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裔作品精神民俗相似性研究
——以《喜福会》和《他们眼望上苍》为例
2018-03-29吴霞李宝峰
吴霞,李宝峰
(哈尔滨工程大学,黑龙江哈尔滨150001)
民俗,是指一个民族或一个社会群体在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并世代相传,较为稳定的文化事项[1]。这一概念由英国学者威廉·托玛斯于1846年率先提出,泛指一切民间传说、传统和习俗,内容包括风俗、习惯、信仰、仪典、传统节庆、民间故事、歌谣、谚语等[2]。为了确定民俗事项的范围,民俗学一产生,学者们便提纲挈领地对其进行了分类。通常民俗事项可以分为“物质民俗”“社会民俗”和“精神民俗”三大类。其中,精神民俗事项涵盖范围宽广,包括宗教、信仰、巫术、禁忌、占卜、预兆、审判、口承语言民俗、民间游艺、竞技等民俗事项。它通常不独立存在,而是依附于物质民俗、社会民俗,与其他民俗事项密切相关。精神民俗表现在行为上形成了某种手段或仪式,表现在口头上形成了一些信仰的语汇(如神话、魔法、仪式等),在心理上形成了影响生活的某种力量[3]。本文根据民俗事项的分类,对《喜福会》和《他们眼望上苍》这两部典型的族裔作品进行了研究,比较分析了两部作品在精神民俗事项方面的特征,从巫术、民间故事和宗教三方面进行了具体探讨。
一、巫术:神秘的异域力量
“巫术是指据说可以动员非人力所能及的神秘外力以影响人间事物或自然事物的仪式或活动。这些行为由术士进行,包括法器的使用,咒语的念诵,有时只其中一项,有时两项都有。”[4]著名华裔作家汤亭亭曾说:“对西方来说……一听到中国这个词,马上想到的就是远古的仪式,极富异国情调的茶还有迷信。”[5]在《喜福会》中,谭恩美使用了“巫术”这一信仰事项,展现了东方人所特有的心理世界与精神境地。谭恩美在《喜福会》中《伤疤的故事》这一节中塑造的具有“巫婆”性质的中国人形象无疑强化了这种刻板印象。“母亲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片肉,眼泪从她脸上淌下,血,也‘答拉、答拉’地往地板上滴。妈妈把从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入药汤里,就像古代的巫婆一样,希冀着用一种未可知的法术,来为自己的母亲尽最后一次孝心。”[6]21这则描写许安梅母亲如巫婆施法般割肉救母的故事,令读者瞠目结舌,引起了他们对中国传统民俗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一方面,安梅母亲的割肉救母让主人公安梅了解到了母亲心中的隐痛和母亲的伟大,深深爱上了自己的母亲,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父权制下旧中国妇女的软弱、无知和愚孝,与故事的另一主人公龚琳达“装神弄鬼”进行反抗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一名童养媳,龚琳达没有选择婚姻的自由,被迫嫁给了大户人家的公子。其婆婆洪太太百般刁难,将其囚禁在床,逼其生子。不堪忍受的龚琳达渴望能“自由地行走进出”[6]30,于是装神弄鬼,嚎啕大哭,身体不停地扭动,俨然施法的“巫婆”上身。龚琳达假借祖先托梦,并以牙齿脱落预示婚姻不幸为托词,成功地使婆婆上钩,最终逃脱了这段不幸婚姻的桎梏。谭恩美借龚琳达的“装神弄鬼”在吸引读者关注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又塑造了敢于反抗、具有女性意识的女性形象,并与洪太太等传统旧中国笃信迷信的妇女形象形成巨大的反差,有力地揭示了小说反抗父权制、实现女性独立的主题。
身为民俗作家的赫斯顿,曾跟巫师学习过巫术和祭法,她把自己的经历也杂糅在了文学创作之中。尽管《他们眼望上苍》并非其体现巫术的代表之作,但在其中不难发现巫术的踪影。山姆·华生和利其·莫斯间的争论常常使主人公珍妮的第二任市长老公乔发笑。二人在争论天性和谨慎的问题上说:“在这样的坏畜生身上本性可强了,本性和盐分,征服者大约翰就是由这两样构成的。”[7]71大约翰原指代黑人巫术中有多种功法的一种植物的根[7]71。起源于巫术的大约翰成为黑人之间日常争论的谈资,说明巫术对非洲人的影响之深。隐藏在谈话间的巫术,在这里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施法加害,而是暗指父权制下男性对女性的精神迫害。黑人男性的健谈和珍妮被第二任老公剥夺话语权的失语形象形成反差。如果说“大约翰”只是非洲巫术迷信的侧面剪影,那么对黄骡子的死亡祭礼则直观反映了非洲人民的巫术情结。巫术作为一种古老的宗教形式,对动植物具有天然的崇拜感。黄骡子死后,当地的黑人没有随意地草草安葬,而是按人类葬礼的相同方式举行葬礼,如同祭师般诵祷祝词,使得祭台下的女人们“大叫大喊”[7]64。最后等在祭坛旁的秃鹫如同默念咒语般反复问道“这人是怎么死的?”“脂肪太少”[7]65。黄骡子的埋葬过程如同巫术当中的祭祀典礼,这一特殊的典礼引起了读者对非洲传统文化的好奇和兴趣,同时也表达了黑人群体对自然万物的尊重和热爱,使热爱自然、尊重自然的黑人形象跃然纸上。
谭恩美的《喜福会》和赫斯顿的《他们眼望上苍》中对巫术迷信的描写,都成功地吸引了广大读者对民族文化的关注,同时树立了丰满的人物形象,呼应了小说主题。
二、民间故事:真实和想象的糅合
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的重要门类。从广义上讲,民间故事就是劳动人民创作并传播的,具有虚构内容的散文形式的口头文学作品,是所有民间散文作品的通称,有的地方叫“瞎话”“古话”等等[8]。民间故事从生活本身出发,题材广泛,但又并不局限于实际情况,它们往往还包含着自然的、异想天开的成分。
作为讲故事的高手[9],谭恩美在《喜福会》中多次提及中国传统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喜福会》的故事也是由谭恩美自己的故事改编而来。在《许安梅的故事》这一章中,年幼的许安梅经常听姥姥讲故事。和一般孩童听的故事不一样,姥姥经常讲的是不听话的女孩的故事。“一个贪心不足的女孩子,突然肚子大了……后来人们剖开她身体发现,里面是只白白的大冬瓜。”“一天,这个女孩子又在与姑母闹别扭,只见她拼命地摇头拒绝听姑母的话,忽然,就在她拼命摇头的时候……她的脑子就这么倒个精打光,就像泼出的鸡汤似的没有了。”[6]17姥姥借民间故事希望许安梅成为一个顺服听话的孩子,不希望安梅步其改嫁母亲的后尘。然而成长于父权制社会和男性压迫下的姥姥,既是父权制的受害者,又是父权制的帮凶。这里的民间故事,不是祖孙之间逗乐的鬼故事,而是成为了对女性实行精神迫害的工具,“舅母那番责骂,令我总算领悟了外婆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些故事,那是因为我的母亲,我才有了这样的必修课”[6]18。然而,民间故事里不听话的女孩子的结局,并未成为许安梅的结局。从许安梅母亲死的那天起,安梅学会了“大声反抗”[6]122。谭恩美借民间故事,塑造了姥姥等受父权制迫害而又迫害他人的传统女性形象,与具有反抗意识和女性意识的主人公安梅形成鲜明的对比,有力地凸显了小说女性主义的主题。
“黑人有着丰富的民俗文化,民间故事作为人类古老的文化形态,承载着黑人民俗文化的风俗习惯、生存状态、信仰追求和思想智慧,是文学艺术创作家重要的文化资源。”[10]赫斯顿曾亲自前往美国南部采风,对黑人民间故事了若指掌,她常常将民间故事和文学创作完美地糅合在一起,传递了黑人精神,塑造了觉醒的黑人形象。《他们眼望上苍》中“征服者大约翰”就是黑人民间故事中英雄人物“约翰”的变体。这一人物在黑人民间故事中是机智、勇敢、敢于反抗的象征。主人公珍妮的真爱茶点心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形象。尽管身为黑人,特纳夫人却瞧不起肤色比自己更深的黑人。特纳夫人是黑人将殖民话语内化的结果,是黑人在“混杂”的文化语境下自身身份的迷失[11]。在珍妮和茶点心搬到沼泽地居住后,她认为珍妮皮肤比茶点心黑,便挑唆珍妮和茶点心分手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茶点心得知后非常愤怒,在特纳夫人开的茶馆里挑起了两拨黑人的斗争,将特纳夫人的店砸得面目全非。借由这种方式,茶点心既成功地全身而退,又教训了特纳夫人,给黑人内部种族歧视者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小说还借黑人民间故事中的上帝造人的故事塑造了珍妮独特的女性形象。“上帝造人之时,他用的是不断歌唱和一直闪光的材料来造人的……于是那些天使把人敲打成粒粒火花,然而每一粒小火花依然在闪光和歌唱,于是他们又用泥土包住每一粒火花。火花感到孤独,它们互相寻找。然而泥土是既聋又哑。如同其他颤抖的泥丸,珍妮力图展现她的光辉。”[7]68面对各种压迫,珍妮仍然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被包裹住的花火,不断挣扎,不断发光发热。赫斯顿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喊黑人女性的坚强,而是以故事的形式展现其内涵,婉转却意义深远。
尽管《喜福会》和《他们眼望上苍》中的民间故事带有各自民族的色彩,但都对各自民族中的落后人物进行了批判,塑造了具有反抗和觉醒意识的新人物形象,有力地彰显了女性主义主题。
三、宗教:灵魂深处的呐喊
宗教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属于社会特殊意识形态[12]。在《喜福会》和《他们眼望上苍》中,宗教作为一种重要的精神力量,影响着人物的精神状态和行为选择。
在《喜福会》中,第一代移民的母亲们和二代移民的女儿们,尽管远离故土,但都深受中国传统信仰潜移默化的影响。而道教作为中国的本土宗教,对中国人的影响更是深远。道教是典型的多神教,其信仰内容十分庞杂,天神、地祗、人鬼都受到奉祀[13]。在《月亮娘娘》这一章中描绘了主人公顾映映小时候全家在中秋节去游湖赏月拜月神的场景。赏月当晚,映映失足落水,阴差阳错地来到一个戏台前,期望对神许下心中所愿,当映映跟随月神进入后台,却发现月亮娘娘成为了男人。多年后,已经远渡重洋、身处异乡的映映还记得那晚“我向月亮娘娘祈求,希望被找回”的愿望[6]39。月神作为中国流传最广的神仙之一,广受中国人崇拜。映映对月神寄托的愿望,反映了华人移民心中的身份困惑,“我希望能被找回”说出了广大华裔的心声。此外,道教倡导无为而治,顺天命而不争。“无为”指的是尊重自然的法则,顺势而为。在战火连天的旧中国,妈妈辈们在麻将桌上建立了“喜福会”,这里的麻将,“那希望便是我们惟一的快乐”[6]6,这种在逆境中求生的慰藉心理,深受中国道家相对主义淡看人生悲喜的人生观的影响[14]。同时也展现了深受道家影响的中国人乐观、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而迁往美国之后,作为移民的妈妈辈们修改了打麻将的规则,麻将不再是只关乎输赢的游戏,而成为了她们在美国这个新环境中的取乐之道,也是“学习美国的成规习俗、处世之道,了解事情的来笼去脉,商讨赚钱之道”的社交聚会[15]。尽管身在异域他乡,妈妈辈们没有选择沉沦和放弃希望,而是积极地适应环境,在新环境中自娱自乐。这和道家提倡的顺势而为、适应环境的观念相契合。谭恩美借中国传统主流宗教,展现了中国人乐观开朗,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表达了华人寻根的热切愿望。
如同道教之于中国人,伏都教,作为非洲最为人熟知的信仰,对黑人群体影响深远。伏都教认为“万物有灵,自然界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具有意识、灵性[16],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赫斯顿在所著人类学著作《告诉我的马》中这样描绘它:“它是以非洲的方式呈现的非常古老的神秘主义……它崇拜太阳、水和其他自然力量。”[17]在《他们眼望上苍》中,主人公珍妮打上了深深的民族信仰的烙印,她热爱自然,崇拜自然,在自然中成长觉醒,最终收获幸福。年轻懵懂的珍妮站在后院烂漫的梨花树下,看蜜蜂飞舞,萌动了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成为一棵梨树——任何一棵花满枝头的梨树!她16岁了,拥有绿油油的树叶,初绽的花蕾。她想和生活抗争,但是又使她困惑,那只能为她唱歌的蜜蜂在哪儿?”[7]13这一幅珍妮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画面,塑造了少女时期懵懂纯真的人物形象,也成为珍妮一生苦苦追求的生活目标,与其追寻到的第三次和谐的婚姻生活相呼应。珍妮的外婆,一位饱受奴隶制残害的黑人女性,认为“有了一辈子可以依靠的靠山,这么大的保护,……可你却跑来和我翻扯什么爱情”[7]25,强迫珍妮嫁给了“从来不提美好的事物”[7]26却拥有田产的洛根。而洛根脱离自然,一心只想追寻物质财富。珍妮的第二任老公乔,批准大肆砍伐林木以作修建城镇之用,把自然当工具,只为了让自己成为“能说了算的人”[7]49。珍妮在这两段婚姻中感到窒息,天性受到压抑,她也领悟到了爱情中自由和精神独立的重要性。最后,她在黑人群居的沼泽地里,找到了自己的真爱甜点心。在这里,珍妮回归自然,回归本性,与甜点心一起劳作,享受着天人合一的生活状态。在大自然里,珍妮不再是只能工作的骡子的角色,也不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装饰品,而是可以和男人一样穿着工装裤,解下发带的独立自由的黑人女性。同时“正是这个地方使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是皮肤有颜色的黑人女孩”[7]40。赫斯顿借宗教树立了不断进取、活泼自然的黑人形象,同时也借此实现了黑人的身份认同,完成了寻根之旅。
尽管道教和伏都教教义存在差异,但是谭恩美和赫斯顿在《喜福会》和《他们眼望上苍》中都借用宗教塑造了积极进取、乐观开朗的人物形象,并借用宗教折射了族裔群体寻求身份和文化之根的希冀。
四、结语
精神民俗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精神状态,对人们的物质活动具有极大的指导作用。《喜福会》和《他们眼望上苍》借巫术、民间故事和宗教塑造了具有反抗精神和觉醒意识的人物形象,推动了情节发展,彰显了小说主题,反映了民族的精神状态,推广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而身为美籍华裔的谭恩美和非裔美国人的赫斯顿也借此成功地为族裔群体发声,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认证,实现了各自的寻根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