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察冀抗战图像总集》编撰中的图像考辨
2018-03-29陈杉杉
陈杉杉
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开创的第一个敌后抗日根据地,曾被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誉为“敌后模范的抗日根据地及统一战线的模范区”。系统收集、挖掘、整理、修复、撰著和出版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图像资料,并进行数字化,具有重要意义。
2017年是卢沟桥事变80周年,也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创立80周年。2016年伊始,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即启动“晋察冀出版工程”,旨在策划出版一部以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为主题的具有总结性意义的大型历史图像作品。在当下这个集体读图的时代,大众传播呈现高度视觉化倾向,图像的影响力、关注度、敏感度有时甚至超越文字。我们把丛书中图像的当代意义归结为五点:国家记忆、抗战符号、红色经典、伟大贡献、精神和力量的象征,并以此贯穿整部图像集。
一、图像集定位
在项目策划之初,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特邀南京艺术学院的陈世强教授主持《晋察冀抗战图像总集》(以下简称《总集》)的编撰工作,陈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研究,积累了相当数量的红色历史图像资料,对“中国红色绘画图史”等近现代红色美术专题有深入研究。一开始,我们就与陈教授一起把《总集》的图像定位于——高、精、全。“高”为价值水准,所编图像具有革命历史和社科人文价值,同时在教育认知层面也“富于感染力”;“精”为品质诉求,所编入者均为重要而具代表性的图像,同时修复缺损,提高清晰度,尽可能超越以往出版物的图像质量;“全”为编入容量,尽可能集存所发现的有价值图像,也包括鲜见和散佚的重要图像。
《总集》分为五集:《纪实影像·长城烽火》《纪实影像·喋血山河》《纪实影像·东方既白》《书刊绘画·战地图文》《货币邮票·通货遗影》。图像集不同于图史,图史是以图助文或图文互补地述史。图像集则以事件为中心集结图像,通过图像之间的关联反映事件。所以,编撰本书的关键在于先掌握大量的图像信息,再从中梳理、筛选,去伪存真,用新的视觉传达形式,让读者感知中华民族危亡之际中国人民的奋起抵抗,追忆中国人民为世界反侵略战争做出的不朽贡献。
真实确凿是历史图像的价值核心。为此,策划编辑协助作者,对历史图像进行了大量的梳理、考辨和修复。
二、图像梳理
自日本侵华以来,抗战图像缺乏全面系统的整理。日本战败后,其罪证未能及时搜查追缴,大多被销毁或藏匿。钩沉发掘并尽力完善抗战图像资料是具有抢救性质的重要事业,在此对抗战图像的产生源头和有影响的文本做一简要梳理。
(一)解放区与根据地的出版活动
1.延安刊物
1935年1l月25日,《红色中华》在瓦窑堡复刊。中共中央驻地由瓦窑堡迁到保安(今延安市志丹县)的当天,油印的《红色中华》285期也在保安出版。1942年5月,著名摄影家郑景康作为摄影界唯一代表出席延安文艺座谈会,并在延安创建新闻摄影社。1938年至1939年,八路军总政治部先后在延安创办了《前线画报》《八路军军政杂志》等机关刊物。
2.《晋察冀画报》
敌后根据地物资严重匮乏,为了鼓舞士气、扩大影响,以晋察冀为基础逐渐拓展的解放区努力构建出版事业,其中《晋察冀画报》是第一个以图片为主的大型新闻摄影画报,于最艰难的1942年传奇般地创办起来,对战胜顽敌、夺取胜利发挥了重要影响,也促进了解放区的新闻摄影和画报事业。
(二)正面战场中的图像
以下所列图像来源,大多为各地有代表性的画报图集,所刊登的图片比较丰富,《总集》从中选取了反映晋察冀抗日情况的图像。
1.战地摄影家
七七事变后,一批热血摄影家投身前线,代表人物有方大增、卓世杰等。20世纪30年代后期,出现了一批以上海各种画报为刊发窗口的摄影家,其中最有影响的是电影摄影师出身的王小亭。抗战初期,大量延安与晋东南八路军的影像,是由上海的沈逸千、俞创硕、顾延鹏三位青年美术家采访拍摄的。
2.杂志画报
20世纪30年代初期,以摄影为主的新闻通讯社已达数十家之多,如《日本侵略东北真相画刊》《淞沪抗日画史》等。1935年出版的《中国现象——九一八以后的中国画史》为《良友》杂志历年登载图像汇总后的选集。之后仅三四个月内,出版了20多种报道战事进程的画报,如《战事画刊》《铁血画报》等。此外,各地的抗战画报也陆续创刊,如武汉《战斗画报》、广州《广东画报》等。太平洋战争前,“孤岛”时期的上海新闻出版界坚持斗争,更名继续出刊的有《中国画报》《大美画报》等11种。
3.图书
1932年10月上海文华美术图书公司出版的《淞沪御日血战大画史》,全部取材于战争的第一手资料;1933年12月编印的《东北巨变血泪大画史》为专史性质的东北事变全记录;英国驻华记者田伯烈于1938年编著的《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根据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及其成员的文书、通讯、个人日记、信函和他本人的亲见亲闻编成;抗战胜利后,曹聚仁、舒宗侨编著的《中国抗战画史》和傅润华主编的《抗战建国大画史》,为最早全面反映抗战的大型摄影图册。
4.外籍人士保存的影像和胶片
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约翰·拉贝,在其所撰《拉贝日记》中真切记录了亲身经历的南京大屠杀这段历史。南京沦陷前后,美籍传教士约翰·马吉用16毫米摄影机冒着极大危险摄制了唯一反映南京大屠杀的动态画面。南京安全区总干事乔治·费奇拍摄保存的南京大屠杀影像,作为日军暴行的重要罪证备受重视,因其重要的影响力而被称为“费奇照片”。此外,还有福斯特、辛德贝格等其他南京安全区管理人士和西方记者、侨民拍摄保存的一批影像与影片。
(三)日本的战事写真
日本战前战后都十分重视图像收集,用以鼓动民众、激励民心,藉此建立起全民参战的欺骗性视觉机制。
1.战事写真帖
1937年前出版的有《旅顺陷落写真帖》《沿线写真帖》《陆海军国防大写真帖》等,1937年后出版的有《上海战线写真帖》《支那事变圣战写真史》等。
2.战史图集
日本东京大阪朝日新闻社于1937年12月始陆续出版6册精装图集《支那事变写真全辑》,1942年7月又出版续集《大东亚战争写真全辑》等。
3.“不许可”写真
七七事变后,日军加强了本已很严格的新闻审查制度,陆军省、海军省和情报局制定了极其严格的标准对新闻照片进行审查。会触发厌战情绪的照片,均被盖上了“不许可”印章,严禁对外发表。每日新闻社在1977年和1998年分别以《不许可写真史》为书名,将这些照片集结成册出版,使这些重要史料重见天日。
(四)港台及海外图像文献
港台与海外的抗战文献中,有一部分是以图像为主的,如台湾1969年出版的《八年抗战大画史》、1987年出版的《铁证如山》、1997年3月出版的《日军在华暴行·南京大屠杀》等。香港欧亚文化事业公司1969年出版的《中国抗战画史》,香港中国现代史研究社1969年出版的《中国抗战画史》,等等。
美籍华裔女作家张纯如(1968—2004)以档案与口述为基础写成一部卓越的历史著作《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ltolocaust of World War II),1997年12月以英文版面世。1996年,张纯如在柏林通过德国教师协会找到拉贝先生的外孙女赖因哈特夫人,发现了尘封59年之久的《拉贝日记》,以及拉贝收藏的128张南京大屠杀照片,终使屠城血证公之于世。
三、图像考辨
对图像进行考辨,首先要有能力发现疑似谬误的图像,编辑应对书稿所涉及的领域有相应的知识储备和敏感性,才能在海量信息中找出问题。既不能盲目地提出质疑,徒增工作量,更不能含糊而过,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在对《总集》图像进行梳理和审稿的过程中均发现,以往有些抗战专集或书刊插图,存在主观臆断、以讹传讹,这是极其轻率而不负责任的。历史研究最重要的方法是“博采”与“辨伪”,我们编辑团队与作者一起,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做了大量的比对、分析工作,拥有了充足的证据后,对多幅图片做出了新的认定和纠正。现举几例以说明。
(一)影像信息的误传
1.《毛泽东1945年在延安》
《毛泽东1945年在延安》是中国摄影史上堪称经典的作品,给当时的中国人民以极大的精神鼓舞。作者郑景康是中国革命新闻摄影事业的开创者之一,有着崇高的美学追求。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该影像的作者、时间、地点等信息,却众说纷纭。
1993年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出版的《毛泽东在延安》大型画册,打开首页即是此图,未署名,编后记称:“本画集中的大部分照片为著名摄影家吴印咸同志所拍摄”。中国革命博物馆编《纪念毛泽东》,刊载此图时的图注为“毛泽东在延安”。2015年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出版的《最前线:中国共产党抗战图像志》大型画册,刊载此图的图注为“1944年,毛泽东在延安,郑景康”。
郑景康1977年5月3日回忆:“1944年,美军观察组到延安后,毛主席活动较多,我照了毛主席一张相,后来做了标准相,直用到进城。”[1]这是后来将时间误注为1944年的“依据”,然而,郑说的是“1944年,美军观察组到延安后”,并非说拍摄标准像的具体时间。继考郑景康生平和摄影年表等相关史料后,确定此照是毛泽东和即将代理延安炮兵学校校长的朱瑞在延河边谈话时所摄,这段史实在朱瑞的年表传记中也得到佐证。[2]
《毛泽东1945年在延安》拍摄的准确时间是1945年6月。中共七大结束不久,毛泽东约见朱瑞并亲切交谈,该影像就是在这次谈话中抓拍的。画面中毛泽东在正面、朱瑞在侧,人物的服饰与延安同时期照片一致。
2.《毛泽东1936年在陕北保安》
《毛泽东1936年在陕北保安》是一件传播广泛的摄影作品,为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1936年7月中旬摄于保安。但一些刊物在刊载该图时,拍摄地有“陕北”或“瓦窑堡”等不同注释,拍摄时间就出现更多的不同。如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00周年画册《毛泽东在延安》“毛泽东和国际友人”篇刊载此图的图注为:“1936年6月10日,毛泽东在保安会见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这是会见期间斯诺为毛泽东拍摄的照片。”[3]又如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00周年画册《景仰》“风采篇”刊载此图的图注为:“1935,毛泽东在陕北。”[4]
1936年6月21日,中共中央机关离开瓦窑堡,经安塞县境,7月3日进驻保安。斯诺1936年6月从北平出发,经西安赴陕甘宁边区进行采访。7月11日,斯诺经周恩来安排抵达保安会见毛泽东。[5]7月中旬某日,在黄华等人陪同下,斯诺见到了毛泽东,新闻记者的职业本能让他迅速做出反应,敏捷地举起挂在胸前的照相机,要求给毛泽东拍照,发现毛泽东没有戴军帽,斯诺把自己所戴的新军帽摘下递给毛泽东。[6]1960年马海德在北京与斯诺回忆1936年情景时说:“……是有这件事。当时你在拍照,你要求他戴帽子,他没有。只有你那顶帽子像个军帽。这就是毛泽东一幅最好的照片的由来。”[7]当时毛泽东戴上有红星帽徽的红军军帽,斯诺立即拍下以后在世界范围广为传播的毛泽东形象。
(二)混用作者的署名
沙飞的作品在中国摄影史上有重要地位,也是敌后抗战图像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大量反映八路军英勇身姿的经典作品均出自他手。
《八路军战斗在古长城》最早发表于《晋察冀画报》1943年9月第4期,注释为:“转战在喜峰口外的晋察冀八路军”,署名“孔望”。沙飞的作品会用“孔望”等笔名发表,意为镜头,寓意小中见大,《晋察冀画报》上常署此名。1974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革命战争摄影作品选集》,刊载沙飞作品时仍用“孔望”,应当是那个年代尚不能澄清沙飞的历史,编者只能以此应对。然而后人不明就里,常用此署名的作品与沙飞署名的作品并列,甚至未能将以“孔望”署名的作品列入沙飞作品集中。这就产生了因为历史刊物上的笔名使以后刊载出现署名误用的情况。
(三)转载时的张冠李戴
对图像中的事件和人物不了解,引用转载时将图像错用也常有发生,如将“塘沽协定”图像用于“何梅协定”。这两个协定仅相隔一个多月,如不了解这段历史,不知道这两个协定发生的历史情形和签订场所的差别,常会搞错。此外,还有把签订“塘沽协定”的熊斌注释为何应钦的,熊斌与何应钦在形象上并不容易混淆,但某些作者和编辑不能辨识二人。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录》第1章“日本扩大侵华与中国局部抗战”刊载一图(无标题),图注为:“1935年6月10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前右三)与日本支那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左一)缔结臭名昭著的‘何梅协定’”。[8]无独有偶,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的《1937:一名英国记者实录的日军暴行》附图中也刊载了此图,图注为:“1935年6月10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委员长何应钦(前右三)与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左一)缔结臭名昭著的《何梅协定》”。图注误用基本一致。
1933年5月31日,中日两国政府代表在天津塘沽日本陆军运输派出所签订《塘沽停战协定》时留有影像,中方代表熊斌与日方代表冈村宁次等在签订后还有合影。在日军威胁下,7月6日国民政府驻北平代表何应钦,以书面形式复函日本支那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中将,称:“所提各事项均承诺之。”此函史称《何梅协定》。由此可知《何梅协定》是以函件形式确定的,没有何应钦与梅津美治郎共同签字的实景。没有实景哪来影像?以上是图像需要与史实互证的典型例子。
四、图像修复
图像修复是在考辨的基础上进行的。“还原现场”是修复历史图像的最终目标,包括画面的修复和画质的提升,使图像具有接近原作的最大清晰度。历史图片由于当时技术条件和传播过程原因,大多有不同程度的画面损坏和信息丢失,画质严重衰减。在还原性制作中,要以多幅接近第一手的原始素材作参照比对,进行找取、复位、调整、平衡等,以保证历史现场的沧桑感和视觉信息量,所以修复者和编辑往往要具有一定的美术素养才能驾驭此类重量级的图集。必须指出,还原色调、色彩、精度等是一项严谨而精致的工作,其中渗透着对历史、对读者的尊重。
五、结语
《总集》共收录珍稀历史图像8000~9000幅,分章概述文字10余万字,图注30余万字。在编撰过程中,我们深深感到抗战图像研究是个长期而艰巨的工程,全面系统地梳理考辨和准确阐释,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图像中的事件成为历史,图像中的人物大多离世,某些图像的产生背景和作者未尽可知,将给后世留下难解之谜。作为编辑,敬畏历史、尊崇史实、捍卫正义,是理应承担的责任和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