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夏天,像青春闪闪发光
2018-03-29潘云贵
■潘云贵
那年六月,大学即将毕业,我在寝室收拾需要用快递寄回家的衣物。黄昏风起,向阳的墙面金光闪闪,夹杂着楼外大树的葱葱树影,像作别的手在摇摆。这时,衣柜里突然掉出一本小开本的书,红色的封面上写着书名《爱你就像爱生命》。
我拾起来,吹了几口气,尘埃四起,渐次落定。想起五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快递通知,取了一个事先无人告知要寄来的包裹,包裹上的寄件人信息模糊,唯一能看清的只是手机号末尾“4705”四个数字。打开后,我很惊讶,原来是一本书《爱你就像爱生命》,但书里没有一个手写字。
那天,我一个人边走边翻着书,沿途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打在书页上,身边人来人往。我没有注意他们,目光只停在书中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上,心想究竟是谁又将这份情思传递给我?
我起初怀疑是朋友CC,但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你知道的,这阵子我都在忙毕业论文答辩的事,可没空买书送你,一定是喜欢你的人。”
“可是很奇怪,她居然知道我这阵子想看这本书。”我困惑不已。
CC答道:“这么默契啊,你是不是在哪里提到过对这本书的喜欢?”
我这才想起自己曾在朋友圈里提过。
之后,有一次姐姐打电话过来,说她的儿子非常想我这个小舅舅,希望我快点回家。我说要等毕业证书拿到手。然后,她突然提起我中学时代的友人阿鑫,绰号“花露水”。他是一个喜欢在夏天喷花露水的男生。每个夏夜的晚自习,全班都会闻到他身上的花露水味道,一些男生觉得阿鑫很娘,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我也不想喷,但我是A型血,皮肤又白,很招蚊子的。”阿鑫对我解释了几次。当时,他没有什么朋友,在班里多半只跟我一个人说话。
姐姐说我这些年都像候鸟,南来北往,四处迁徙,阿鑫联系不上我,所以,他一从外地回来,就到家里要了我的微信号、手机号和学校地址。听到这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书是阿鑫寄来的。
中学期间,我和阿鑫都酷爱看书。蝉鸣喧嚣的午后,我们在食堂吃过饭,便往图书馆里钻。我喜欢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书架前“捕猎”,他却喜欢飞奔到外国文学那里寻觅有意思的小说。那时,我们总爱争辩一个问题:中国作家的小说跟外国作家的比起来,谁写得好?
其实,文学是一个很主观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那时的我们都很倔强,谁也不让谁,非争得面红耳赤不可,但很快又和好如初,笑脸相迎。
高三时,时间对多数人而言,像快用完的牙膏,非得用力挤,心里才舒服。每天深夜晚自习回来,我都是简单洗漱一番便睡下。但阿鑫常常发微信过来,对我念起他最近看的小说片段。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晴朗的夜空下,临睡前,我爬上天台,呼吸着夜间微凉的空气。阿鑫在微信里朗读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一天晚上,我站在那里,注视一架飞机入侵群星的领地。它飞得很高,遮蔽了数颗星星。它拂动着星光,如同一只掠过烛火的手……”那个夏夜,星星很亮,我听着阿鑫略带磁性的声音,感觉自己的一生也会同书中主人公的旅程一样美好而漫长。我们远离纷争,没有痛苦,“梦想”也不再是一个带有压力的词语。内心是这般的空,亦是如此的静。
原以为阿鑫会永远是一个温和的人。但在高考前一个月,我发觉他的脾气变得很怪,他先是在微信状态里表达自己十分低落、抑郁的心情,随后就是跟我吐槽某某老师上课越来越无聊,某某同学天天坐在楼道里大声背诵,跟傻子一样……这跟我之前认识的他有点不同。我想,应该是高考的压力造成的。于是,在一个深夜,我在手机上打出“有些磨难是我们必须途经的,这样,你我才能成长得更好。不要怕,我始终和你并肩前行”这行字发给他,结果看见他回复的竟然是“去你的鸡汤”。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我关心他、安慰他,可最后得到的竟是他的一句谩骂。过往与他玩过、疯过的时光瞬间烟消云散,原来人真的生来记仇,对方给予自己的千般好,都抵不上他最后送来的一个坏。
我打算不理阿鑫了。而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三天后,他主动联系我,说把我写的诗拿给了他表姐看,他表姐很喜欢,表扬了我。虽然我无从辨别这件事的真假,但我真切地感受到这段话的背后是他在认错,他想与我恢复“邦交”。我平日虽有些敏感,但气量还是有的,很快原谅了他。
但不知为何,我们之间已回不到当初的状态。日常,我们虽也一起聊天、吃饭,但他的目光总有些飘忽,他有很多心事不再找我诉说,他借了一些新书,也不再同我分享。阿鑫在我的眼中渐渐变得陌生,而我也清楚自己在他心上的疆域越来越小,那他的领土都给了谁?是消耗身体和灵魂的漫长备考,是迷茫、不确定的未来,还是隐秘而倔强的青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偶尔看到阿鑫那张越来越不快乐的脸,我就不禁在心底发问。
高中最后一次收到阿鑫的信息是在高考前一周,他说自己迫切地想去苏大,不想留在省内,待在这里19年,已经够了。我说:“看命运如何将你我安排,祝你如愿抵达心之所向。”
然而,世事并不遂人心愿。阿鑫的英语和数学出现塌方,最终没能去往自己想去的苏大。那年盛夏的末端,他独自远行去了。家人起初反对,但见他的情绪异常萎靡,关在家中形同困兽,最后便妥协了,答应让他一个人出去散心。
我是打电话到他家里时知道的,他的母亲好像有些难过,但让我放心,说:“他去苏州了,表姐在那边工作,可以照顾他,没事的。”
自此,我跟阿鑫之间空出了一段很长的空白。直到如今,他又出现了。
我在微信联系人里找了找,才发现自己的确有通过一个叫“鑫之逆旅”的好友申请。原来,他真的是阿鑫,那本神秘的书《爱你就像爱生命》,就是他看到我在朋友圈里发表的状态后寄来的。
故友的到来,让我顷刻间返回了那些年的青葱岁月。我们曾经骑过的车、借过的书、说过的话、抓过的蝉、偷看过的女生、做过的梦……一时间涌上心头,像无数透明的丝线缠绑泪腺,并紧紧拉住,倒向此刻现实的这一端。这些年,我写过很多像阿鑫这样的少年,他们身上存放着太多让我眷恋的昨日风尘,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引领我在浮躁的岁月里得以向后回望青春,内心澄明。
在家的这几日,我听得最多的歌是宋冬野的《安和桥》。每次听到其中一句“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时,不免又想到阿鑫出门远行的那个夏天。他坐火车去了一趟苏州,走到苏大的校门前,一个人哭了。烈日灼灼,他的脸上有发烫的忧伤。为了一个梦,我们都曾做过飞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最后却事与愿违,到头来一场空。
我问阿鑫后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说去了一所独立学院读了四年,然后跟我一样考研,上了F大。我感觉阿鑫变了很多,不再像过去那么倔强、偏执。他不再执意选择苏大,而且在日常的阅读中,也不再对当下的中国文学反感,开始正视自己,学会接受。
或许青春便是这样,经历了痛,受过了苦,才知道是自己低估了世界,其间的遗憾、彷徨、寂寞,都成为一个人成长必要的养分。当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梦仍青葱,如风自远方吹来,唤你前行,而我们眼前从不缺少路。
我们在微信上聊天,阿鑫说我一定没有读完他送的书。我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他说,因为我没有发现书中第95页是被撕掉的。我问他这样做的原因,他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因为我想亲自告诉你上面的内容。”
“什么内容?”我问。
他发来一段语音:“十分想念你,非常非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