争夺,战乱不休,权臣们面对内忧外患,斗而不破,走马灯似地变换着在统治集团里的权力地位,晋帝战战兢兢应对各种势力对皇位的挑战,产生出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特别时期的统治秩序和权力运行状态。

西晋末,“会京都失守,群逆纵逸”[1]卷62《刘琨传》,“王室多故,奸凶肆暴”[1]卷6《元帝纪》。西晋灭亡前后,“藩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原”[1]卷62《祖逖传》。愍帝遇难,西晋统治结束,藩王以及门阀世族们拥兵自立,或者占山为王,建立坞堡等防御工事,维护自己的势力;或者以家族的形式抱团迅速离开家园,到南方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地。“及京师大乱,(祖)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是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1]卷62《祖逖传》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等门阀世族匆忙渡江避难。此时,“江左初基,法禁宽弛,豪族多挟藏户口,以为私附”[1]卷43《山遐传》,把混乱和争夺也带到南方。“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籍不立。”[2]《政事》落魄南方的北方门阀世族,既是门第显赫、政治影响力极强的风云人物;又是拥兵自立的大小将领,掌握着雄厚的私人武装和众多的宗族人口。落魄江南后,鉴于共同的生存生活利益关系,迫使他们必须迅速结成政治同盟。而最能够充分表达门阀世族利益诉求的同盟形式就是建立统一的国家政权组织。人们不约而同的选择将西晋政权复制到江南,扶持琅琊王司马睿继东晋皇帝位。东晋政权为亡命于南方的众多北方门阀世族提供了精神上的归宿和现实生活中的保护。同时也为这些门阀世族设定了以武力比试地位高下,重新洗牌以排列秩序的政治框架。

南方门阀世族面对汹涌而来的北方势力,出现多种样态。“广陵相陈敏反,南渡江,逐扬州刺史刘机……阻兵据州,分置子弟为列郡,收礼豪杰,有孙氏鼎峙之计。”[1]卷68《顾荣传》“南土著姓”顾荣在陈敏政权中担任右将军、丹阳内史等显职。一批江东大族看好陈敏,希望其能像孙权那样建政权于江东,保护他们的既得利益,但“陈敏刑政无章,不为英俊所附;子弟凶暴,所在为患;顾荣、周玘等忧之”[3]卷86《晋纪8》。江东大族遂当机立断,联手击败陈敏。司马睿“徙镇建康,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乃使(王)导躬造(贺)循、(顾)荣,二人皆应命而至。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1]卷65《王导传》南方门阀世族与北方门阀世族一样,在晋末战乱中饱受厮杀争夺之害,同样急需一个强大的政权为之提供安宁的生产、生活秩序。在亲身体会了不同军阀人物统治风格,见识了不同当权者的才能高低、治世胸怀、政治态度后,南方门阀士族最终认定司马睿不仅是北方门阀世族的保护者,也是南方门阀世族可以信赖的靠山。因而南方门阀世族集体转向支持司马睿政权。“元帝镇江东,以(顾)荣为司马,加散骑常侍,凡所谋画,皆以谘焉。”[1]卷68《顾荣传》由此,东晋政权的决策号令中融入了南方门阀世族的意见。代表之一顾荣“南州望士, 躬处右职,朝野甚推敬之”[1]卷68《顾荣传》。东晋政权能够迅速在江南扎下根来,南方门阀世族是东晋政权存在的重要基石。从此,南方显姓“顾、纪、贺、薛等并南金东箭,世胄高门,委质霸朝,豫闻邦政”[1]卷68《薛兼传》。在东晋统治政治框架下,南、北门阀世族之间、北方门阀世族之间结成暂时的利益同盟,“王与马共天下”的权力存在和运行方式出现了。

司马睿“承倾危以立国,倚众志以图存,则为势已孤”[4]卷13《东晋元帝》。在东晋这个仓促建立起来的统治框架内,严格的尊卑高下等级秩序以及相应的君臣伦理、上下规范并没有随之出现。晋元帝绝对君权并没有树立,“帝初镇江东, 威名未著,(王)敦与从弟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1]卷98《王敦传》王敦兼任侍中、大将军、江州牧等中央与地方高官,王导担任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王氏兄弟权倾朝内外,皇权虚弱,晋元帝常“颇以酒废事”[1]卷6《元帝纪》,“非但王敦之凶悍也,王导之志亦僭矣。帝乃树刁协、刘隗于左右,以分其权而自固。”[4]卷13《东晋元帝》元帝欲加强君权,不愿无所事事,遂重用其他门阀世族人物牵制王氏兄弟。这个举动打破了晋初形成的权力分配格局,不再是王氏兄弟一家独茂,而是让其他门阀世族头面人物也加入到权力核心之中。这样做的结果是挑起了统治集团内部权力重新调整的事端,进而掀开了东晋境内火拼的大幕。从此,门阀世族势力凭借军事实力争夺政治地位,控制权力。永昌元年(322年)正月,王敦以诛刘隗为名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建康的战争,朝中权势人物几乎都卷入这场内乱,但其从弟王导坚定站在晋帝一边。永昌元年闰正月,元帝死,明帝即位,以王导为司徒,应詹、庾亮等又一批门阀世族人物替代刘隗、刁协等入主权力中枢。王敦也“自为扬州牧”,暂缓军事争夺,其权力再平衡的目标基本实现。不久,王敦病死,琅琊王氏逐渐式微。东晋朝野又暂时恢复了建国时君臣相依秩序。公元325年,明帝病死,年仅26岁。成帝即位,年仅5岁。“时王导辅政,主幼时艰,务存大纲。……大臣患之。陶侃尝欲起兵废导,而郗鉴不从,乃止。至是,(庾)亮又欲率众黜导, 又以谘鉴,而鉴又不许。”[1]卷73《庾亮传》统治阶层内部的政治秩序和伦理规范无章法可循,门阀世族头面人物仅仅以自己的利害得失为尺度判断辅佐大臣的言行举止,以自己军事势力为靠山决定统治集团内执政人物的去留升降。元帝以后的明帝、成帝“自八九岁以及成人,入则在宫人之手,出则唯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受音句, 顾问未尝遇君子”[1]卷73《庾亮传》。身处内忧外患、战乱危机之世的东晋皇帝,从元帝以后的明帝开始,或幼小时继位,或身体羸弱、英年早逝,或愚笨无知,但均能做到在皇位上善终。究其根本原因,在于漂泊不定的北方门阀世族群体需要一个共同的领袖和政权组织将他们整合为一个利益整体,名正言顺地在南方实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而他们自己单独的力量又不足以在南方称君建国,只得抱团取暖。皇族成员司马睿在西晋末迁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军镇建邺,假西晋之余威,成为江南合法的最高统治者。当“愍帝即位,加(司马睿)左丞相。岁余,进位丞相、大都督中外诸军事”[1]卷6《元帝纪》,司马睿已是晋中央政权代表。其“遣诸将分定江东”,完成了对江南的全面军事控制。因此,当愍帝遇害之时,司空、并州刺史刘琨等180人朝中高官、地方刺史、各种将军都督等联名上书劝进,司马睿继帝位。

在司马睿建晋于南方的过程中,北方门阀世族“桓彝初过江,见朝廷微弱,谓周顗曰:‘我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将何以济!’忧懼不乐”[1]卷65《王导传》。由于担心司马氏朝廷能否起到保护他们的作用,“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1]卷65《王导传》表现出东晋初年流浪南方的北方门阀世族的集体焦虑、悲观、消沉、哀叹的心态和情绪。唯北方门阀世族领袖人物王导大声呵止,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1]卷65《王导传》言唯有司马氏政权才使他们看到生活的前景和感到未来的希望。东晋王室成为北方门阀世族共同的精神寄托和政治依靠,皇帝个人的才智高低并不重要,东晋皇帝成为凝结着北方门阀世族情感和依托的符号,其象征意义远远超过其实际存在。

南方门阀世族也从东晋政权处找到了政治归宿。“时南土之士未尽才用。”[1]卷68《顾荣传》“南土著姓”顾荣向晋元帝推荐一批“南土之士”,元帝全盘接纳,委以高官。“时江东草创,盗贼多有,帝思所以防之。”[1]卷68《贺循传》刚刚建立的东晋政权统治秩序混乱,元帝“以问于(贺)循”[1]卷68《贺循传》。征求南方门阀世族头面人物的意见。贺循等也积极出谋划策,帮助元帝稳定地方统治。南方门阀世族需要一个强大有力的政权保护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下的万贯家业。他们支持司马睿延续西晋的统治框架,拥护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让自己与北方门阀世族头面人物在帮助司马睿称君建国的过程中占据权力高位,分享政治特权和势力划分的红利。于是,东晋政权就在南北门阀世族均迫切需要一个能够安排他们的活动,彰显他们的名分,调解他们的社会诉求,维系天下民众生活生产秩序的艰难时刻匆忙建立起来。随着南北对峙局面的紧张与缓和、南北门阀世族人物政治军事地位的升降,东晋政权内出现了一轮又一轮的以战乱征伐为手段重新调整权力地位的争夺。一直到东晋末年,统治集团尊卑等级秩序都没建立起来,相互攻伐引起的内乱与东晋统治政权相始终。

东晋初建,长江以北的泰山太守徐龛公然叛晋投降后赵石勒,王导举荐讨伐徐龛者兵败而还,因而自责。晋元帝趁机重用另外两个势力较小、便于控制的门阀世族人物刘隗和刁协。“及刘隗用事,导渐见疏远。”[1]卷65《王导传》元帝调整权力中枢中门阀世族代表人物的地位等级,立刻打破了东晋初刚刚形成的君臣之间、大臣之间的政治秩序,引起统治集团巨大的骚动。王敦发兵武昌,以攻讨刘隗、刁协为名,围讨建康。从而拉开了东晋以征伐手段不断改变君臣之间关系、大臣之间等级顺序的内战大幕。“王敦之反也,刘隗劝帝悉诛王氏,论者为之危心。”[1]卷65《王导传》刘隗等在东晋建立之初的权力分配中略逊王氏,不甘心“王与马共天下”,当刘隗“与尚书令刁协并为元帝所宠,欲排抑豪强”[1]卷69《刘隗传》,琅琊王氏成为刘隗铲除的主要对象。刘隗要排挤的不只是王导个人,而是琅琊王氏整个家族势力在统治集团中的影响;要清理的不仅仅是琅琊王氏在政权内所占据的大小官职,而是要从肉体上将整个家族斩尽杀绝。面对其他门阀世族的威逼,王导选择“率群从昆弟子侄二十余人,每旦诣台待罪”[1]卷65《王导传》。元帝没有放弃王导,只是想借其他门阀势力之手打压一下王氏势力。“以导忠节有素,特还朝服,召见之。”[1]卷65《王导传》琅琊王氏家族势力随着王敦谋反的覆灭,其所拥有的庞大而强盛的军事权力被剥夺。王导等只能忠心耿耿追随君主,在皇权的庇护下,维持琅琊王氏在东晋统治集团内的高位。

防止门阀世族势力一家坐大进而威胁君主集权,是司马睿统治地位确立以后必然采取的策略和措施。《晋纪》记载:“初,王导协赞中兴,(王)敦有方面之功。敦以刘隗为间己,举兵讨之,故含(王敦之兄——引者注)南奔武昌,朝廷始警备也。”[2]《言语》元帝在自己地位稳定以后,有意识地增强“王与马共天下”中司马氏权力的分量,侍中刘隗“与尚书郎刁协并为元帝所宠”。两人执掌权力中枢,深知元帝用意,“欲排抑豪强”[1]卷69《刘隗传》。刁协主政朝中机密,刘隗“兼为丹阳尹……隗虽在外,万机秘密皆豫闻之”[1]卷69《刘隗传》。两人虽同属门阀世族代表人物,但与王敦、王导相比,不仅社会地位和影响差之甚远,而且在东晋建立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获取的政治资源,也是不可同日语的。因此,元帝重用刘、刁,这两人一定会感恩戴德,俯首听命。结果,不仅分割了琅琊王氏的权力,更是加强了君主集权。元帝有意识地启用若干暂不得志的门阀世族成员进入权力中枢,纵容权臣之间的内讧,削弱和打击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门阀世族强势力量,在门阀世族势力相互厮杀过程中稳定东晋政权,巩固君主集权。因而在琅琊王氏削弱以后,“诸刻碎之政,皆云隗、协所建”[1]卷69《刘隗传》。整个东晋统治政治的基本表现形式——“刻碎之政”显现出来。

“刻碎之政”是东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权力运行方式,也是东晋统治自始至终所呈现出的政权形态。因晋末战乱而大量迁徙到南方的北方门阀世族,匆忙之际,与南方门阀世族一道,拥立西晋皇族成员司马睿称帝建国,接着在东晋政权的框架之下开始了持续整个东晋存在时间内的利益再分配和权力调整过程。权臣们最大程度地利用皇帝的信任和倚重,沿着君主加强中央集权的路线,毫无底线地排挤、踩踏对方,使自己乃至整个家族或者同党的利益最大化。元帝建立东晋不久,刘隗“以王敦威权大盛,终不可制,劝帝出腹心以镇方隅,故以谯王承为湘州,续用隗及戴若思为都督”[1]卷69《刘隗传》。刘隗、刁协以侍中和尚书令的身份入主权力中枢,遂排斥王导。又让元帝派心腹担任地方刺史或率大军驻守地方军事要地,牵制率大军扎营江州、荆州的王敦。王敦“手握强兵,群以贵显,威权莫贰,遂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1]卷98《王敦传》。王敦的嚣张跋扈不仅威胁着皇位安全,也侵害着众多门阀世族的切身利益,于是“帝畏而恶,遂引刘隗、刁协等以为心膂”[1]卷98《王敦传》。王敦以诛刘隗为名谋反,“敦党吴兴人沈充起兵应敦”[1]卷98《王敦传》。统治集团迅速分裂。在互相厮杀中,东晋初年伴随着司马睿称帝而壮大的一批门阀世族强权势力被削弱。

王敦死后,在朝廷权力再分配中,西阳王羕领太尉,宗族成员入主权力中枢。与西晋不同的是,东晋藩王已失去了以群体优势把持政权的条件。和南北门阀世族相比,藩王没有赖以依仗的庞大的军事力量支持和裂土分封后丰裕的经济收入依靠,只能以个体的方式监督、制衡门阀世族势力,成为晋帝加强中央集权的一种方式。藩王自身势力单薄,只是晋帝庇护下充当君权加强的可信赖工具。然而,这些或者承袭父爵随司马睿流亡江南、或者受元帝所封赐的藩王们,不仅军事经济实力远比不上与之一起落魄的北方门阀世族,而且才能志向也丧失了司马懿及其子孙时代刚毅坚韧、明了事理、大度豁达的品格。“明帝即位,以羕宗室元老,特为之拜。羕放纵兵士劫钞,所司奏免羕官,诏不问。”[1]卷59《汝南王亮传》藩王自毁江山,虽然君主力挺,但在百官的口诛笔伐中,“坐弟南顿王宗免官”[1]卷59《汝南王亮传》。东晋藩王强盛者的代表人物是孝武帝时期的琅琊孝王司马道子,其“少以清澹为谢安所称”[1]卷64《会稽文孝王道子传》。谢安死后,司马道子独掌军机,朝政大权在握。他本可以有所作为,然而,“于时孝武帝不亲万机,但与道子酣歌为务,姏姆尼僧,尤为亲暱,并窃弄其权。”[1]卷64《会稽文孝王道子传》司马道子沦为灯红酒绿之徒,不仅不能大振皇室威风,革除陈年弊害,反而迎合孝武帝声色犬马,加速朝纲废弃。尽管东晋藩王已经群体性地堕落,但仍在皇帝的坚挺下,入主权力中枢,根本原因于,藩王构成君主防范门阀世族侵犯的一道屏障。虽然司马道子“官以贿迁,政刑谬乱”[1]卷64《会稽文孝王道子传》,但在训斥时下朝中权臣桓玄时,“玄伏地流汗不得起。……由是玄益不自安,切齿于道子”[1]卷64《会稽文孝王道子传》。藩王不愧为东晋乱局中防止门阀世族朝中坐大的一颗重要棋子,门阀世族代表人物在互相倾轧中也依靠藩王力量扩大自己势力。安帝时,“仆射王国宝、建威将军王绪依附会稽王道子,纳贿穷奢,不知纪极。恶王恭、殷仲堪。劝道子裁损其兵权,中外恟恟不安。”[3]卷109《晋纪31》397年,王恭、殷仲堪等当势的门阀世族人物联合起来,讨伐权臣王国宝。藩王司马道子作壁上观,待双方两败俱伤、分出伯仲时,司马道子及时出手杀掉王国宝,王恭也就罢兵息鼓。藩王的弄权和皇帝的纵容,使得东晋的“刻碎之政”充满了仇恨和混乱。统治政权内帮派林立,相互拆台,将铲除对方视为自己的政治目标和行动方向。君主高高在上,坐山观虎斗。群臣两败俱伤的同时,也是皇位安全、稳定之时。这种政治发展形态决定了东晋政权除了勉强维持半壁江山以外,纵然出现过若干次进军中原、北伐胜利的机会,也最终错失甚至丢弃。

皇权孱弱,决定了东晋辅佐大臣的产生和地位的巩固只能通过实力的较量与生死格斗获得。王敦死后,外戚、驸马都尉桓温坐大。为了建立奇功,增加独揽权力的筹码,桓温趁穆帝刚即位,幼小无知和康献太后临朝,大军灭掉李势,威震东晋。此时,北方十六国之一的后赵国君石虎病死,桓温“欲率众北征,先上疏求朝廷议水陆之宜,久不报”[1]卷98《桓温传》。桓温讨伐李势的胜利已经震动朝中掌权的门阀世族,此时又欲率水陆大军北伐,实际上就是想完全控制东晋水陆大军。对于建都长江下游的东晋而言,水军至关重要。桓温的计划遭到君主及门阀世族当权人物的强烈反对。“时知朝廷杖殷浩等以抗己。温甚忿之。”[1]卷98《桓温传》桓温也清楚时下门阀世族头面人物对他的防范,“素知浩,弗之惮也。以国无他衅,遂得相持弥年”[1]卷98《桓温传》。门阀世族之间彼此都很了解,在东晋政权中的既定权力分配流程中,各安其位,井水不犯河水。但当桓温打破了业已形成的权力分配格局后,朝中门阀世族代表人物不再沉默,联合起来阻止桓温北伐,“屡求北伐,诏书不听”[3]卷99《晋纪21》。桓温一气之下,“帅众四五万顺流而下,军于武昌,朝廷大惧”[3]卷99《晋纪21》。桓温节节胜利震动朝廷,震惊在朝的门阀世族代表人物,他们开始考虑取舍,“温复进督司州,因朝野之怨,乃奏废浩,自此内外大权一归温矣”[1]卷98《桓温传》。门阀世族面临强势的桓温,在多种方式对抗无效的情况下,为了不出现改朝换代、彻底打破现行等级秩序规则的大动荡,选择主动退却,承认桓温凭借军事实力重新洗牌、改动原有的门阀世族等级秩序的现实状态,桓温成为简文帝时期第一权臣。

在东晋“刻碎之政”的统治环境中,作为一国之君的皇帝时刻惴惴不安,恐惧帝位不保。当桓温坐大,“有不臣之心,欲先立功河朔,以收时望。及枋头之败,威名顿挫,遂僭谋废立,以长威权”[1]卷8《废帝海西公纪》。权臣控制权力中枢,需要建功立业,先声夺人以保在政治统治中的显赫地位不被他人替代。当桓温对外征伐失败,回朝后面对百官大臣咄咄逼人的眼光,虽然暂时无人挑战其地位,但仍有岌岌可危之感。于是,桓温选择了惊世骇俗之举——废立皇帝,以此撼动朝野,表示不管是谁,或者门阀世族当权人物,或者蠢蠢欲动的藩王,甚至皇帝都不是自己的对手。桓温废海西公、立简文帝后,顺势“多所废徙,诛庾倩、殷涓、曹秀等”[1]卷98《桓温传》。其疯狂清除朝中门阀世族代表人物的行为,严重侵害了广大朝野门阀世族的利益,打破了门阀世族人物凭实力走马灯似的轮流入主权力中枢的规划。桓温的一人独大,又欲改朝换代,迫使琅琊王氏的首脑人物王坦之和陈郡谢氏的首脑人物谢安联起手来,“时孝武帝富于春秋,政不自己,温威震内外,人情噂沓,互生同异。安与坦之尽忠匡翼,终能辑穆”[1]卷79《谢安传》。当谢安、王坦之准备出手袭击桓温时,“闻其病笃,密缓其事”[1]卷98《桓温传》。桓温死在任上,免除即将爆发的大规模的门阀世族之间的权力冲突。东晋政权随之进入了谢安主政时期。

王敦、桓温以及不断出现的一批又一批的权势人物前赴后继,追逐权力的巅峰,也导致了皇帝本人的废立。因为在内部争夺中,皇帝有意加入了支持某人、某派的行列。皇帝心腹的失势或灭亡,自然殃及池鱼,皇帝的废立也属难免。但是,即使出现过前秦苻坚这样的强敌,东晋王室却享有“磐石之固”,没有受到灭国毁都的打击。其中重要原因在于南北的长期军事对峙从外部形势和内部安全上都造成了东晋君主、大臣及南北门阀世族权势人物在事实存在上、心理活动上都需要一个统一的政权组织领导抗衡北方强敌,保护民众的生产生活环境。开国功臣王导在东晋建立时上书所称:“方今戎虏扇炽,国耻未雪,忠臣义夫所以扼腕拊心。”[1]卷65《王导传》表达了落魄南方的北方门阀世族普遍的心理活动和理想追求,他们整体性地意识到“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生活”[1]卷65《王导传》。到了东晋后期,谢安“方欲混一文轨,上疏求自北伐”[1]卷79《谢安传》。仍然有着收复中原故地,众志成城,实现南北大一统的梦想。要完成回归北方故里大业,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政权率领,东晋政权正是他们共同创造、一代又一代齐心维护的结果。

东晋政权在战乱中匆忙建立,“六合波荡,人未安居,始被大化,百度草创”[1]卷68《纪瞻传》。在“草创”的诸多制度规定中,君为臣纲、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封建君主专制主义统治的政治伦理秩序一直没有建立起来。“及帝登尊号,百官陪列,命(王)导升御床共坐。”[1]卷65《王导传》晋元帝在登基大典上,居然不敢独自接受百官朝拜,要王导与他共坐龙床。当着百官大臣的面,委屈君主的身份与门阀世族权势人物出席“共天下”盛典,足见专制主义集权下君臣政治伦理关系并没有随着司马睿称帝而等级鲜明化。君权在门阀世族势力的强烈挑战下,左顾右盼,借东风压倒西风。皇位在强势人物的觊觎下,风雨飘摇,勉强维持了一百余年。君臣之礼往往不被权臣遵守,权臣僭越之心和行为时时存在并发生。大臣之间的尊卑等级关系常常被人们凭借手中的军事实力和裙带联系所打破。整个统治集团内,君与臣、臣与臣之间严格的政治伦理规范和行为处世原则没有确立起来。在东晋统治的百年时间里,争斗、厮杀和僭越作为政治秩序表现的方式从来没有停止过,东晋的政治秩序完全由军事实力的比拼与角逐来决定。在统治权力的运行中,门阀世族代表人物的势力平衡和利益争夺成为国家战略的首要考虑。入主权力中枢的权臣与君主一道,当国家面对危机进行决策时,门阀世族之间的利益分配往往是重要的评估内容和影响决策结果的权重。

北伐中原、回归故土是流落南方的北方门阀世族强烈的愿望和行动。从东晋建立初起,北伐活动就大规模的开始了。第一次北伐,是元帝任命的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祖逖,再三请命北伐,元帝仅“给千人廪,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招募”[1]卷62《祖逖传》。祖逖不气馁,率领自己的依附人口渡过长江,招募士兵,击败后赵国君石勒大军,“由是黄河以南尽为晋土”[1]卷62《祖逖传》。祖逖北伐胜利使得“石勒不敢窥兵河南”。祖逖兵强马壮,“方当推锋越河,扫清冀朔”[1]卷62《祖逖传》。然而祖逖的胜利以及北方乡亲父老对他的拥护和感激又深深刺激着东晋君臣。东晋君臣担心祖逖功高盖主,或者有遮天盖世之心,或者跃居朝中第一权臣,侵夺当朝大臣的既得利益。于是君臣一道设法制约祖逖,使之“意甚怏怏。且闻王敦与刘隗等构隙,虑有内难,大功不遂”[1]卷62《祖逖传》,终抑郁成疾,病死军中。祖逖死后还出现过桓温等北伐,都是以无功而还告终。北伐活动作为东晋将领政治活动的选项之一,总是先胜后退,不了了之。其重要原因在于,或者朝中君臣担心北伐将领功高震主,最后出现独立坐大之势;或者辅佐大臣们猜忌北伐将领欲通过战功垄断朝中大权;或者北伐者本人居心叵测,借北伐壮大自己势力。由此,朝廷总是想方设法限制北伐将领的权力和北伐活动的规模。虽然北伐作为东晋统治重要选项存在,但对北伐的军队数量、预期到达的地点、战争激烈的程度等等都给予十分明确的规定。北伐活动也是东晋“刻碎之政”的政治表征之一,反映的不仅是东晋政权生死存亡的国家利益,更重要的是必须兼顾南北门阀世族势力的平衡增长,不能打破门阀世族代表人物在统治政权中的均势。所以,清人王鸣盛评价东晋当权人物对其时功臣的态度时说:“陶侃乃东晋第一纯臣,才德兼备而为庾亮所恶,王导亦忌之,即温峤亦不能无嫌,曲加诬蔑,有大功而掩其功。”[5]卷50《晋书8》大臣之间对有功者的防范作为一种集体意识和行为普遍存在。

当北方强敌前秦来犯时,东晋内部执掌机要大权的门阀世族代表人物又高度团结,充分利用和发挥聪明才智、计谋和勇气,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时苻坚强盛,疆场多虞,诸将败退相继。”[1]卷79《谢安传》当前秦苻坚率号称百万之众大军压境时,“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1]卷79《谢安传》。这个时候,中书监、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谢安执掌机要,全权负责指挥与前秦作战。谢安全面启用谢家子弟,“遣弟石及兄子玄等应机征讨,所在克捷。……(谢安)指授将帅,各当其任。”[1]卷79《谢安传》谢安大胜前秦苻坚,由此权势熏天。“是时桓冲既卒,荆、江二州并缺,物论以玄勋望,宜以授之。”[1]卷79《谢安传》荆州、江州是拱卫京城的军事重镇,历来被王敦后的东晋第一大门阀世族势力桓氏所把持。桓温之弟桓冲“既代温居任,尽忠王室。或劝冲诛除时望,专执权衡,冲不从”[1]卷74《桓冲传》。桓温死后,朝廷大权落入另一门阀世族人物手中,“谢安以时望辅政,为群情所归”[1]卷74《桓冲传》。桓冲占据军事重镇,手握重兵,谢安入主中枢,主持朝政。二人旗鼓相当,但能相安无事。桓冲死后,双方实力发生变化,有人建议谢玄在淝水之战中功勋卓越,应替代桓冲主镇荆、江二州。谢安“以父子皆著大勋,恐为朝廷所疑,又惧桓氏失职,桓石虔复有沔阳之功,虑其骁猛,在形胜之地,终或难制”[1]卷79《谢安传》。一个老的门阀世族权势人物死了,如何处置其权力遗产,要考虑的因素不仅仅只是这个权势人物自己的能量。首先要重视皇帝的态度,君权最忌恨的就是臣权集中在一个人手中,形成与之势均力敌之势。其次要评估该权势人物的家族势力影响。在东晋的政坛上,权势人物绝不是孤军作战,而是以整个家族众多人物的集合占据着各个权力制高点。首脑人物的死去并不意味着整个家族势力的衰落,很可能会在接下来的领头人物调整中蹦出一匹黑马。谢安虽然乘淝水之战胜利之东风,威望冲天,仍不敢轻视其他门阀世族代表人物的潜力。在新的权力版图划分上,“既以三桓据三州,彼此无怨,各得所任”[1]卷79《谢安传》。保证桓氏后代占据三个州的刺史位置,权力分配趋于平衡。

东晋沿袭了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门阀世族的家世名望是子子孙孙做官的依据。在家族荫袭下,门阀世族的后代把持了东晋政权。《晋书》中的人物传记清楚而细致地描述了权势人物官职世代传袭的具体路径。以桓彝为例,其是汉五更桓荣的九世孙,父桓颢官至西晋郎中。桓彝年少时与其时望族庾亮交往甚密。元帝时,桓彝官至尚书吏部郎,“名显朝廷”,明帝讨伐王敦,桓彝“纠合义众,欲赴朝廷”。[1]卷74《桓彝传》桓彝在与叛军苏峻作战时战死,五个儿子全部进入官场。长子桓温娶晋室公主,逐渐壮大为王敦之后东晋第一权臣。桓温死后,六个儿子全部入仕。小儿子桓玄又占据第一权臣位置,势力扩张迅速。当恒玄“九锡备物”妄想改朝换代时,遭到门阀世族的集体反抗,“怨怒思乱者十室八九焉”[1]卷99《桓玄传》,三十六岁时被义兵所杀。南方门阀世族的传袭路径与北来门阀世族完全一致。东晋政权为门阀世族提高了世代身居高位的大舞台,子子孙孙游刃有余地在父辈打造的政治平台上纵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才干。基本底线就是司马氏的皇位不可替代,在晋帝的家天下框架内,争夺甚至拼杀,抢占君主之下的各处高地。东晋统治政治内没有形成一种秩序化官吏晋升制度,强权政治势力背后是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撑。门阀世族之间相互勾结,排斥,打压构成了统治集团内各个权势人物升降的基本形态。而权势人物军事上的冲突、政治上的合纵连横、与皇帝的貌合神离等就十分具体地表现出整个东晋统治“刻碎之政”的全面形态。清人赵翼称,“东晋多幼主”,除元帝、简文帝壮年即位以外,“其余则践阼时多幼弱。……然东晋犹能享国八九十年,则尤赖大臣辅相之力。……主虽孱弱,臣尚公亮,是以国脉得以屡延”。[6]卷8权臣之间互为掎角之势,又使得“刻碎之政”中皇帝以象征意义影响着统治。

东晋政权从建立到灭亡一直都处在危机四伏、南北对峙的战乱环境中。鲜卑、匈奴等先后所建的十余个国家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北沿线,不断地侵扰兼并东晋在长江以北的土地。明帝大宁三年(325年),后赵石勒“尽陷司、兖、豫三州之地”[1]卷6《明帝纪》。到了383年,北方的前秦更是集“百万大军”,试图一举吞灭东晋。生死存亡,家破国灭,客观上迫使东晋君臣以保家护国为先,一切争斗和纷乱都暂时停顿。但当外部威胁消除后,和平安宁暂时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时,东晋统治者并没有将其转变为成就治世、盛世的机会,而是开始了新一轮权力调整、地位升降的内讧,甚至大规模的内部战争。东晋统治就在这样的重复中一步一步地削弱,最终也耗尽门阀世族权势人物的人力精力。当统治大权旁落到庶族军阀手中,东晋的灭亡指日可待了。

[1] [唐]房玄龄.晋书[O].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O].北京:中华书局,1984.

[3]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O].北京:中华书局,1956.

[4]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O].北京:中华书局,1975.

[5] [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O].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6] [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O].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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