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人写信(外一篇)
2018-03-28林文楷
林文楷
雨洗夜,过天青,店子河夏日的清晨,十分清凉,天是蓝的,水是清的,草木青绿。天空净得不见一丝雾霭,太阳起来的特别早,光线温柔,投在西面的山岚上,给林木涂上了一层金。天气大好,我比往常起得早,不能对不住这多情的朝阳,不能对不住阳光穿透森林的美丽,更不能对不住第一缕阳光照在林下物质交换而产生出的新鲜空气,我得去尽情享受。
我缓慢自在地往前行走,沿着店子河岸的步道。小溪河偏窄,实在有些小,宽莫过五米左右,最阔处也只有十余米,溪河窄小水流自然也小,超不过半个流量。谷地中一座小小的村落,顺着山谷,清澈的溪水淌淌流来淙淙而去,峰回路转流向远方。房子像庄稼一般播撒在小山谷中,但又没有种庄稼的规则。多么富足的村子啊!小山谷中的小洋楼,清一色全新,据说这些年庄户人家造新房子村子里还补六万元钱。步道与房屋相连。步道宽敞,可人行也能行小轿车,两边植树种花做了美化,木棉、银杏、红花玉兰、月季等,大丽菊、格桑花、胭脂花等草本类也间在其中。前面说过,小洋楼们是撒在山谷中的,不同于集镇建设,也不同于时下有些新村规划的一片或是几片,这儿的房屋依山傍水,顺着山中不同峰岚的来路和去向,一栋栋独立地依附在它们的面前。乡间别墅该是这样,雅致,宽敞,新颖,美观,错落。一路上,抬头所望,满目皆是风景。
低头也是风景。小河道不是刻意改造的,而是顺着蜿蜒的河道适当修理,河堤浆砌了石块。人的心情是浪漫多姿的,觉得河里水流太小,少了一种气势,河面也不宽阔,没有荡漾波涛,在治理河道时,就每隔一段距离筑砌一道小坝子,以增加河道的流势和水的蓄量,类似于城市河流筑起的那些橡皮坝。溪河的小坝子不是橡胶,而是些水泥混凝土墙,更多的是河中淘拾的鹅卵石砌成,当然这些鹅卵石坝的内芯也加了水泥混凝土的,以增强抗流度不被偶然暴发的山洪所冲毁。小溪流因了这些垒砌的小河坝,水流就有了小河流的样子,有了荡漾,走在河边每座坝前,水流顺坝倾泻,形成一道道激流泛着白色浪花,即文学意义上的小型瀑布。这些瀑布虽然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规模,没有疑似银河落九天的气势,却多了一些浪漫。
大片的苞谷色如油彩画板,安放在河流的两岸。时下正是苞谷的放花时节,它们一株株一片片在清晨中张扬着雄壮的性格;结棒子了,又如少妇,小口中吐出一缕殷红的须,糍嫩得红时泛出乳白,那么的阴柔绵软,它们刚才吸收了天花授给的精粉,再过一两天就怀抱孩子褪去糍嫩而为母亲了。苞谷叶大叶大片的,两面伸展长如刀剑,叶片上结满珍珠,夜露赐给的,当别处的大地上被夏日烤得禾焦禾酥时,山里竟还露得严重。这里就是这样的另类。朝阳下,悬在叶片纤毛上的露珠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一粒露珠,架起了一道彩虹。
一座旷荡的天然氧吧,走在道道彩虹中,我深情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悠长而缓慢的,就像儿时吸吮母亲的乳汁一般。空气微凉,弥漫着苞谷须穗的芳香,大地泥土的芳香,山间林木的芳香,清澈流水的芳香,农家炊烟的芳香。五香融和怡情舒爽。
蝉鸣是迎着朝阳的,来得比往常早些,我还未起床的时候它们就早起歌唱了,这时候它们歌唱得越发欢腾了许多,四围里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山里的蝉鸣较之与我平日听到的蝉鸣复杂了许多,一支支一曲曲有的低吟有的高唱有的哀怨婉转,音韵的辨识度使我为难,细听蝉鸣,我启动大脑程序,翻遍了中文里的拟声词一一进行对比,竟是找不出靠谱的。中文里的拟声词这么多还是显得如此贫乏,我是没有能力用中文里的拟声词准确模拟这山中的蝉鸣了。
蝉鸣熙熙,我是爱上了一种,似笛鸣又似箫声的蝉,这种笛与箫不是竹制,有着钢铁的质地,演奏得舒缓悠扬,有金属般的穿透力。
一蓄光头着青衫的中年男子手持鱼竿垂钓来了,在溪流小河湾的小桥流水处,他是从浓荫的林下小径中走出来的,我在路边凉亭里看到了。男子的身后跟着个穿黄衫着黑色短裙手提鲜红色塑料水桶的少女。他们会到哪里呢?我留心地看着。一早上我顺河走了老远,也曾留心于河道水里,没有发现水里有游鱼啊!难道是为虾来不成?虾,也是未曾发现。
着青衫的男子走近了桥头,顺石级缓步下行,三五步便停了下来,在石级的半道上。小桥挺立在小河的拐弯处,下面河床上半是沙渚半是流水,有一蓬垂柳罩着沙渚,这柳低小得实在只能用蓬不能用株。沙渚垂柳边有一泓浅潭,半掩在这蓬垂柳嫩绿低矮的枝叶下。青衫男子择了钩线垂到潭水里,很快便有了收获,扬竿收线,钓钩上就有了活蹦乱跳的活物。跟在男子身后的小少女呀呀欢笑,赶紧提了塑料桶到河里打来半桶水。摘了活物将其丢入桶里,男子再次垂落钩线。
何样东西?我对男子钓起的是否鱼虾心生狐疑,距离影响着我的眼力,莫非青蛙蝌蚪?我见有人钓过堰塘河水中的青蛙。怀着好奇,我踱步桥头。
色差分明,鲜红塑料桶里衬出深灰色活物,一大兩小,三尾土鱼。三尾土鱼大的长不过三寸,小的才有寸余,小得用虾来形容其小都不可,是才从鱼籽里孵化出的小鱼儿。它们实在是太小了,形体还是半透明的玻璃状。没曾想到小小溪流里还真的有鱼,我为之感叹,为水里有着些鱼儿感叹,更为这还未成形的小小鱼仔儿哀惋。商女不知亡国恨,小鱼儿在水里却游得欢畅,好似全忘了适才的钩伤之痛,全不觉时下的囚困之苦和即将到来的大祸临头。感叹哀婉之余,我竟自言自语起来,自语中不乏询问,听我言及鱼儿,一旁的黄衫少女接了话岔儿,说是啊,从前这河里的鱼多着呢。给我讲她哥哥的故事,大概说五年前他哥哥在这里钓了一条六斤的鱼,个头也大云云。黄衫少女非常自豪地说着,容不得旁人不相信她话的真实性。对她的话我深信不疑,有些原始的河流,鱼虾触手,流水里水苔里到处都是,小时,我在门前的小河中玩水,捋起一把水苔,竟带出了四五条小鱼来。
黄衫女孩脸上淡淡的高原红,带有一种天然的羞怯,一笑一语中又给人以灿烂自信。她继续讲河里的鱼。五年前,河里都是大鱼,意指没有桶里这样刚孵化出来的小鱼儿。人们贪婪,后来有人电鱼,水里的鱼几乎被电绝了。近年实行了河长制,村子里的小河有人管了,鱼儿又开始出现。黄衫女孩指了指桶里,说这鱼可贵呢,一百二十元一斤。她说得认真,一脸严肃,生怕我不信。我笑笑,看那桶里,“一百二十元一斤怕也买不到哟。”我如此说,黄衫女孩很是得意,得意于这小小的河流,得意于小河里的小鱼,得意于自己生长于这秀丽温馨的小河边。我和黄衫小女孩如此聊着,青衫男子又钓着了一条小鱼。丢进桶里,桶里溅起了水花,发出咚的声响。小女孩开心地笑了。
朝露渐退,日头正红,肚子里已开始呱呱乱叫。饭食是搭在房东家的,女老板正等我吃早餐呢。搭伙房东家,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有过,谓之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而今改名了叫亲历体验,也称享受农家。体验前我曾与房东再三交待,伙食的种类、时间与胃口,完全不要顾及到我,彻底按自己日常习惯去做,我,即为房东家的一员。
房东还是照顾了,早餐专门给我下了一大碗素面。里面加了油盐与油炸红辣子,没放葱姜大蒜,没城里人常用的酱油生抽陈醋。夹一箸入口,味道清淡爽口,少了辛辣多了本真,清淡得过于寂寞,仔细品味,吃出了面粉的本味,虽不尽美,倒也实在。早餐之量与味,表露出了房东为人的朴实与厚道。
一张宽大的吊椅床样安放在临门的露台上,时近晌午,太阳移到了檐下,院子里有了些燥热,这里还是阴凉,我坐到了吊椅上,一前一后地摇晃。
沿河吹来的风越过葱田和大片的苞谷地,带着泥腥与林木花朵的芳香扑面而来,异样柔软快意。谁家在炖腊排骨汤了?已是十二分的熟了,腊排骨的香味弥漫于空气里,清风湿润了幽凉了腊排骨的香味,与木叶花草的香味,泥腥河水的香味相互融入拌和,它们一道钻进了我的鼻腔浸入我的肺腑,由浅入深由淡变浓,何其美妙啊。
谁说腊排骨只是冬春天才好吃,到了盛夏就腻不可口?到了这里才发现实则是太谬误了。香醇的腊排骨味儿自然导入肺腑后,令我难以自持,我轻轻地吸一口这复杂的香,深入肺腑慢慢导引出来,导引得徐缓之极,我要这清凉而曼妙的美味儿在我的肺腑中多停留一会儿,深入我的骨髓,这山、这水、这村庄与美味,我是拥有了,如此丰盈而富足,我享受了。这般美好,我不能独拥,独拥就太自私了,将与谁去分享呢?家人朋友不在身边,请徐徐的风帮我送出去吧!沿着我来此的路,把它们送出山外,送到百里千里之外我的家人朋友处,我要与他们一道分享。
我的请求山风没予回答,和我一样,山风它也自私,它有着自己的路径,害怕路途的炙烤失去自身清凉的本性。
不送就不送呗,这是自然和村人赠与我的,尽情享受也没人说三道四,于是乎我就心安理得地极度自私起来,耸起鼻子深深地再吸一口,再吸几口,怡然自得陶醉其中。
我如此贪婪,不知炖腊排骨的农家知道与否,房东收了我的房费,不会再加收我的空气享受费吧!
吐故纳新,舒展眉眼,这凉这风这物的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我身心舒爽,应与人分享。山风不与,能与谁共,我想给人写信。
饭 局
不是说不愿应对别人的饭局么,我问自己,可是不喜欢的事还是又一次地发生了。请我饭局的依然是昨天设局的晓月与正扬,我真的不是很開心,一个人吃饭可以自由自在尽情地享受,人多了免不了有些俗气,况且昨日刚来本地,他们已是再度设局邀请我,哪有重复之理?
人家的好意真是不好辞却,且是要好朋友的盛情。初时,我还是以麻烦为由推辞了,没想对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来微信语音,说还是昨天那地儿,一点也不麻烦,意即是我怕麻烦,以在旧地尽量方便我,还说,今天的吃食换了品种,请我吃铁板烧,说罢又补充一句,这家的铁板烧做得忒好。晓月和正扬是记住了昨天饭局中我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喜欢吃铁板烧那玩意儿。人家如此上心,还能够却得么?显然是自己的话套住了自己,不能了。
儿时成长于乡村,多受苦难。乡户农家,靠父母挣工分分粮食过生活,实在是不咋样,母亲整日躬身于忙碌之中,除了带孩子做家务,还要和男人一样集体出工挣工分,丢掉扬叉即是扫帚,连烧火做饭的间隙还要去做些别的,时间紧张加之柴草不好,饭食烧得生糊是常有的事情,多数是糊,有时甚至糊成了柴炭状。饭烧得不好时,母亲会自责,有时也指着糊饭哄我,说好吃,烧糊的东西吃了肚子不疼。这自然是种自我安慰,也是在孩子面前别样的检讨,不吃怎么办呢?食物有限,肚子吃不饱。后来我阅读医书,医书上说活性炭能治腹泻肠炎,回想母亲的话还真有些道理,不就是烧成炭的糊锅巴吗?
人是一部活的生物机器,有着很强的适应性和自我调节能力,这正应了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理论。儿时的糊菜糊饭吃得多了,胃中消化菌的本性发生了改变,似乎是增加了消化菌的品种改变了消化的功能,吃饭中觉得烧糊的饭反而更香,也更容易在胃肠里被消化菌分解,而对那些烧成焦黄的食物情有独钟。闹胃病的人去看医生,医生常是再三叮嘱切记生冷硬,我则恰恰相反,焦糊食物却是止疼健胃的良药。
今天的饭局是没法拒绝了,再三催促不得爽约,只好答应。四点刚过,朋友又来了电话,时间五点不见不散。五点还不是晚上饭局的时间,是因了我的住地离餐馆还有二十分钟的距离,朋友担心餐馆来的客人多了晚了没有座位,故意提前了时间。
礼尚往来的事做得不能太过,饭局亦然,请了不能不去,昨日是朋友做东,一请再请哪有这个道理,碍于礼节我只好提出要求,今日的饭局我来,铁板烧的钱由我出,否则真的爽约。条件提得突如其来,那头顿了一下马上给出答复:来了再说,回答得机敏、委婉、模棱两可。自己又被自己圈进去了,提出做东,人家没有反对呀!置自己于两难境地。
时间很快五点了,我放下手头的活,再到水池去洗了把脸。
设饭局的餐馆没想象的那么紧张,到餐馆时我们才是第一拨客人,里面还是空空如也。
请者说话算数,饭菜点得简单,每人一份铁板烧,份价不高,才二十元上下,总共加起来也没超过一张“伟人头”。做东家,花得起,我暗自庆幸。
没有三碗四碟,铁板烧配菜单一,各依嗜好配在饭里,烧制起来也快。因为我们是头一拨来客,十多分钟就烧好了。我配的是青椒肉丝,吃饭好似传染病,当初我点配菜时,其他人也中了毒,全都点的是青椒肉丝,也好,大家同一品种,不用再去分饭分菜。
铁板烧上来,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铁板的边缘嘶嘶作响,有一粒粒的小油泡鼓吹了起来,好似对我们说你快吃呀!拿起刀叉,我切下一块还在鼓泡冒油发声的烧饭,饭底有些微微的糊,口中错牙,鲜热焦酥似有小声崩裂,有着老旧的味道,十分鲜美。配了青椒肉丝,又比曾经的老味道奢侈了十分。
好味道多狼吞虎咽,我的烧饭且吃得慢,一叉叉有如鉴赏艺术品一般,细嚼慢咽细细地品尝,边吃边与朋友聊其味道的妙处,间或天南海北的胡扯闲谈,吃一份烧饭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快活之极。
食已渐尽,该是东家埋单的时候了,我欲起身前往吧台。这时,吧台服务生手执几张小币进来了,为人找零的,于无声息中朋友已抢在了前头,我有些错愕。此时还说什么呢?区区小钱再说已无意义。
回住地时,房东的饭已烧好了,正四下找我,见我回来,满脸堆笑地告诉我,今晚特意为我做了铁板烧,配菜是园子刚采的青椒炒肉丝。
呵呵,我再次愕然,一时语塞,惊异于竟有如此蹊跷巧合的事情,面对房东的笑脸,只说:我吃过了,忘了事先给您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