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禁风节中族群互动与认同研究
2018-03-28谢耀龙张慧君
谢耀龙,张慧君
(1.广西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汽车工程系,广西 南宁 530023;2.广西金融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学界普遍认为,传统节日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历时文化长期积淀的产物,是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是一个国家或民族重要的标志性文化。它在一定的时间节点上集中体现着普通民众的生存智慧、家国理想和社会传统维系机制。
本文对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宛田瑶族乡庙坪地区禁风节这一民俗事象经过长期的田野调查,发现这一被视作瑶族传统节日的禁风节,最初只是瑶族的一个“禁风”禁忌习俗。每年正月二十这一天,除了通过使用巫术性质的打草标来防止大风袭击外,还对人们的生活行为做出规范:在家不许弄出声响、不许动刀、不许出工。在房前屋后、桥头路尾打草标以示压制“风”。人们认为,如果触犯禁忌会遭到大风吹倒禾苗、掀瓦倒屋,最好在家“安静地”度过一天,以祈来年家庭平安和粮食丰产。到后来,随着庙坪街的行脚汉商的迁入和商业的发展,瑶族由于受“禁风”禁忌限制,便选择到没有“禁风”禁忌的汉族生活区域庙坪街来“避风”,久而成习,吸引了临桂周边各乡的民众及龙胜、灵川的瑶族人民一道参与进来,举行瑶、汉各种形式的文化娱乐活动,举办工、农、副产品的贸易交流,成为当地一年一度的商品集散和人群交流的盛会。在当地民众的普遍认知中,禁风节习惯性地被称为“庙坪会期”。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官方的大力倡导和资金支持下,禁风节上升为一个由多民族共享的地方性民俗节日,在这一开放的传统节日里,民族之间互动交流密切。
廖杨认为,宗教信仰是文化交流互动和族群认同的重要因素之一:一方面,共同的宗教信仰可能会成为一个族群内部的强大聚合力量;另一方面,不同的宗教信仰可能会构成强化我群和他群的区分力量[1]。虽在同一个日子共同过禁风节,但瑶族对风神的禁忌信仰和庙坪街杂居民族对广福王的敬奉,明显反映出不同族群的文化边界。这两种信仰观念在节日中的共同体现,也反映出这一地区不同文化间的交融和建构。
一、禁风神:瑶族内部的文化认同
“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遭遇,共同的语言、宗教、地域、习俗、生产生活方式等特征是族群文化认同的核心。”[2]在现实生活中,族群之间往往通过语言和习俗的差异来区分“我者”与“他者”,族群文化认同的实践主要通过大型的祭祀活动和节日文化,在当前宗教信仰观念相对弱化的情境下,一个群体所共有的节日习俗便成为其文化认同的显著标志。随着时代变迁和社区的开放,瑶族群体内部成员开始认为自然崇拜的信仰观念是“老人们的迷信”。一些神庙因不被重视、疏于管理,导致木雕神像被盗走,有的神像则因未及时修缮和保护,导致有的地方出现无神可拜、无庙可去的情形。在洞头村和庙坪村做民间信仰调查时,笔者了解到除庙坪街的广福王庙外,有些庙宇因为神像被盗让其内部成员失去了固定的祭祀场所,这样瑶族内部失去了像祖先们那样固定的山神祭拜活动,一些禁忌节日开始淡化或不被提倡,也没有像其他地区的瑶族那样通过组织大规模的盘王节祭祀活动加强族群内部的交流和认同。
值得庆幸的是,在当前,禁风节的展演为分散居住在“两边山”的瑶族提供了族群认同的场域。作为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禁风的禁忌习惯让瑶族走出家屋,走出村寨,聚集到庙坪,通过节日唤起族群内部的集体记忆和作为族群共同体的自觉认同意识。不同村寨、不同姓氏的瑶族因对风的禁忌产生了一个共同的禁忌圈。禁风节所形成的社会行为规范成为集体共同遵守的内在规定和自身群体的身份界定,在社会变迁下活动形式发生了从内到外的变化,让生活在这一禁忌圈中的个体感知到自身民族的文化特质。不同区域的瑶族群体因共有的文化特质而凝聚在一起,文化认同感在无形中得到强化。
二、敬广福:杂居民族的村落认同
广福王作为当地敬奉的重要神祇由来已久。广福王信仰在桂林地区比较普遍。清代谢沄编纂的道光《义宁县志》卷二中多处出现对广福王的记载:
坛庙:广福王庙旧称惠宁庙,在(义宁)县城西北十五里祀,后汉武当,宋绍兴间加封英显公,又加英济广福王,礼部题状并教书刻石在庙。明永乐十三年,板田里别立庙,其后临桂、灵川皆有庙,以惠宁为始,呼为祖庙。国朝乾隆八年加封显佑英济广福王,春、秋二祭。
山川:智惠(慧)山县西北十五里下有广福王祠,岁旱,祷雨,远近皆应。
古迹:惠宁祠武当者,姓武氏,当其字也,刘蜀时偕诸葛武侯南征牂柯蛮,追奔逾岭,当乘暴涨水入,溺死于智慧源。厥后英魄感发,白昼而出,挥石大呼,声震山谷,常着屐临流而坐钓石矶上,屐痕宛然。邑人建庙祀之,宋崇宁元年,县令陶迥闻于朝,始赐庙额惠宁,绍兴二十五年,李晋臣请上褒封,明年秋赐爵义宁侯,后累加英显公英济公广福王至今,水旱祷之辄应。①
从文献记载可以看出,广福王信仰滥觞于义宁这一区域,是民间对三国时期蜀国随诸葛亮南征的一位叫武当的将军的祭祀。庙坪地区民间对这一神祇衍生出三兄弟之说:广福王为三兄弟,广福灵祐圣王广一大王、广二大王、广三大王,广一大王在桂林鲁山,广二大王在宛田,广三大王在柳厄石岭庙。庙坪当地的广福庙门匾写作“广福庙灵”,据称为老三。祠堂内的对联写道:“庙宇巍峨崇万古,神灵显应保千秋。”胡小安对桂林的广福王信仰经过详细考察后,撰文指出:“广泛流传于桂林各地的广福王信仰产生于北宋在西南边疆大力开拓时期,朝廷通过赐封地方神灵而渗透国家观念。明清时期,知识精英加以弘扬和传播并被社会各阶层接受和再创造,出现了国家与社会各阶层复杂的互动关系,从而形成了一种地方文化。广福王信仰的兴起和传播,其实是桂林的开发和周边不同族群、不同文化被纳入主流话语的见证。”[3]与一些学者认为广福王是壮族师公奉祀之神不同,他从地域性等因素考察,认为广福王的起源可能与苗瑶有关而与壮族无关。在笔者对广福王信仰的调查中,生活在庙坪的汉族人对广福王的由来并不太了解,仅知道始迁祖来到庙坪之前,这个地方就有座大庙。根据对一些瑶族群众的访谈,庙坪的广福王庙最初是瑶族的。
我们这里有一个祖先大庙,是在中江那边的广福庙。广福庙王是我们瑶族的,以前进山里的头领。庙坪这些人(指庙坪街汉族人)是搬迁来的,他们不是本地人,他们迁来没多久,是做生意来的,以前只有四五家人,现在也有几代人了。后面迁过来的,差不多是在解放那个时候搬过来的。②
瑶族解释广福王这一神祇就是他们重要的祖先,将广福王与带领族人进山的首领联系起来,表达他们优先于汉族群体来到这一区域,强调其作为这一区域主体性民族的身份与地位。实际上,从禁风节活动当天情况来看,参与祭祀广福王仪式的则是庙坪汉族成员。
禁风节当日上午,在所有活动尚未开始前,庙坪舞狮队首先来到庙坪街广福王庙祭祀广福王。舞狮队成员均为男性,由1位手提两个红灯笼的老者,4人扮演的两头狮子,1位耍狮人,连同伴奏的3名抬鼓手和1名司鼓手,1名敲锣手,1名打钹手组成,共12人。在老者的引领下,舞狮队来到广福庙,祠堂里燃起鞭炮,老者在神像前烧香燃烛,狮子随老者行三叩首之礼后伴着锣鼓声在祠堂里开始舞动起来。人们点燃早已准备好的鞭炮,鞭炮齐鸣。接着,舞狮队其他成员退出祠堂来到庙外助阵,只留下耍狮人和一对狮子在烟雾缭绕的祠堂里举行神圣的敬神仪式,整个仪式进入高潮。随后,在耍狮人的引领下狮子再对着祠堂里的神像三叩首,便退着走出庙门,在庙门口又燃放鞭炮,舞狮人拿下狮子头对着庙门又三作揖,整个敬神仪式结束。这样,禁风节其他娱乐活动随狮子敬广福仪式的结束而正式开始。
可见,庙坪的正月二十包含两种宗教信仰观念:瑶族通过对风的自然崇拜,产生宗教禁忌观念,通过防范风神祛灾祈福;生活在庙坪街的汉族人通过广福王的祭祀仪式表达对现实生活的迫切需求,祈祷广福王保佑村寨安宁,人丁兴旺。这样,在庙坪街对于广福王信仰的认同变得模糊起来,广福王祭祀仪式整合了移民群体对村落共同体的认同。正如生活在庙坪街的人所讲,“庙坪的人是凑起来的,不论什么民族的,都是庙坪人”。这是他们从地缘上形成的一种共同认同。在禁风节,庙坪村的人不分民族,都会参与进来,共同祈求神明保佑国泰民安。
据庙坪街汉族商户讲,当前的广福王庙是他们在改革开放后筹资所建,以前的大庙已被毁掉,改革开放后庙坪街上才又建起新庙。现在的广福王是整个庙坪村落群体举行祭祀活动的宗教场所。对广福王信仰的客观认识,的确如胡小安所讲,我们应该把这个神放回到地方社会脉络里来观察神是怎样被创造出来并为不同地域的人所用,从而观察地方社会的建构与变迁。庙坪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在地方社会历史发展的脉络中,官府、商人、地方文化精英、普通民众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通过广福王的信仰对区域文化认同进行建构,这种信仰联系起来自不同阶层和不同族群的人,成为一种地域认同的文化符号。这样,在一年一度的禁风节活动中,没有族源和祖源联系的不同群体通过对这一共同的信仰神祇的祭祀,表达出一种共有的文化认同,从其他地方迁入的移民希望在村落结构网络中被认同,进而强化个体对村落共同体的认同。
三、禁风节:瑶汉交汇区的民族认同
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生存境遇也随之发生变化。特别是全球化和网络化的发展,使得人员、货物、信息等频繁流动,促使区域社会文化呈现多样性展示,使人们在文化展示的过程中产生文化自觉,明确认识到自身文化的独特属性和价值所在,这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潜在或沉睡的民族主义意识。在文化展演过程中,由于人群的流动和文化交流,人群间的交往范围逐渐扩大,各民族在传承各自文化传统时进而夯实认同基础,增强民族凝聚力。
禁风节虽然以瑶族宗教信仰观念为内核,但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糅合了瑶汉文化的成分,在庙坪地区由瑶汉两族人民长期交流互动为之增添了新内容,是瑶汉两族文化交融的结晶。禁风节的产生与流传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密切相关。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庙坪区域移民迁入,从事农耕的瑶族群体与经营商业活动的汉族移民在这一区域交汇,瑶汉两族人民长期磨合引起这一区域社会的变迁和重构,在文化上发生明显的共铸新质的现象,当前的展演更是体现不同族群文化大碰撞、大交流的结果。作为融合瑶汉两族文化特质的民间文化活动,禁风节是瑶汉交汇区文化认同过程的最好见证。
四、结语
禁风节的传承和整体展演过程表明,禁风节的意义发生了诸多变化。“想象的共同体”把地方文化传统纳入族群体系之内。禁风节的展演体现出的地域文化认同,体现了不同群体社会性和文化性的归属感。正如韩震所说:“有了文化归属的共同性,不同的族群或群体才能相互认同,从而使族群与整体的国家形式的共同体相嵌合。”[4]在当前的全球化进程中,瑶族群体也正是在民族节日文化传承中强化民族认同,在文化融合中明确自身的身份。
注释:
① 见清代谢沄等的《义宁县志》,道光元年(1821)修刻,手抄本,现藏于桂林市图书馆。
② 报道人:赵汉光,男,瑶族,1952年生,临桂县宛田乡洞头村新桥人。访谈时间:2013年8月19日。采录地点:其家中。
[1]廖杨.族群与社会文化互动论[J].贵州民族研究,2004(1):35-38.
[2]李晓明.文化认同与乡村制序——以南岭走廊瑶族乡村为中心的考察[G]//罗勇,徐杰舜.族群迁徙与文化认同.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2:352.
[3]胡小安.桂林的广福王信仰与地域文化建构[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2(1):71-77.
[4]韩震.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