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扬州评话《武松》的历史反思
2018-03-28徐德明
徐德明
孙龙父(1917―1979)与王少堂(1889―1968)两位先生合作整理《武松》,其成就与经验值得记取和反思。有文字记述说书以来,只是书台上的表演,艺人不会奢望说书会变成纸质本置于案头,更不要说跨文化、跨语系传播。出版《武松》实现了从口头到书面的艺术形态转换,评话有了变听讲为书面阅读的传播经验。此举打破了知识阶层文化与市井细民文化间的壁垒,在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之间建立起通道。
孙龙父在没有理论准备与经验时被委以越界的工作,却作出了有目共睹的贡献。他从未介入过扬州评话艺术,却日益加深对它的热爱,从《武松》整理起始,进而致力完成《宋江》《石秀》《卢俊义》三部书。他与王少堂先生的交往从身份礼敬、商榷书情到寻找与建立共识、彼此信任,形成了比合作关系更高的交谊;在此过程中他实现超越、展开理论思考,延伸到扬州评话的历史深处。
整理扬州评话遵循戏曲改革的原则,乘1959年国庆献礼的东风出版。整理出版扬州评话《武松》的酝酿过程长达五六年时间:1953年王少堂在南京夫子庙红楼书场等处说书,南京市文化局用一年多时间录音、笔录,记下“四个十回”大书(武松、宋江、卢俊义、石秀,石秀仅最后几段未记录完整)的全部书词;1954年移交扬州市文化处后,又和少堂老人核对书词,更记录整理其《我的学艺经过和表演经验》。
“王派水浒”的整理工作遇到过两道“门槛”。其一是“戏改”,必须整理改造“王派水浒”,使之符合《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体现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1958年秋天,王少堂进京参加全国曲艺汇演,老舍在《人民日报·副刊》撰文《听曲感言》,推崇“他的口中没有废字浮词,直录下来就是好文章”,然而直录下来的书达到了“人民戏曲是以民主精神与爱国精神教育广大人民的重要武器”的改革要求吗?“王派水浒”来自旧时代,必然沾有封建意識,1958年他被选为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他的态度怎样才有利落实戏改精神。第二是“人才”,配合王少堂整理文稿,须掌握扬州评话的艺术形式,娴熟下江方言,具备丰富的地域文化知识、较高的文学鉴赏与价值判断力,应该有素养却不能有文人脾气,要甘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好年龄上与心理上都甘于以少堂老人晚辈自居,以保证合作愉快。为跨越这两道门槛,中共扬州市委领导组成一个“扬州评话研究组”,开会讨论决定整理书目的重要事项,发挥行政组织行为效能,从大学借调人才,投入整理。
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孙龙父(当时不是教授)是不二人选,开始还有苏北农学院的孙佳讯教授,后者并不熟稔评话艺术,参加过几次会就不大介入。孙龙父金石书画诗词兼擅,书法与林散之等并称“江苏四老”,教书不分古代与现代,可谓通才。其时,他四十出头而精力旺盛,家住书场集中的教场附近,去王少堂家十多分钟便能走到。
整理“王派水浒”是自上而下发动,王少堂对革命理论并无深入了解,此际遇在艺人是一次探险,对文人是一个挑战。孙龙父时刻紧张地听命于上级,折中/折冲于说书人、文学理论、领导指示之间—— 上级部门掌控、评话艺术大师与学者合作形成了结构复杂的合力。王少堂做梦想不到,革命文化可以把他说了一辈子的书变成读本;孙龙父从来没有准备过与艺人合作,他偶或去醒民书场听一回书,但根本不会有将它书面化的想象。他们承担的压力很大。
“扬州评话研究组”实行集体领导,起初的整理是在尝试中求认同、求肯定。“武松十回书”开始整理,王少堂的说法、研究组的看法、孙龙父的写法显出错综分歧。当年在南京“打虎”录音,关于武松要不要带“哨棒”,王少堂和萧亦吾就有过商榷。扬州有谁比王少堂更权威,能让老人心服口服?前三回整理稿送交北京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审阅,曲协特地召开了座谈会,对整理的原则和具体细节提出了许多意见。孙龙父、王少堂有章可循了:“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审阅过我们初步整理出来的前三回,给我们详细地提出一些指导性的意见,使我们不仅知道前三回的整理还有哪些不够的地方,而且对后七回如何整理,也有了一条明确的路子。”(孙龙父《武松·整理后记》,下引不注)扬州评话研究组保持一致,明确五项要求:(一)认清大跃进时代,古为今用,使《武松》成为劳动人民的精神食粮与通俗读物;(二)尽量保存评话原有的特点;(三)必须具有历史的观点,防止滥贴标签;(四)突出武松勇于反抗、智勇双全的英雄性格;(五)整理本可作为传习脚本与新评话创造的借鉴、艺术的示范。
归根到底,整理的任务是在孙龙父和王少堂肩上。新文化人摆正位置不难,孙龙父低调明确自己的辅助身份;老艺人需要跨越巨大的意识鸿沟,王少堂不容易。孙龙父的文史修养、艺术造诣、扬州方言与地方文化知识、文学史储备,以及经过社会主义思想改造的新型知识分子立场,比起从旧世界走过来的老艺人优越,但是他明白,必须尊敬近千年的说书史,中国说书的传统集中体现在王少堂身上和合作整理的“王派水浒”里,他必须有敬畏之心。他们一起学习、研究,讨论、商榷,明确评话基本的美学原则,要达成新的认知:整理本不再限于说与听的接受关系,书面文本将远远超出下江方言区域,目标是口头文学扩大社会化。王少堂其实有认同障碍:他的生命价值在“王派水浒”,随大跃进形势发展,整理的过程必然要很大程度地修动它。
孙龙父在后记中叙述王少堂“始终和整理者在一道研究商榷”。学者用“商榷”这个字眼,就是意味着不同意;“研究”就是要申述道理,以理服人。孙龙父一星期至少去一趟王家,把存疑难决的内容提出来商量。其改动的字句必待少堂老人口头说一说,顺一顺,音节、声口都上下贯通方才定稿。理一理字句乃至小段落,王少堂还容易接受,一旦到“整”改,删节与改写大段的书,二人无法同意彼此,就必须等待更多人开会讨论了。半年的整理过程,“扬州评话研究组”开过几次会议,领导申述原则性意见:正确评价,然后才能去粗存精,防止粗暴增删;解放思想,避免缩手缩脚,保守迁就。真正写定,还得孙、王二人反复商量、斟酌。
需要删节的部分大都因思想意识内容不合时宜,这是从主题思想入手,“封建、小市民”意识都在整改之列。另一个非删不可的因素—— 口头文学中的角色声音有别,而记录下来则文字雷同。其余要删节与改动的往往是不同时代、阶层的美学标准甚至是转变成书面的文体所致。说书表演过程中,往往插入延宕情节的“书外书”,不免有拖时延日的“生意经”嫌疑,整理过程被认定为“可有可无的材料”,衡量以书面小说美学则要删。从定稿看来,“书外书”作为“可有”保留下来的并不多,取法还是偏向了“可无”,这样的倾向接近工农兵文艺的健康情感。历史地看,市民即书场,他们愿意花钱来听书,说书艺人就无法超越市民们的趣味美学。以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革命观念看市民美学,判定是低级趣味,诸如借大小便说事、恐怖的杀人场面,非删即改。如何在市民、平民、民众乃至人民这些概念之间作出精细或截然的区分,两位先生都做不到。
整理过程中,孙龙父感受到王少堂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自始至终有左右为难的感受。他对王老有同情,在他的语调与眼神中,似乎都能读出笔下超生的要求;又有时代要求的压力,那要借他的笔切割整理,日夜伏案,小楷红笔纸上留痕,只能尽量求同存异达成妥协,他不敢自问功过。就这样,“扬州评话武十回”录音稿有一百一十万字,整理出版的《武松》八十多万字,删除二三十万字,在王少堂是割肉。孙龙父晓得:“这部评话中最有特色的部分,则是评话艺人的创造,一代一代传下来,一代一代充实的,其中不知用了多少的心血。”他们在工作告一段落之后还持续着私交,1965年王少堂将自己的照片题赠孙龙父,他们又合作整理《宋江》《石秀》。
将近六十年过去,有必要重估评话整理的“王、孙合作模式”。撇开当年时势决定的工作限制,二人面对面的交流方式是极其可贵的,整理中改动、新添的文字,必经艺人试说而后确定,这才能保证不失说书的“声口”。二人最大可能相互了解“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使得整理本在二者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既可以阅读,又可以演述。平心而论,孙、王并未在《武松》的整理过程中完美实现这个模式。仅在半年之内,孙龙父不可能全面深透地了解评话艺术形态,对“王派水浒”的说表细腻风格须充分转化为书面文体也认识不足,在评话的口耳授受的美学与书面小说艺术之间的摇摆是整理本的遗憾。即使《武松》出版后,文学界中人仍不甚了然何为独立的评话美学,也不能了悟“扬州评话武十回”和整理出版物《武松》不是同一的文本形态。孙龙父对出版后的《武松》有清醒的自我批判,在自存本(精装上册)好些页上加了眉批,尤其是关于“市民”表现的部分。他的论文《扬州评话的历史发展》是重要的研究成果。
孙龙父在传统小说美学的基礎上,建议《武松》的人物塑造与叙事发展应更谨严,最明显的是保持性格逻辑的高度一致,将情节作为性格发展史。他总结整理的做法:其一,对每个人物性格的描写特别注意前后完整和一致,尤其是有损武松性格的地方,都作了适当的删改。其二,删除了人物不应有的丑化了的“开相”。其三,原稿中有在情节发展上出现漏洞,需要填补起来,某些小节还作了适当的移动。其四,采用压缩提炼的方法,整理了一些重复较多或不必要的繁冗叙述。审慎看待“繁冗”与“细腻说表”,书面表达的凝练含蓄与口头表演“上自绸缎,下至葱蒜”的全面描述,正是小说与评话各执一端的不同美学标准。
整理进入“说表”则触及了评话艺术本体。孙龙父《整理后记》表示他的了解与研究:“评话有一传统的特点:有话有评,也就是一面描叙故事人物,一面说书人又发表自己的意见。这类意见,说书人称之为表白。”“表”有分析事情/世故之理,是为传统之“演义”,更有抒情、状貌的人物情意的表现与揭示,与说书人动作的演示密切不可分割,说书人谓之“演意”者。这一层面显然没有清晰进入龙父先生的认知结构。“话”借助于今天的叙事学理论,那是叙事“话语”。人物的“白口”即人物的语言、对话,通常和京昆戏曲一样,也是以生旦净末丑的角色分别。龙父先生还分“人物的公白(对话)与私白(心理活动)”。说书的艺人习惯将对话称为“官白”,说书人的“私白”术语表明其对评话艺术的高度自觉。扬州评话中的私白以“王派水浒”最为细腻,其书目中的心理描写成就突出,超出了晚清谴责与狭邪小说。因为“说表”的复杂与多层面,其时理论研究缺少充分揭示,故缺少指导整理的方法,乃须就着原书词“理”顺。所以孙、王表示:“我们对记录稿中表白的处理,其属于交代情节中来龙去脉,可以加强叙事明确性的,大都保留下来。对人物的评论,或褒或贬,具有幽默隽永之味者,只在词句上作了一些润饰。但有的以古比今,语意不当的,则大多删去。”
“声音”是评话的重要形态范畴,其音乐性形态特征是不可忽视的。扬州评话表演的声音、动作与语言形象三位一体,音乐性、舞蹈性(以手代腿的演示造型)与文学性结合才是完整的扬州评话。为出版文学本而整理并不意味着要将音乐性和语言造型彻底抛弃。孙龙父不大可能在进入整理的半年内认识到这一点,王少堂则是心中有而无法言传。整理过程一方面是对声音所指的符号化再现,一方面则以去掉某一些声音的表现功能为代价,这是书面文本无可奈何的悖论与限制。一般以为,孙龙父的基本贡献是给扬州评话中那些有声无字的音义找到了对应符号,这也是他的自我肯定:“我们是据录音稿整理的,特别注意保留讲述者的口吻,如语气词、象声词,保留得均比较多。”有一点值得提醒读者,《武松》不尽是扬州方言,有许多借鉴京昆戏曲的音韵。忽略这一点,博学如孙龙父也会出错,如武松掷击敌手,瞄准而一物出手,往往如京剧念白道:“着(zhao,阳平声,王少堂在扬州话的上下文中转去声)打”,孙先生用的是“照打”,把“让………挨打”变为“照着打”。少堂老人在音节上斟酌,却未必了然用字。整理过程没有一以贯之的声音考量,是一个遗憾。甚或有排斥韵文声音的倾向:“过去评弹不分,评话叙事描写往往散韵并行,后来渐渐以散文为主,在水浒评话中还有唱词叙事没有删去的痕迹。”散文化并非唯一取向,为什么应该删去韵文唱词?《武松》删去了一部分,保留了一部分,理由是“原评话中夹入的一些诗赋和赞词,有的内容和评话所写的情景不能结合”。其实,评话绝少有说书人称之为“风轻云淡”的写景文字,景物多数靠诗词赋赞完成,景物的再现则是依赖富有音乐性的念诵呈现。
孙龙父一时不能全面进行评话历史研究与抽象理论概括,其对扬州评话“王派水浒”的成因分析仍然精彩:“据现有的‘武十回看来,其材料的来源,一部分是取自《水浒传》原书,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取自民间传说(未写入‘水浒的)。”这种并行的多脉络传承、互相糅合的判断既大胆,又可信,深得我心。在丰富和发展《水浒传》原书方面的论述,扩充、变化、增加三种主要方法,不仅符合“王派水浒”,也是其他评话发展丰富的基本模式。有关评话历史的论述,1963年发表的《扬州评话的历史发展》又更上层楼,可见孙龙父坚定了扬州评话的研究方向。
孙龙父申述整理扬州评话是“开辟的工作”,“对评话又向无研究,加之人力少、时间短”,担忧“其中不妥之处,甚至某些重大的错误”。从1959年2月初着手整理,到8月10日写完《整理后记》定稿,江苏文艺出版社迅即以大跃进速度排印,9月份出版社就在精装本样书扉页小楷题写“孙龙父同志”,加盖江苏文艺出版社“赠阅”印章寄整理者。《武松》问世后,老舍先生在《人民日报》上撰文赞扬,誉为“通俗史诗”。王少堂成了汉语的荷马,《武松》比并了《罗兰之歌》《尼伯龙根之歌》《伊戈尔远征记》。不管如何,《武松》尽量消除了方言障碍,阅读人群的范围随汉字书籍传播而广延,不再局限于下江方言的江淮区域了。扬州评话逐渐为世界汉学界广泛知晓,王少堂成为扬州文化的标志性符号之一,孙龙父一起形塑了这个文化丰碑、传世之作。
孙、王合作整理扬州评话《武松》有几点经验须记取:其一,有学养的书面执笔者须与艺人自始至终合作,方能保证是真正评话风味;其二,须精熟扬州话,遵照王少堂《我的学艺经过与表演经验》嘱咐,也要了解京昆戏曲,才能在音韵、音乐性上有保证;其三,要研究评话史,也需要有抽象的理论思维能力。不尽于此,最重要的一点,保持艺术的独立性,不急功近利,珍爱、尊重扬州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