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光
2018-03-29徐逢
文◎徐逢
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
递纸条的人
“谢丹唱首歌吧!唱那首《血疑》主题曲!”
2011年,康城一中60周年校庆,聚餐结束后一大群老校友去唱卡拉O K,一位酒意微醺的男同学这样提议。借着酒劲儿,他冲谢丹嚷嚷:“我记得你唱过!唱得非常棒!”
谢丹笑着在点歌器上输入歌名。只有梅艳芳粤语版的《赤的疑惑》,不过没关系,歌词在她心里,滚瓜烂熟。她看一眼那男同学,心里有些感触。多少年过去,居然还有人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她那片刻的光芒。
那是 1985年的中秋夜,康城一中在新落成的体育馆里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大家玩儿“击鼓传花”的游戏,花落谁家,谁就得表演一个节目。在一阵起哄声中,谢丹被推到体育馆中央。录放机旁仅有一盘歌曲伴奏磁带,里面有她喜欢的《血疑》主题曲,好,就唱这首歌吧!
在体育馆这样的空间里,有伴奏、有音响、有麦克风,谢丹发现,她的声音与平时不同,仿佛插上了一对翅膀,飞到那首歌所写的时空里。
歌声停歇,掌声雷动。谢丹既高兴又害羞,低头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左手心湿了,手里攒着一张小纸条,不知是谁在路上塞给她的。
她脸红耳热,下意识地朝体育馆的大门望去。门外真有熟人,跟她住一个街坊的晓慧姐姐,正招手示意她出来。
“唱得不错,就是缺点儿感情。”
晓慧家里有台双卡收录机,拥有六十几盘歌曲磁带,听得多又爱唱,完全有资格批评谢丹这样的“业余选手”。
“得了!我妹不像你,早熟,感情丰富。”燕君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燕君以前就住在谢丹家隔壁,后来搬到了双洞街。双洞街盛产小混混。打群架的、进班房的、因为违纪被工厂处分过的、开发廊卖衣服的,集中在双洞街这块宝地。
此刻,燕君虽然是在帮谢丹说话,眼睛却望着晓慧,坏坏地笑着。半年没见,谢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不知为何,谢丹的脸又热了,悄悄地,她把手里那张纸条插进了牛仔裤后袋里。
大概是一个多月后,谢丹在牛仔裤袋里翻到那张忘记掏出来、被洗晒得近乎稀烂的纸条,展开看,字迹糊了,却也不难辨认。
“今夜月朗星稀,准确地说,只有一颗星,最亮最夺目,但不在天上,在康城一中的体育馆。”
给她递纸条的人是谁?那股子因歌声而产生的爱意,羞涩、短暂,不知不觉中,已不见踪迹了吧?谢丹带点儿惆怅,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话记在了心里,她才舍得把纸条扔掉。
纸条扔掉了,谢丹在中秋联欢会上出过的风头也不再有人提起。转眼高中毕业,按部就班的学生生活戛然而止,待业青年谢丹茫然四顾看不到前路,忽然发现,住在后排二楼的晓慧姐早已不再替人看服装摊了。她穿闪闪发光的裙子,头发吹得高高的,喷了亮粉,每晚坐在燕君的自行车后座上,宛如一道星光划过谢丹家的窗口。
双洞街上住的人就是野路子多,燕君在他看场子的“旋梦”舞厅里很得老板器重,经他引见,晓慧在那儿做了一名驻唱歌手。
这个世上,没有“假如”
谢丹没想到,她也有像歌星一样唱歌的机会。
发型不对,太学生气。脸上得扑粉、胭脂,还有眼皮上,必须涂点眼蓝。至于衣服,当然得换条裙子,纱的,蓬蓬的。
晓慧的脸色很差,喉咙也嘶哑了,但并不影响她批评谢丹的发型、化妆和服装。
“反正你在家待着也是待着!要不是喉咙哑成这样,我还不肯叫你帮我救场呢。”
“一直有人想顶上晓慧的位置。与其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不如你去试试。”燕君看出谢丹的羞怯,靠在门框上朝她笑。
1987年夏天,燕君每次接晓慧去“旋梦”唱歌时,都会看到谢丹。她在窗前或门外,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看到他,笑也笑得勉强。谢丹的出路有两条:要么等父亲提前退休让她去工厂顶职,要么等母亲工作的学校有解决职工子弟就业的机会。
去“旋梦”的路上,燕君悄悄对她说:“笨丹,其实你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把笨蛋和她的名字混在一起说,谢丹气得想跺脚想打人,眼皮一抬,看见走在他们前面的晓慧,自觉不妥,收敛了心神。
“旋梦”舞厅在电影院后面。绕过场边一张张圆桌,穿过波浪形的舞台,光线忽然亮了,两个男人停止谈话,同时扭过头望着他们仨。
准确地说,他们的目光落在谢丹身上,上下打量着,用那种令人尴尬难堪的眼神。
终于他们收回了视线,个子较小头发自然卷的男人开口说:“你们以为这是在家唱着好玩儿?不过,既然来了,就试试看。”
他拍拍燕君的肩,以示这么做是看燕君的面子。又有人来了,抱吉他的,穿曳地长裙的,谢丹终于明白,她哪里是替晓慧救场,简直像参加一次歌唱比赛。
1987年的康城,爱唱歌的人多,登台的机会却很少,“旋梦”舞厅的驻唱歌手,除了晓慧,另外几位都是大企业文工团的人,他们擅长的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或者《红梅赞》,专业人士的气势摆在那儿,镇得住场子。
其他人,穿得再像电视里的歌星,打扮得再时髦,一旦上台,先就怯了。所以,轮到谢丹时,台上的电子琴手、贝斯手、鼓手,懒洋洋拨弄着手上的乐器,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无疑已把这事当成了一个玩笑。
然而乐声很快流畅起来,乐手们摇晃着身躯,时而朝舞台中央的谢丹瞄上一眼。
“过来,有人要跟你说几句话。”谢丹一下台,自然卷就抓住了她。
他把谢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何先生。“你唱得很好,是不是愿意去广州?我们公司可以培训你,包装你,给你灌录唱片!”
谢丹惊惶不安,骗子!她遇到骗子?她回头,看到晓慧和燕君,前者面容惨淡,后者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表情。
何先生递给她一张名片,“你需要想一想?好的,这上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不过这两天我都在‘旋梦’,随时欢迎你过来,我希望在康城就能听到你的回音。”
“你还没听我唱过——”一个哑哑的声音响起,晓慧冲到谢丹前面。
趁她在跟何先生交涉,谢丹退到燕君身边,“他是星探,真的假的?”燕君咧嘴一笑,拍拍她的肩,“真的!丹丹,我敢担保,你将是我们康城最火爆的明星!”
如一道闪电劈来,晓慧撞开他们,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叫谢丹来试唱是燕君的主意。有人酷爱唱歌,可惜天资稍欠,比如晓慧;有人天生属于舞台,却自甘埋没,比如谢丹。
一个在舞厅看场子混饭吃的双洞街混混,一张不知来历的名片。相信他们,还是不信?谢丹有点懵。她会唱歌,她知道。她爱唱歌,可她并不比别人更爱,跟晓慧比起来,她简直可以说不怎么爱。
1987年9月,燕君陪着晓慧乘上南下的火车。反正,双洞街的好几个哥们早就去了那边;反正,燕君也看出来了,谢丹,这羞怯的女孩,跟他不是一路人。
二十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她曾唱过的那首老歌。谢丹握着麦克风,感慨万千。
乐声响起,谢丹站在了包厢正中央。这 KTV也选得巧,从前,这儿就是昔日的“旋梦”舞厅。
时光荏苒,如今,谢丹已成了一名中年人。她唱着二十多年前唱过的歌,洗净青涩,历尽劫波,歌声插不上想飞的翅膀,却多了一份沧桑。
曲终人独立。掌声,喝彩声,台下老校友们的夸奖声响成一片。谢丹啊谢丹,你被埋没了!如果当年有超女有选秀,你一定能一举成名,从康城红到全国,成为一颗最耀眼的明星!
他们不知道,即便没有选秀,当年康城也出了一位歌星。也许他们知道,只是忘了,那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红过的过气歌星里,有一个名字就是晓慧的艺名。
做一名歌手,还是做普通人,都难免跌宕起伏。这些年来,谢丹下过岗跳过槽离过婚又再婚,不顺利时,她难免会想到一些往事,尤其是那年燕君跟晓慧离婚后给她写的信:“那晚月朗星稀,准确地说,只有一颗星,最亮最夺目,但不在天上,在康城一中的体育馆。丹丹,我不愿做明星的老公。不过,假如你是那颗星,我将用生命去守候。”
可是,这世上,没有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