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遗物
2018-03-29风茕子
文◎风茕子
给初恋的孩子当爹是什么体验
吕彬特别想要一个孩子,想疯了。结婚五年老婆小屏还没有怀孕,去检查说是卵巢囊肿,治了,还是怀不上。再查,说他有弱精症,三年做了四次试管,都没有成功。这几年花了十几万,眼看夫妻俩都快折腾到40岁了,更是着魔了一样想要个孩子。能生不要是一回事,不能生,仿佛是一根鱼刺卡在喉间,寝食难安。
对自己沉底绝望后,夫妻俩只好选择去福利院领养。挑来挑去也没有中意的,合适的孩子实在很少,多是带病带残疾的。他们想要个聪明漂亮的男孩,两岁以内、身体健康。这是难上加难,表格上等着领养的人排着长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轮到吕彬。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为人父母不容易的含义还包括能不能当上父母。
日子有了完不成的愿望,什么都是缺憾,两个人再也放不下这块心病,兴趣爱好骤减,生活连带着索然无味起来。一天聚会吃饭时有个大学同学忽然跟吕彬说:“念曲想把孩子送人养,你知道吗?”念曲是吕彬的初恋。
他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念曲是个孤儿,因为年幼时父亲杀了母亲被执行枪决,她和哥哥被送到姑妈家寄养。姑妈家一贫如洗,把她供到大学时不但不给交学费,还倒找她要生活费。念曲一个人打几份工,同学们都帮她。吕彬不知道是同情她还是被她的坚强感动,和这个羸弱苍白的女孩儿谈起恋爱,共度难关。毕业后念曲傍上有钱人,把他甩了。
他曾以为会是他终生不忘的耻辱。他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想到她嫁了两次人,有钱老公对她并不好,没多久另结新欢,也没有给她什么财产。无依无靠的她很快又一次草草嫁人,可是命途多舛,第二次丈夫竟然早亡,只留下几个月大的小婴孩。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她被查出白血病,中华骨髓库中找不到配对,撑了一年半,现在已命在旦夕。
吕彬和小屏沉默了好几天,决定去看看念曲,以及她的儿子。
念曲完全颠覆了吕彬的想象。
由于化疗,头发已经掉光,人瘦得像 60岁老太太,完全找不到当年清秀的影子,佝偻着不停呕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们,”她擦一下嘴角的污渍,虚弱地问:“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听说你有个孩子,谁在带?”
“他奶奶年纪大,带不动……现在邻居帮忙带。”
“你病成这样,都没有人照顾你吗?”
“……我还有谁。”
“真找不到匹配的骨髓了吗?我记得你还有个亲哥。”
“早就走失了。”
念曲躺回床上,靠胸脯的剧烈起伏呼吸。
缓了一会儿,她说:“我听说你们生不出小孩,是不是想来看孩子的?”
小屏赶紧在中间打圆场,说吕彬听说她病后一直记挂她云云,希望她坚强一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说。念曲没吃她那一套。她艰难地拿出手机,打开相片给他俩看孩子。夫妻俩两眼放光。
是的,走在大街上也很难看到这么漂亮的小男孩。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长睫毛、小圆脸,萌到想哭。念曲断断续续地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小屏赶紧如实说。说到他们对孩子的期盼,说到他们这些年打拼的成果。念曲也是个爽快人,听着觉得放心,也早已听说他们想要这孩子,没费多少唇舌事实上也根本没有力气费唇舌,便叫他们要办手续的话快点办,趁她还有一口气能配合着签字。
凭空多出来的大舅哥可以救她的命吗
回到家里,吕彬和小屏再也忘不了那个小孩的样子。真好看,像小版的刘德华吧?看那眉眼、额头、耳朵,都是个有福气的小家伙。最关键是他还不到两岁,没什么记忆,要赶紧领回来。
夫妻俩兴奋得一夜没睡。小屏没有一丝芥蒂,而吕彬的期盼里,夹杂了些唏嘘。手续并不复杂,送养人的材料整理好后签字按手印;送养人这边其它有抚养义务的亲人签字同意;收养人出具无子女及其它硬件证明。唯一的不便处是念曲病入膏肓,要等她这一期化疗做完休息两天,亲自到场去签字。
这期间夫妻俩忍不住悄悄去偷看了孩子。多明亮的一个小孩,却穿得灰不拉叽,拖着浓鼻涕坐在门口的沙堆玩,小屏心疼地把他抱起来,小家伙的屁股和小蛋蛋都被沙子磨红了。两口子心疼得不行,这时男孩指着吕彬胸前的领带夹奶声奶气道:“要。”吕彬二话不说摘给他。小孩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玩艺儿,拿在手里反复看。
吕彬和小屏相视一笑,好像他真的已经成了自己儿子。趁孩子还没接回来,夫妻俩决定到相邻的省会城市去给孩子置办点家当。只有省城才有宜家。买了婴儿床、有声读物、画笔画本、3D书,还有小书桌和小板凳……凡是能想到的都买来。衣服也买了许多件,从里到外,从冬到夏。这些年来,没有哪天像今天这么激动过,他们要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陪伴,什么都给他最好的。突然两口子觉得阳光明媚起来,日子有了新鲜的空气。只是偶尔在兴奋之余,吕彬会蓦然间觉得有点不太地道,毕竟自己的初恋要撒手人寰,这个孩子的妈妈尚在人世的一口气息里,似乎他们的兴高采烈有些不太妥当,当然,这些都是他暗地里的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从宜家出来,有个极长的天桥。天桥对面是地铁站,门口聚集着摆地摊的、发传单的,还有讨饭的人。吕彬两口子看到一个画家坐在那儿给人画像,画得挺神似。吕彬便拿出手机,让他把相片里的小孩画下来。
“三十。”吕彬掏钱。
忽然他的裤腿被人扯住,一只铁碗伸过来,里面放着零零碎碎的钱。吕彬一低头,顿时僵住。男人没有双腿,但这脸他是认得的。他是念曲的哥哥。他一时慌乱,掏了五十块钱放到他碗里。男人赶紧坐在他的板车上滑走了。小屏不满:“怎么给这么多?”吕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呆立了一会儿,他又追上前去,问:“你哪里人?”
“福建。”他摇头晃脑,看上去神志不清。
吕彬松了口气。
“老家孝感。”他又补了一句。吕彬的心跳出胸膛。
“孝感哪里?家里还有别人吗?怎么出来乞讨?”
那人脖子左晃右晃,像顶不住脑袋,他摇着他的滑板转了几圈,碰到个下坡,自制的方块滑板呼呼啦啦滑下去。他的平衡掌握得很好,到天桥下一个转弯,就停住了。
看来失去双腿不是一天两天。
小屏追上来:“你怎么了?”
吕彬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亲生兄弟姐妹的骨髓配对成功率是四分之一,如果他是念曲的哥哥,她就有四分之一的可能会得救。
如果她恢复健康,他们就和那个男孩此生无缘。他太喜欢那个孩子,一个万里挑一的孩子。吕彬的喉咙热了一下,不知道那股力量,“咕咚”一声把话咽进去,什么都没说。
人之初,性本善吗
小屏在家里兴致勃勃摆孩子的家当,吕彬的心却被一遍遍烙着。
他还爱她吗?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容貌他都已记不清楚,若说还爱,那是胡扯。他还恨她吗?不不不,她从小受尽折磨,奔向更殷实的生活无可厚非,他当时能力有限,早已原谅。可她是一个陌生人吗?怎么可能,他们曾骑自行车环湖,一起勤工俭学,她把热红薯揣在怀里带给他吃,他们在野地里接吻,吻热了把手伸到对方衣服里面,被校警抓住,落荒而逃……他们共度4年时光,绝无仅有的 4年,好的、坏的、搞笑的、沮丧的,所有的片段都在,她不是路人,她是组成他今天的一部分。
小屏把孩子的画像贴在儿童房里,叫他去看正不正。他看了一眼,立刻转脸,为免妻子看到他泪如雨下。有哪个母亲想和孩子分开,可是,即便念曲和她哥的骨髓能配上,她也没有钱做手术,即便她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成功,即便她成功了,后继的治疗费她也招架不住;即便所有的一切都顺利,一个病母,怎么可能给孩子最好的教育?
那么要不要他和妻子去支援,用金钱换她的生命?可她是否愿意用她的生命换母子决别,永不相认?不可能。后患无穷。对吕彬的家庭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而且血缘无法割舍,他做不到真正叫他们断绝,若是念曲违约,他和妻子得不到任何法律保护,与孩子之间还会嫌隙丛生。念曲是必定会违约的,他了解她。那也是一个很有主见很有思想的女孩儿,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他不是大善之人,做不到无端让家庭吃力地负担起一个绝症患者。他用力摆一下头,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甩掉。权衡所谓的利弊实在是一个很折磨人的过程,最后,他只好劝说自己,为了孩子的未来,他不得不狠一点,这样想着,自己仿佛成了救世主,心也安了许多。
念曲回光返照,可以勉强出院办领养手续。这也是两家人第一次正式坐在一起详谈。小孩的表叔去吕彬家看过,很满意。男孩儿也被领出来,乖巧极了,他还握着那枚领带夹,看到吕彬,他偎上去,想帮他夹上。
念曲笑了:“他竟然知道这个是夹在那里的。”吕彬和小屏都没有吱声。
领带夹夹上后,小家伙就依在吕彬怀里不肯走。念曲脸上略微欣慰。吕彬看得心如刀绞,那句“我见到了你哥”几欲冲破喉咙。他默默忍受着、压制着,用尽全力引导自己——她这种没有质量的生,其实是不如死的。
他被自己的恶毒震惊,他抱着软糯的孩子,知道自己是他的弑母者。手续来回折腾三天,终于办完。念曲像是了却了最后的心事,再度病入膏肓。在儿子被吕彬领养的第二个月,她再度入院,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吕彬和小屏去看她时,她睁着人的大眼睛盯着他看。此刻的念曲,已经说不出话来。
“孩子很好。”吕彬含泪拿出手机给她看视频。他一双小手在钢琴上乱拍,音符像阳光下跳跃的麻雀,快乐而无章。
念曲微笑。护士提醒他,由于念曲视网膜底出血,其实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吕彬收起手机,坐到她床边。
念曲的嘴角动了动,吕彬凑过去听。她说:“我从来……没有后悔爱过你。”吕彬颤抖着握她的手,冰凉、乏力,她的生命,已生离心。
护士叫他走。临走时吕彬最后一次回头。她塌陷在白色床单中,弱小得几乎不存在。吕彬狂奔出门,在走廊上号啕大哭。不行,他要去找到她哥哥。
吕彬冲下楼去开车,一切都是莽撞的,未经大脑思考的。他开了三个小时车到省城,找到天桥。那人已经不在,旁边是警务室。吕彬去打听,一个小警员问:“你说那个神经病?已经强行送回他老家去了。”
“他老家还有人?”
“怎么没有人,爹妈、兄弟都在。”不是他。太好了,不是他。
吕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清气爽起来,终于可以不再饱受精神的折磨。上天为什么要叫人受到考验,太煎熬,他只是个平凡人。回去的路上接到小屏的电话,她喜滋滋地问:“你猜儿子要跟你说什么?”接着电话被拿到小家伙耳边,他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我会背诗!”
“好啊,那背给爸爸听。”
“人 之 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吕彬胸口剧痛。
从此和他血脉相连
一个月后念曲离世。临走时留下遗言,不许孩子父亲这边的任何亲戚去与孩子相认,希望吕彬夫妇每年去墓前看望,不要带上孩子,带上他的相片就好。
她给孩子留下几双手套,都是深蓝色的毛线织的。上面有编号,3岁,5岁,7岁,10岁,一直到 18岁。
手套的织法很精巧,收边儿带着松紧。吕彬想起多年前她也给自己织过一双这样的手套,他戴了整整4个冬天。他的心在痛苦中翻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孩子就是他亲生的,不是视若己出,是从此,和他血脉相连。
没有惊动孩子,吕彬去参加了念曲的葬礼。因为没钱,葬礼很简单,人推进殡仪馆,出来就是一个微温的盒子,捧出来风一吹,就凉了。一辆面包车把这盒子拖到村里,念曲和她母亲葬在一起。下葬时村长请了几个吹唢呐的,准备潦草地吹上几曲。
这一边,小屏在家里教小男孩弹钢琴:“身子坐正,小手要像小城堡一样,小手心拱起来,手腕端平。对,宝宝真棒……”孩子的小手摁下去,仿佛能听见唢呐也响起来,声音一动,秋风便开始呼啸,把希望和悲凉都拖出旷野,惊飞一群野雁。
念曲走了,和她的名字一样,只留下遥远的恋曲;儿子是她的遗物,只是成了他的珍宝,从此,她的人生结束了苦难,他的人生开始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