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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2018-03-28华杉

含笑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月儿小弟高粱

华杉

1

三十多岁的姑娘,就是在城里,恐怕也该算剩女了,何况还在这乌林乡下!

提起月儿,谁都替她叹息,真亏了她啊!一个闺女家,发送了爸,发送了妈,又把三个弟弟拉扯大了,还供大弟上了大学、二弟上了军校,容易么?大弟一连考了两年才考中,成天扁担锄头不让他摸,就让他捧着书死读。这劲儿,就算是当父亲的也未必比得了!

凭良心说,月儿剩在家里,不能怪别的,只怪她太能干了。而今在乡下,还是不大习惯自由谈恋爱,只习惯那条永恒的法则:量女配夫。媒婆们左掂量,右掂量,方圆十几里地的年轻人都配不上她。就不敢轻易进月儿家的门。

那一年,陶二爷的孙子在首都天安门国旗班当班长。小伙子回家探亲,穿着清爽爽的绿军装,露着雪白的衬领,一口京腔,连家乡土话都不說了,陶二爷大着胆托媒婆去月儿家提亲。

月儿呢?想了想,认真地说,他要有心,就等几年,等我把三个弟弟的责任都尽完了再谈。

人们说,她这是没看中人,拿话支人家。

陈锦春会做一手好木匠活。打家具、安犁杖、装水车,既结实又好用。年纪大的庄稼人都翘着大拇指夸,这小子,棒!

月儿呢?笑了笑,也是那句话,他要有心,就等几年。

人们说,她是决不会嫁给庄稼人的。

杜文华是本乡的小学教师,总是穿着笔挺笔挺的中山服,梳着亮亮的小分头。每逢有什么活动,杜文华吹着哨子,带着小学生的长队,在村头走过,风光得很。

媒婆先问了杜文华。杜文华一百个愿意,愿意替月儿承担一切责任。媒婆就又来问月儿。

月儿呢?还是那句话,他要有心就等几年吧。

人们不理解月儿,都愤愤地骂她心高,咒她高不成低不就,剩在家里没人要。

2

陶二爷的孙子没有等月儿。

陈锦春没有等月儿。

杜文华也没有等月儿。

月儿还是月儿,虽说衣着还是那么朴素,体形还是那么好看。姑娘嘛!

春风真是个急性子。山坡和树枝昨天还是那么淡淡的青绿,淡得像一层烟,今天就给染成浓浓的嫩绿了,浓得像一汪水。

脱了棉袄,换了夹衫,肌体在绿色的阳光里浸着,好舒坦!

月儿扬着头,骄傲地在田边上走着。

陶二爷的孙子早退伍回来了。绿军装旧得藏垢纳污,背后是一块块的汗渍。白衬领穿成了黑衬领。京腔也早顾不得再说了。他那懒散的老婆挺着大肚子跟在他的后面,屁股一扭一扭地往田畈里走。他不时地回过头来,叽叽歪歪地骂一句,瞧你这副德行。

陈锦春卖家具卖红了眼。没有木材去偷乡林场的树木,被公安局的警车带走下了号子。他苦命的老婆领着两个孩子,像两个刚鼓泡泡的豆粒,齐整地排着,怪可怜的。

杜文华还算不错。虽说中山服变得皱巴巴的,但中山服毕竟是中山服。口哨还照旧地吹,小学生的长队还照旧在村头走过。他老婆常常向人显摆,不用我下田,到时候他领回一帮学生就把谷割了。

媒婆们说,月儿的主意没打错,这些愣头愣脑的东西,哪个也配不上她。可她总得找个男人成个家吧,配得上她的男人又在哪儿呢?

月儿已经三十二岁了。和她年纪相当的能看得上眼的那些小子早有家口了。等着她的是那些被挑剩下的老光棍,或是那些死了老婆拖着孩子的二婚头。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人们都在悄悄地等着看月儿的好戏。

3

大学毕业的弟弟自己在城里找了对象,安了家。二弟军校毕业分配到一家军工企业当上了工程师。月儿给小弟娶了媳妇,家里添了丁。乡村里的人们对月儿又添了几分敬重,而月儿却蓦然间被可怕的孤单罩住了。

小弟开始和她生分了。月儿是从小弟那格外客气格外谨慎的言语中察觉出来的。

弟媳玉秀每次系上围裙进厨房前,都要十分恭敬地问她,今天吃什么?煮几筒米?

这是当婆婆的才能摆的谱!月儿还是个姑娘呀?她羞臊得难受。她在这个家中呆得难堪。月儿的心在哭,泪水咽进了肚里。她开始为自己的处境煎熬了。她好像一下子平长了十岁。

玉秀在娘家时就开过成衣店。

小弟小心翼翼地走进月儿的房来,低着头说,姐,跟你商量个事。我想……我想把田地退了,开个服装加工厂。玉秀在家里做,我跑材料,跑销售。

我呢?我干什么?月儿压着蜇心的悲愤问。

你,你为弟弟牺牲了太多,你什么都不用干,弟弟养着你。

放屁!月儿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抹着辛酸的泪,没头没脑地将小弟数落了一番。

小弟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淤积在心里的痛苦发泄完了,心头清亮了许多。月儿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做了一个十分理智的答复,服装厂你俩办着。田地不退,我来种。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

忙的时候,我就雇个帮工的。姐好歹得有点事做啊!

小弟叹了一口气,只好依了她。

4

月儿扛着农具,孤零零地在田头上走着。

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对着月儿张望。不知这闺女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一片田里,有过多少让人惊叹的业绩呀!

那年洪灾,靠田边的山坡上那些大树都被伐去救灾了,白唰唰的树茬在坡上耀眼。

月儿领着小弟,在每棵树茬上都堆上土。乡里的规矩,那些树兜子就算归她了。种田歇息的时候,月儿领着小弟一镢一镐地挖。晌午带上饭,不歇晌接着挖。晚上犁田的牛便把她挖出来的树兜子捎回家了。

月儿把树兜子排放在屋檐下风干,等种完田里的庄稼,再把劈柴斧磨得快快的,咔咔地劈,方方正正地大柴垛垛在柴房里,这一冬的柴火钱又省了。谁见了谁竖大拇指,这闺女,真能干!

秋后,供销社的大车又把月儿积攒的射干全拉走了,大把大把的票子交给了她。在庄稼人很少见钱的年月,月儿的那些票子,让很多人眼热得睡不着觉。

也是在这片田里,村里种了片大白菜。大白菜收完,落了满地的菜帮和菜叶。据陶二爷讲,收拾起来有两车,够四头肥猪吃一冬。

陶二爷是个顶精明的当家能手,当晚他叫儿孙们都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把家人都喊起来,去田里捡菜叶。等他家的人马到田里一看,全傻了。哪还有什么菜叶?早被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陶二爷既是窝火又是惊喜,他娘的,谁会抢到老子前头去呢?经打听,是月儿领着小弟趁着月光,当晚就拣过了。陶二爷见人就说,这丫头,比男人还强!

5

端午节过后,山坡和树林浓浓的嫩绿变成了庄重的苍青。风儿一吹,滚滚涛涛的,让人慨叹。

月儿扛着锄,在生满苍翠的黄花的小路上款款地向山地里走。

人們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对着她惊异地望。

跟在月儿身后的,不是她的小弟,是刘志强的儿子——流得很。

流得很大名叫刘得衡,今年三十五了,可就是不定性,爱在小孩堆里玩。

据灵通人士讲,刘得衡十七岁那年,订下一门亲。姑娘是隔壁乡的粑铺村人,全凭了媒婆的一张油嘴把姑娘接到家。偏偏时下又兴起接一回新人做一身衣服。人家都接你不接,就显得你小气。刘志强奸狡得能算出天上的星星有多少,他不是舍不得衣服,是怕儿子的德性被人家姑娘看露了生麻烦。

刘志强毕竟是刘志强,绝招终于帮儿子想出来了。媳妇接到家,他拉着儿子来到外头的茅房里,悄悄地对他说,晚上你得那个她。

刘得衡吓得瞪着两只小猫似的眼,颤颤地问,那不是犯法么?

犯你娘的脚!花钱接回的,不犯法。刘志强虎着脸说。

我不敢。

窝囊废!有能耐的男人都是这么干的。你不干,等你媳妇住几天把你看穿了,就得飞。飞了这个,你这辈子再也休想说到媳妇。你个狗日的!怎么一点都不像我的种!

有能耐的男人都这么干。刘得衡信了。一辈子再也休想说到媳妇。刘得衡真害怕。刘得衡尽管年纪不大,可世上哪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窝囊废呢,刘得衡自信也是一个有能耐的男人。

明二暗四的农村土屋。左边是厅堂加厨房,右边是卧房,里外两间通连着,中间有个门洞,只在洞上遮吊了块布帘。刘志强和老婆领着儿子住前房。接来的媳妇住后房。本来还有一个女儿陪睡的,可怕不方便,女儿早被刘志强打发到亲戚家去了。

睡到半夜,刘得衡脱得精光的钻进了媳妇的被窝。媳妇惊醒过来,护住自己的下身,又是喊又是叫。

刘志强打着响响的鼾装睡。他娘听见后房喊得太急了便说,半夜三更的喊甚呢?早晚还不是那么回事么?

媳妇破口大骂起来。刘得衡学着他爸回敬了一句,你个狗日的!蔫蔫地退了出来。

媳妇当夜跑到同学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便回去了。刘志强动用了许多说和的人,亲还是退了。刘家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媳妇再也没了指望。可怜的刘得衡,见酒就喝,喝酒就醉。醉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叨叨,吃点儿吧,喝点儿吧,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啦!

从此,人们给刘得衡送了个诨名流得很,耍他,笑他,也可怜他。

6

月儿领着刘得衡,就像领着一条小狗,再邪性的人也不会往那上想。本来嘛,人家是雇他帮工的。

种高粱比种粮食值钱。刺荞遍地的时候,高粱苗在地皮上贴着。月儿在前,刘得衡在后,锄一阵子,月儿就要回头查一查刘得衡锄得干净不干净?杀苗不杀苗?

锄到地头,刘得衡终归忘不了玩,跑到芳草漫漫的山坡上去抓蚂蚱。月儿便亮起嗓子吆喝,很响很响地叫,叫声在清新的田野空气里震荡着,传得很远很远。

回到家里,处处都让月儿凄凉别扭。小弟那客客气气地问长问短,玉秀那毕恭毕敬的左请示右汇报。这一切,都分明在显示着她不是这家里的人。月儿空虚凄惘得要命。只有来到地里,看着那些肥实实的高粱苗,月儿才感到充实和快慰。

月儿总是干得很晚很晚才回家。人们说月儿心黑,使唤雇工比旧社会的地主还狠。刘得衡却情愿她更狠点。他也同样是不愿进那个凄凉凉的家。

锄二遍地的时候,高粱苗没过了腿弯,微风撩拨着满地绿色的波浪。留守农村的老人和妇女们都下了田地,都忙自家的活计。

刘得衡在前边锄,月儿在后边锄。那一双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男人的臂膀,不时地在月儿眼前晃来晃去。

锄到地头,刘得衡丢了锄头,捉了只蜻蜓撕掉翅膀放在蚂蚁洞口,看蚂蚁打架。月儿也跟过去,久久地看。月儿叹了口气,刘得衡呀,你这么不成器将来怎么办哪?刘得衡仰起脸,惊讶地望她,悲哀地说,唉!我有将来么?

一句话说得月儿掉下了泪来。月儿可怜他,更可怜自己。他不要强,才落到今天这地步,自己呢?自己太要强了,也落到了今天这地步。

锄三遍地的时候,高粱苗没过了腰。

两顶草帽并排在涛涛的绿海上飘。

锄到半截地段,他们就坐在深深的庄稼里歇了。月儿问刘得衡,媳妇是为什么飞的?刘得衡脸红得似猪肝,不肯说。

说吧!以后我俩说的话,谁也不准对外人讲。月儿鼓动着,敞开衣衫,用草帽呼呼地往怀里扇着风。白背心里边粉红色的小乳塔隐隐地在向刘得衡的眼睛挑战。

刘得衡吭吭哧哧地,十分概括地说了那天晚上的事。脸上的汗滴早已经流得稀里哗啦了。月儿猛地用大草帽替他扇了几扇,妩媚地笑着问,再有媳妇,你还敢不敢呢?

借个老虎胆,我也不敢了。

熊样!月儿戴上草帽,站起来走了。

7

中秋过后,高粱禾遮住了人。

交了秋的夜露,重得像雨。从上到下将人浇得落花流水。头发沾在脸上,花衬衫被汗与露水一浸,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浑身的线条没有一处不露在外面,乡下的女人好舒展。

两只白白的乳房像露在外面很显眼,让不敢再想女人的刘得衡壮着胆盯着看,心儿痒痒的。

高粱地,多好的高粱地啊!那一切芒刺似的目光统统被隔到另外的世界去了。软体的怯懦的人,从虚假的硬壳里爬出来,舒舒展展地亮出真实。月儿发现,她是那么强烈地需要他。

走,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我们就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她想。

月儿毅然转回身,面对面地立在刘得衡面前,声音颤颤地说,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成个家。

你和我?刘得衡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使劲儿睁了睁不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可怜女人的面孔,头脑里呈现一片空白。

刘得衡眨眨眼,努力分辨自己是否在做梦:眼前是真的,世界就是假的;眼前是假的,世界就是真的。他分辨不清,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锄到地头,明朗的世界露出来了。刘得衡更加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一幕是真的了,他怯怯地问她,月儿,你刚才说什么呀?

月儿羞得什么也没说,一头钻进了高粱地里。

8

月儿扛着锄垂着头,蔫蔫地在地头上走着。

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奇怪地望着月儿,猜测着,她一定是太累了。

月儿真后悔,那天在高粱地里热昏了头,说了那么一句昏话。刘得衡若是讲出去,人们会是怎么看自己呢?所有的人都会笑她唾她,戳她的脊梁骨。她将没有脸面见人。

月儿小心地察看着人们的脸色,她心惊肉跳地倾听着人们的耳语。她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刘得衡是可靠的。他真的对谁都没说。月儿放了心,暗暗地感激起来。刘得衡在月儿心里变成了伟岸的男子汉。

秋天来了,秋风满地里打滚。绿色的波涛变成了金色。秋天的云淡淡的,天格外高格外蓝,人字形的雁阵在蓝天上飞过。

一辆满载着高粱禾的拖拉机在乡村路上缓缓蠕动。

月儿仰面躺在车上的高粱禾堆里,望着天上的云彩想心事。随着拖拉机的颠簸,身子一摇一摇地荡。

开车的刘得衡加足油门,哼哼呀呀地唱着乌林民歌《三百六十调》:

出出进进一个人

吃不香来睡不宁

人家夫妻成双对

我长这大冇成婚

越思越想好伤心

月儿听得心烦意乱,便扯了一把高粱籽随手扔过去,哎,别唱这老掉牙的玩意了,唱个新的。

新的?新的我不会。刘得衡接着唱——

打个呵欠怨声天

只怪家贫冇得钱

黄连树上挂猪胆

只有苦来冇得甜

又无媒人把线牵

刘得衡有很好的音乐天赋,乐感极强,音质浑厚而圆润。他哀怨的歌声在秋天的田野里回荡着。为他伴奏的是秋风卷起的干枯的庄稼叶子的沙沙声。

9

庄稼收完了。空荡荡的田地重又裸露在蓝天下。

田地里活忙完了。刘得衡的帮工账结了。

当刘得衡拿着自己的工钱走出去的时候,月儿的心好像被人掏走了。她也顾不得小弟媳玉秀的眼睛还盯着她,不由地掉下泪珠来。

小弟还以为她是心疼人家拿走的那几个钱,便过来宽慰她,姐,人家干了一年的活,能不给人家钱吗?再说,他才拿走两千块。我们开的服装厂足足赚了二十万。合适。

月儿擦着泪,顺着小弟的话说,合适,姐知道合适。姐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眼看着咱的钱被人家拿走了,心里难受。

到底是女人心细,小俩口回到自己的房内,玉秀悄悄地对男人说,姐不是心疼那钱,姐是离不开刘得衡了。

放你娘的狗屁!小弟一巴掌扇过去,打得玉秀两眼冒金星。

玉秀捂着火辣辣的脸,什么话也不说,干自己的活去了。

小弟独自站在地上喘粗气。说姐姐离不开刘得衡,这不等于往姐姐头上泼脏水么?如何容得!

一粒种子,当它未萌发的时候,它是相当顽强的。它可以在枯干和严寒中安然地活着。而它一旦萌动了,就变得十分脆弱了,很容易在枯干和严寒中死去。

月儿变了,变得心焦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火,常常无缘无故地掉泪。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恨天恨地,恨一切夸奖她尊崇她的人。正是他们,在她和刘得衡中间设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更恨那些爱说闲话的人。她与刘得衡在地里相处了好几个月,他们竟然一句闲话也舍不得说。这分明是不想承认他俩的姻缘!人啦,凭什么划成等级呢?自己被划得那么高,划成了圣女;刘得衡却被划得那么低,划成了下三烂。这划法准确么?合理么?

自己真要嫁给刘得衡,人们会怎么看呢?小弟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人们一定会说她熬不住了。说不定还会扯出许多荒唐的事来,说她在高粱地里早就和刘得衡那个了。

小弟呢?会伤心死。怕人说他忘恩负义逼姐姐出门,他甚至会干出鲁莽的事来,甚至会去拼命的。

想到这些,月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己劝自己道,算了,认命吧。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

10

俗话说,劝嘴劝不了心。要把一颗活着的心弄僵,弄死,比弄死一个活人还难呢!

我自己的事为什么非要叫别人承认呢?月儿开始为自己不肯僵死的心找理由了。

别人?别人算什么?我不曾服过他们哪一个?我又对不住他们哪一个?别人,别人只配干瞪眼。我能干出名,刚强出名,难道那都是假的么?

月儿砰地一声,出门去了。

大地一片洁白。雪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月儿仰脸望天。清冷冷的天空中有许多小黑点在吱吱喳喳地乱撞。那是群麻雀。

远处雪地里,有几个半大孩子的身影,他们屈着腿猫着腰,旋来旋去打雪仗。旁边还堆了个雪人。

刘得衡会不会也在他们中间呢?月儿停下来,眯着眼细细地望了好一阵子,没瞧见他。

刘家屋里,只有刘得衡一个人坐在火塘边喝酒。火塘边的土砖上摆着一大盘油炸花生米,两根腌萝卜片子和几只烧焦的小麻雀。

刘得衡啧的一声,哈地吸一口气,那醉香清冽的纯谷酒热乎乎地流进肚里。他急切地咝哈着,用火钳将扔进火塘里吱吱直响的用黄泥巴包着的小麻雀夹出来,把烧焦的毛连皮掀掉,把內脏一丢,放到嘴里嚼得吱吱有声,咕噜咽下去,又开了次荤。再喝一口酒,仿佛浑身的骨节全开了。

刘得衡并不懂参禅悟道,只知道,晕乎乎的好像天马行空成了仙。

月儿突然推门走进来,刘得衡一阵惶恐,睁着朦胧的眼看着朦胧的她。

你爸呢?月儿问。

表弟娶媳妇,喝酒去了。

你妈呢?

也去了。

你一个人在家,就喝酒?

不喝酒能干什么呢?

吃点儿吧,喝点儿吧,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儿啦!月儿学着刘得衡,笑。

月儿久久地望着刘得衡,多日不见,他好像变得更加惹人疼爱了。

我问你,要不要老婆?月儿热辣辣地脱口而出。

嗡,像触了电似的,刘得衡热得蒙了头,明知故问,谁不愿意呀?

你看我,行么?

你?刘得衡想起高粱地里的那些话来,我们这就走吗?到哪里都行。我有力气,你会谋算,到哪儿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哪里也不用去,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你不怕人家笑话吗?

凭什么笑我,该我做的我全做了。我一不偷二不抢。我找的男人站着不比别人低,坐着不比别人矮,不偷懒不耍滑,能吃苦能出力。他们凭什么笑我?

刘得衡瞪圆了小眼睛,他傻乎乎地望着眼前这位从来不敢奢望的女人。

11

春风又绿乌林山。

月儿昂着头,跟在刘得衡身后,骄傲地在地头上走着。

人们早已骂过了,笑过了,这时还是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对着月儿和刘得衡呆望,谁也想不出,该说她一句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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