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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异托邦
——论《金色笔记》中的空间与生存

2018-03-28雷小青顾发良

重庆社会科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金色笔记异托邦莱辛

雷小青 顾发良

(1.衢州学院教师教育学院 浙江 衢州324000;2.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3)

空间理论的先行倡导者福柯指出,“空间”之所以在当今成为理论关注的对象,是因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关系”[1]。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认为我们关注的空间有物质、精神、社会三种,而“空间的知识理应将物质的空间、精神的空间和社会的空间相互联系起来”[2],至于“空间”对应于文学领域的研究,英国文化地理学家麦克·克朗则在列斐伏尔 “社会空间”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学空间”及其社会生产属性,即“文学空间”就是“文学关于地区和空间的写作,使地理具有社会意义”[3]。麦克·克朗还指出:对“文学空间”的理解应该在文学文本当中“探究特定的空间分野”,而这些空间分野“可以同时见于情节、人物、以及作家自传”,空间分野的探究是为了能在文本里“构建一种家园感”,帮助我们“深刻理解帝国主义和现代社会的地理知识”[2]。

多丽丝·莱辛的代表作《金色笔记》是一部带有自传性的作品,小说奇特的构思和宏大的叙事引发了学界近半个世纪莫衷一是的解读。虽然在出版近10年后,莱辛在《〈金色笔记〉的再版序言》中给出了自己的创作意图,但文本本身还是具有很多的解读空间,这一点莱辛自己后来也曾表示“只有当一本书的构思、形态和意图不被人所理解时,它才显得有生命力和影响力,具有再生效应,从而引发思考与探索”[4]。在此对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文本构架的“文学空间”进行释读,分析莱辛如何化身为主人公安娜,通过文本构架的多重文学空间:伦敦、马雪比旅馆、主人公安娜的“游戏”,用文化想象与心理幻象来表达一个流放者、边缘人对家园的诉求,并以此来探寻文本作为社会生产的文化意义:诠释空间与生存的关系。

一、伦敦:精神异化与偏离异托邦

《金色笔记》创作于1958年,文本中的伦敦是文学空间中的地理学空间。这个空间非常庞大,触角伸及了小说中的每一个部分:《自由女性》小说与“黑、红、黄、蓝、金”笔记。这是一个破旧、衰败、丑陋的城市空间:

伦敦的一大特色是四郊到处堆满废物,……四周数英里以内,全都是这般的污秽和简陋。……街道两旁的树木似乎没有跟建筑物和马路合为一体,而只是田野、草地和乡村的一种延伸。 ……古老的英格兰在这里所剩无几,一切都是那么新潮和丑陋。(174-184)①本文中的《金色笔记》引文均引自陈才宇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文中所有出自该作的引文都只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战后重建中的伦敦,昔日的风采几乎荡然无存,一切都显得混乱不堪、毫无生机。新修的民房简陋污秽,商业大厦俗不可耐,绿化缺乏美感。英格兰传统文明的古朴和典雅被战争破坏了,取而代之的是仓促和无知中建设出来的新潮和丑陋,艺术、灵魂、思想、美感已经被战争吞噬。这个令莱辛充满乡愁的空间,并非真正的家园。

(一)战争魅影里的精神异化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空间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是社会关系的容器。”[2]426,因此我们不能忽视这个空间人们的各种生存活动,从表面上看伦敦的一切都正常——“很宁静、很安全、很温良”,但这个城市的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到处充满着“仇恨和嫉妒”,到处是“孤独寂寞的人”(185)。莫利是个没有政治根基的市民,仅仅靠冲动和愤怒就加入了共产党,填个表格小心翼翼,有生怕日后被抓的担心与恐惧,这是对自己政治身份的怀疑与精神信仰的背叛;精神科的医生干着愚弄患者的把戏;电影、电视剧编辑一味迎合低俗的商业趣味而忽视小说创作的真实目的;文学评论家对作品乱评一气,装腔作势;冠以企业家的理查虽然生意上很成功,但却屡屡勾搭别的女人,毫无企业家的社会和家庭责任感。伦敦,这个“二战”后被当作英国心脏的城市毫无生气,人们看到的只是“精确衡量的感情,无处不在的冷漠”。

重要的是主人公安娜的精神危机,它来自于安娜被破坏和扭曲的生活。作为一名新女性,安娜加入了英国共产党,但“崇高的精神信仰”却被党内的各种派系斗争和党外的无所作为而摧毁;安娜渴望成为单身的自由女性,却被身边的一个个男性所折磨,在寻找女性自我归宿的过程中近乎崩溃;安娜不断搬家,漂泊不定,身边各种战争、灾难、暴乱的消息让她每天坐卧不安;她作为作家,却没有感情进行写作。精神危机最后使安娜走向连续的噩梦与人格分裂。噩梦具有多种形态并反复出现,困扰着安娜。最为可怕的,是被安娜命名为“毁灭”的梦或“以恶为乐”的法则的梦。梦的形象最初以外形舒服的“木质花瓶”出现,它癫狂着跳舞,毫无理性、冷酷无情,“代表着某些无法无天的,控制不了的东西,某些带有破坏性的东西”(471),它威胁着一切活着的生命。后来这个带有毁灭的形象越来越接近人形,通常以“矮丑的老头或驼背的老妪”的形态在梦中出现,他们不住地阴笑、傻笑,形状丑陋却总是生气勃勃,那种强健的活力代表着“恶意、怨恨,以恶为乐,以及以破坏毁灭的冲动为乐”(471)。终于毁灭的形象以正常人的面目在梦中一次次出现,他是安娜的朋友、安娜的情人,最后成了安娜自己。安娜惊骇不已,她明白这个世界蓄积着一种可怕的能量:摧残、破坏、毁灭,并以恶为乐,这种能量遁入人形又四处逃逸,使得世人恶毒冷漠、相互摆布。小说中安娜人格分裂的表现在于安娜的多种身份无法聚合以及安娜的多个“另外的自我”。安娜是简纳特的母亲、迈克尔的情人,安娜是作家、是共产党员,汤姆是安娜的“另外的自我”,爱拉也是安娜的“另外的自我”。安娜经常看到一个个自我从身体中游离出来,安娜不能正常写作了,安娜经常做噩梦,安娜不得不求助于苏格大娘。

(二)病态的居所

霍米·巴巴曾指出,生活在西方社会中的来自非西方国家的人们处于边缘的文化处境,并以此激励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来思考边缘空间的文化意义。伦敦是莱辛心底里真正的家园。1949年,莱辛离开生活了25年的非洲南罗得西亚,回到伦敦。她对自己发誓,有一天孩子们一定会继承“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没有种族仇恨和不公正的行为等等”[5]。对于初到伦敦的莱辛而言,她无疑具有边缘化的文化身份。以安娜为视点,小说中的伦敦不是莱辛远在非洲时向往的文明的“国度”,相反却充满了破败和冷酷,莱辛以小说主人公安娜的人格分裂、精神障碍表明了自己对伦敦这个家园的情感偏误。

作为家园,一个关系性建构起来的生存性位置,伦敦显示的是地理空间的社会学表征:人的社会活动、关系及意义。福柯在《词与物》序言中首次提出了空间概念“异托邦”,“异托邦”是现实存在的东西,与没有真实场所的乌托邦相反,“但这些真实存在却时时通过自己的存在反对和消解现实,是对现实形成危险的一种他性空间(espaces autres)”[6]。伦敦显然是一个物质与生命活动具有双重危险的“他性空间”,是福柯空间理论对应下的“家园异托邦”。福柯又指出:“有真实场所的异托邦的空间并非仅仅指物理意义上的三维存在,而已经在转型为一种人们生存活动的 ‘关系集合’”(ensemble derelations)[6]。也就是说,作为他性空间的异托邦是一种社会生活“关系网”式的关系构成物。伦敦作为莱辛在小说中的家园投射,剥去破败、丑陋的外壳,暴露的正是作为生命活动的社会个体,人与人之间关系网络的恶化。小说中伦敦空间的构想以安娜为主体,既是安娜作为社会主体感知的生活空间,也叫 “空间实践”,又是以安娜为中心作为社会关系辐射网络的表征生存意义的想象空间。福柯在异托邦的社会关系基础上,分析了异托邦的多种形式:“偏离异托邦”是“与所要求的一般或标准行为相比,人们将行为异常的个体置于该异托邦中。这些是休息的房屋,精神病诊所……”[6]。至此,作为家园异托邦,伦敦以安娜“噩梦、人格分裂症”的异常个体完成了一个偏离异托邦的构建。

二、马雪比旅馆:殖民主义与危机异托邦

非洲,作为莱辛的另一个家园出现在小说的“黑色笔记”部分,它被莱辛定格为一个“狂欢化”的小空间:马雪比旅馆。这是莱辛作为一个来自宗主国的、长期生活在臣属国的白人身份构架的话语空间。与倍感恐惧的伦敦相比,马雪比旅馆让安娜充满了浓浓的怀旧情绪。

恐惧,对这座城市的恐惧。害怕孤独。真想跳起来,尖叫一声,或跑到电话机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能阻止自己这么做的唯一办法就是有意去想象自己正陷于一片热光之中。(60)

非洲的热光让马雪比旅馆充满生机。然而一切都是假象。狂欢的背后是莱辛对生活了25年的非洲家园设下的痛苦魔咒。

(一)信仰缺失的殖民主义

顺着安娜的记忆,看到了马雪比旅馆坐落在“灌木丛中,那四周小山环绕,到处长满野花野草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的地方”(86),周围的自然风光极富生气。旅馆里“酒吧灯火辉煌”,“木板墙擦得很光洁,黑色的水泥地板也熠熠生辉”(87)。老板是来自英格兰的布斯比夫妇,他们带来了英国人的传统游戏“飞镖靶和打硬币游戏”。马雪比旅馆的人有两个不同的群体:来自帝国的白人和殖民地的黑人。安娜是以左派团体成员的名义来到马雪比旅馆的,每个周末和其他人一起冬眠在钢琴、啤酒、美食中,过着放纵、狂欢的生活,是一种“波西米亚式的集体调情联欢”(119)。对于马雪比旅馆这个公共社会空间,安娜和她的成员们享有着“高贵”的特权,他们能在酒吧和餐厅打烊后依然享用到布斯比太太为他们安排的精致而丰盛的晚餐。

这个由7个白人组成的左派团体组织状态混乱:三个来自空军兵营的飞行员、一个养路工、一个德国难民、还有一个出生在非洲的白人。其中难民维利是安娜的男友,也是这个组织的领袖。作为左派成员,他们“理所当然地把种族隔离看作是洪水猛兽”,但对所谓的争取种族平等又不知如何开展,每次讨论说的都是一些重复的“非洲革命的废话”和“我们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如此疲惫呢”?(95)飞行员保罗轻浮、傲慢,他以蓄意的粗野对待黑人:最热衷的鬼把戏是“有意模仿殖民地人的陈词滥调,让人一听就知道自己已受奚落和嘲弄”(101),他对殖民地黑人的嘲讽是“他们确实都是狒狒”(102),他恶作剧似的对马雪比旅馆的黑人厨师表现友好,却又在和布比斯太太互相抬杠中让黑人厨师当了替罪羊,黑人厨师十几年卖命似的为布斯比太太干活最后被草率而无情地解雇。养路工乔治霸占了黑人厨师的老婆,每次来到马雪比旅馆,把女人藏在他的篷车里。他提出“尽一个社会主义者的责任,与种族歧视作斗争”“给殖民地增加一个半白半黑的人种”(128),这其实是为自己霸占黑人妇女找了一个荒唐、可笑的理由。他们每一个人都反对种族隔离,骨子里却又并不都信仰社会主义的未来,因此在行动上由于茫然冷漠或者荒唐无知而对现实无济于事。他们只有在狂欢与堕落中寻找虚无的生存感,因为他们只是一群偶然凑在一起的人,“他们心里明白,只要这场特殊的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不会聚集在一起。他们谁都知道,并且及其坦诚地承认,他们间没有共同语言”(67),他们对政治已没有热情,只有信仰失败后对社会、对生活的反抗和挥霍。“我们把马雪比旅馆当作一种奢侈的、堕落的、意志薄弱的象征”(96)。

他们对社会没有认同感,而性被作为“不负责任的样子”(77)来表示他们对社会的反抗。保罗、杰米是同性恋者,维利是曾经的同性恋者,这也是为什么安娜作为维利的女友在一起两年多却并没有性关系。他们会以“我们同性恋那阵子(77)”来寻开心,自嘲自己曾经做过的“时髦事”。保罗喜欢和维利在一起,却又爱上了维利的女友安娜,保罗对自己感情的解释是“人们应该尽可能相亲相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赋予我们的责任”(79)。杰米是个真正的同性恋者,他爱保罗又看不起保罗,他会当着布比斯太太的面亲吻保罗,也会在醉酒后搂住黑人厨师说“杰克逊,你爱我”。精力充沛的泰德说“他宁肯做一个同性恋者”,因为他觉得有很多他这个阶级的年轻男子需要他去保护。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在殖民地两年多的时间里救助了十来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把这些人看作“压在石块底下的蝴蝶”(104)。左派团体中的另一位女性玛丽罗斯爱着她的兄弟,她很坦率地认可自己的这种乱伦关系,“我们没有造成任何危害,因此我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过错”(106)。当他的兄弟被一辆坦克碾成肉酱时,她的心就已经死去。没有信仰的革命造就了一场精神混乱者的狂欢。

(二)带着魔咒的场所

从5岁开始,莱辛从伊朗来到非洲,并在非洲度过了25年涵盖了她性格形成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她在采访中说到非洲对她的影响“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它的空间。你知道吗?实际上周围几乎没有人,我过去经常一个人在灌木丛中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7]。莱辛在《金色笔记》中构架的马雪比旅馆是个杂糅化的空间,它保留了非洲固有的自然景物,与英国的世俗风情和白人左派团体带来的小社会交杂在一起,融合、碰撞、冲突,使得这个空间带上了虚无、悲凉的殖民色彩。“这个组织就像一个由流放者组成的团体,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怀着流放者所怀有的深仇大恨”(71)。其实,马雪比旅馆的呈现还是以安娜为视点,但作为主体人物不能忽视的却是黑人厨师杰克逊。几乎马雪比旅馆所有的社会关系的矛盾冲突和碰撞都集中到了这个勤勉的黑人厨师身上。他是保罗表达假性种族平等的被动接受者、乔治欺占黑人女性的无力反抗者、杰米同性恋示爱的受侵者、布比斯太太泄愤的最直接受害者。作为一个社会空间,马雪比旅馆对于这个黑人厨师来说,是所有能汇聚到他身上的黑人与白人的、种族隔离的、同性恋的、战争的社会话语冲撞的充满灾难的力量空间。

危机异托邦(hétérotopies de crise)是福柯指出的另一种异托邦形态:“有一些享有特权的、神圣的、禁止别人入内的地方,这些地方是留给那些与社会相比,在他们所生活的人类中,处于危机状态的个人的,……”[8]马雪比旅馆作为莱辛构建的另一个家园异托邦,相比较于伦敦,差异不在于它的纯粹地理学特质,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社会关系的容器,这个家园异托邦的悲凉的、带有灾难的特质是由于空间人群的危机状态引起的:莱辛在自传《刻骨铭心》中谈及自己曾和在非洲训练的剑桥空军学员们相处的经历,承认“这段时间自有一番独特的感觉,《金色笔记》中马西比小镇的故事就取材于此”[9],而说起这些空军学员们的腔调和行事风格,认为他们“对祖国的不信任——我们的不信任——近乎于一种毒药”[9]。马雪比旅馆作为家园的危机异托邦形态,飞行员保罗诡秘的死亡命运就是最好的注解。这个充满灾难的、具有悲剧意味的空间带着强大的冲击力,成了一个殖民语境下的带有诡秘死亡意志的他性空间。

三、安娜的“游戏”:生存困境与幻象异托邦

《金色笔记》的主人公安娜同时患有人格分裂症和写作障碍症,她的病态心理世界是文本构建的一个精神空间,其中“蓝色笔记”中安娜的“游戏”以幻象呈现的方式表达了莱辛的另一种家园诉求,这是莱辛对家园的彻悟:真正的归宿是消弭无家可居的生存困境。

(一)没有自由感的生存困境

安娜的“游戏”始于童年的经历:安娜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正位于一间屋子,然后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想过去,“床、椅子、窗帘,直到整个屋子都印入脑中”。然后走出屋子,想象出整幢住房,然后再出去,想象出整条大街,随后安娜升起在空中,俯瞰伦敦,………慢慢地想象出整个世界,一块又一块大陆,一片又一片大洋,直至最后升入太空,回望地球……(544)

“游戏”的关键在于,在想象出广阔无垠的同时,脑中要时刻记着这微乎其微的屋子、住房、大街。安娜发现这个沉思冥想的童年“游戏”能让自己同时进入两个世界,一个广阔无垠,一个微乎其微。当她集中注意力于一只飞蛾、一朵小花、并渐渐想象在它四周的森林或海洋,或天空,“随即,突然地,从微乎其微进入无垠太空。”

安娜努力地使自己重复“游戏”,在数次失败之后她终于又进入一个令她更为痴迷的幻象空间,“经过几个小时的专注的游戏之后,我处于这样的状态——一种平静而愉快的痴迷,和万物融为一体,觉得瓶中的一朵花就是一个人,肌肉的缓慢伸缩就是推动宇宙运行的能量”(556)。游戏使安娜对渺小的个体自我、漫长的人类历史及宏大的宇宙关系有了新的诠释 :个体人的一生相对于整个人类的历史,“就像一块马赛克镶嵌进了十分古老的图案,而且通过镶嵌入位的行动,他就不再感觉到个人的痛苦”(465)。因此人应该抛开自我的个性,消弭自我和他者的对立关系,把个体的人的生命意识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实现自我的超越与真正的生存意义。安娜终于不再做相同奇怪的噩梦了,在一次次的沉思冥想中,走向了人格的聚合:安娜的躯体躺在床上,认识的人,玛丽罗斯、乔治、布比斯太太、杰米、死去的保罗,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房间来,尝试着进入安娜的体内。……安娜经过一番搏斗,在睡梦中说“把自己聚合起来吧”,安娜回到自己的躯体里,从崩溃的状态中获得解脱。自我与他者和谐的关系是衡量“家园”的标准,人只有在与“天地、人神、阳光、树木”中自由地生存,才会有家园的感觉。安娜的“游戏”是莱辛对“家园”至高无上的探求,也是对现实生存状态的无奈与嘲弄。

(二)照妖式的幻境

在安娜的“游戏”中,所有的空间被并置在一起,时间成为共时性的杂糅,消解了作为历时性的线性特质。这是安娜对空间的独特感知,是安娜经验世界的“空间再现”。福柯指出,“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同质的、空的空间(espace gene et vide)中,正相反,我们生活在一个布满各种性质,一个可能同样被幻觉所萦绕着的空间中”[8]。安娜的“游戏”世界成了非同质性空间并置的“外部空间”。“不知不觉之中,我已陷入游戏时那种超然入神的状态。我成了这令人可畏的城市的一部分,成了千百万大众中的一员。我端坐在地板上,同时又置身于城市上空,俯瞰着它。”(577)福柯又指出,异托邦往往会 “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8],“异托邦有创造一个幻象空间(espace dillusion)的作用,这个幻象空间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显露出所有在其中人类生活被隔开的场所”[8]。安娜的游戏生成正是一个幻象异托邦,是现实生存的照妖式幻境。

莱辛对宇宙空间与人个体生存间关系的这种彻悟或许来自于苏菲主义, “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因为某本书(或某个人)而改变,我开始阅读伊德里斯沙赫的《苏菲思想》,据说这本书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观察思考生活的方式,一种符合我自己人生观世界观的方式。最终我拿到书的时候,我明白了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到底是什么”[10]。战争对人类世界的摧毁使人们不得不直面生存困境,正确认识人类与宇宙的关系,抛弃人作为个体的性情与欲望,与宇宙融为一体,这样世界、宇宙才能顺应自然的力量前行,个体人的生存才不至于遭受困境。《金色笔记》中安娜的精神解脱、最后的人格聚合寻找的“游戏”途径正是莱辛以自己的精神体验为战争过后人类摆脱生存困境给出的一种启示。它是人类最好的归宿,是真正的家园,然而高不可及,只能用“游戏”幻象照妖式地呈现。

美国著名后殖民主义批评家爱德华·赛义德在《世界、文本、批评家》中谈到批评作为一个文本事件,重要的在于发现和揭示“隐匿在虔诚、疏忽的常规之下的事物”[2]。“文学空间”是《金色笔记》繁杂的叙事话语中层层剥离出的一个空间语境,“家园异托邦”的解读既表征了文本作为与作者、世界构成的网络的社会地理学意义,更凸显了文本在福柯等人空间理论照应下的空间社会学意义,“我们自身究竟是谁?……我们是否可以不这样?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另类的生存方式?[11]”这些福柯“生存美学”中对于“关怀自身”思考的核心问题,无论怎样,《金色笔记》都给出了自我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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