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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阳对话的少女

2018-03-26许春蕾

红岩 2018年2期
关键词:阳子祖父祖母

许春蕾

尽管我把那座最高的楼自作多情地想象成村里的寺庙,把工厂排放的浓烟想象成母亲喊我回家吃晚饭的信号。我甚至迫使自己假装听见母亲的呼喊声在傍晚的风中揪我的耳朵。可是太阳是骗不了我的,月亮也是。这里的太阳和月亮全是冷漠的戴着口罩的都市脸,被一层层楼遮挡。

我的村庄,太阳落下去时从不遮遮掩掩,他会在村西头的池塘里伸展开四肢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目光像农夫一样在晒粮场上停留片刻,碼一码场上暂时闲置的柴垛。最后,他仿佛变成一个驼背的老人,一点一点爬上斜而高的西坡。这样的时刻,我总是从这样的余光中看到我祖父的背影,在某一个雨后的夏日,他扛着锄头,一点一点爬上斜而高的西坡,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是的,他在西坡上摔了一个跟头后再也没有站起来,从此就在人间迷了路。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一直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上,一边皱眉远望一边和太阳对话。后来,我给太阳起名叫阳子,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异议。他扶正了远处土崖子树上被风吹歪的鸟巢,温柔地抚摸一只受惊的小灰雀,此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了。阳子的眼睛里,是将黑未黑的土地,房屋,炊烟,有的时候,他如果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就会多停留一会,羞笑的脸色绯红,他总是不会告诉我,不过,我从它的神情里猜到,它肯定看见了一只鸟和另一只鸟做爱,一只狗和一只狗做爱,或者一个人和一个人做爱。不过在它眼里,人和狗没什么区别,甚至和草木河流也没有区别。我总是质疑辩解,不肯服气他的说法。

你说人像狗,这我承认,毕竟有些人还不如狗。可人和树怎能相比,树又不能奔跑。我不屑地说,同时随手把柳叶一片片地摘下来扔进水里,妄想有鱼儿把它当成可口的晚餐。

难道你没看到过树奔跑的时候?它们也会欢乐和难过,你看那远处的西坡,当土崖子上的一棵树死去时,所有的树都会去吊唁,献上一片叶子,作为葬礼的花圈。你早上起来看不见那些落叶吗?那是昨夜它们赶路留下的脚印。

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便为阳子讲起我家的院子。尽管他已将我家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我的母亲爱养些花花草草,院子里到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儿。一棵葡萄树攀檐而上,把屋檐遮了一半,夏日望去满目苍翠,几串青涩的葡萄沉甸甸地被阳光捧着,像在等待一个少女的成熟。葡萄是幸福的,她无时无刻不在荡着秋千,温习我们童年的游戏,你听,她多欢乐,她笑得露出了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六岁的时候也笑得闪闪发光,那时爷爷还在,爷爷扯一条长长的绳子往木门的横木上一搭,在绳子下方绑一个木板,我就可以晃悠一整天了。那时候我肯定笑得神采飞扬,以至于忽略了木门发出的吱呀吱呀的疼痛声,和这些声音一起降落的,是某个蜘蛛网的网丝破裂的声音和木门里的小虫走街串巷埋怨我的声音,当然,还有阳光轻轻弹落墙上尘土的声音。这些声音,无声无息,却在很多有风的夜晚,被哗啦啦的树叶推送到我的耳边,轻轻吹拂着我。葡萄树上新迁来一对鸽子,它们建了一个小小的巢,鸽子考察再三,终于选择在母亲的院子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葡萄树的底下是一个大大的水缸,里面幽幽地盛着叶子和葡萄,有时也放一两只刚从菜园摘回的黄瓜。我趁舀水的时候偷偷抬头打量鸽子,鸽子却光明正大居高临下地歪着脑袋打量我,我家的故事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不屑与人说,我却从来不了解鸽子的生活,还与人津津乐道喋喋不休。

这些你对我讲了一百遍了,不就是你家的院子嘛,我抬下眼皮就能看见。他噘起下嘴唇吹了吹额前的碎云,惊吓了两只路过的大鸟,它们加速翅膀的扇动,逃得更远了些。

我乘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踏上了梦想中的南方。在梦里,南方少女如水,水田小桥,油菜花开遍地。在梦里,我爱的诗句文字都在这里出生繁衍,生生不息。可事实上,当我走下火车,踏上人影密密麻麻的月台时,看见月光被无数个脚印踏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时候,火车的呜咽声理直气壮,而我的哭泣像一个躲在黑夜里流泪的孩子,克制着不敢现身。

这里的黑夜,再也看不见西坡的太阳。再也看不见那个放羊的少年,像指挥士兵的将军一样甩动长鞭,从西坡上驱赶着羊群走过坑坑洼洼的土路。再也看不见,我的母亲骑着那辆和她一样布满皱纹老年斑的自行车,像一棵风中的玉米秆一样,摇摇晃晃地从尘土飞扬的土路中走来。再也看不见我那坦荡热烈的少年阳子,在我的喋喋不休中慢腾腾地挪回家去。

于是,我开始给北方写信,写给某人,可是未收到一丝只言片语。写信的时候我是不期待会有回信的,可当我徘徊在邮局门口看不见我的信件时,心里发出一只孤独的狼的嚎叫,没有同伴的回应,甚至没有山谷的回声。我的绝望在于期待,期待看见携带着北方寒冷的褐色信封,和信封上我的名字。我写给我的爱人,并寄出了我童心泛滥绘画的明信片。我记得那是从南京带回的明信片,秦淮夫子庙的图案,我在它背面画了一栋简单的房子,门前有小小的篱笆院子,小小的四个人在院内树下的石桌上乘凉,太阳,白云,还有我深深的爱意。可是我仍然收不到回信。我试探着问,答工作繁忙俗务缠身。我所执着的或许是爱情本身。

想来想去,我还是写给你吧,阳子。而且你随时随地都会聆听并回应我的喋喋不休。

亲爱的阳子:

见字如面这样的俗语我就不和你说了。

我们曾经坐在池塘边深聊过这么多年。母亲禁止我和任何异性对话,甚至禁止我在马路上看向同班同学的目光。可她阻挡不了你,她永远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每天傍晚,我都会在村西头的池塘与你幽会,我的马尾荡漾着十二三岁的青春气息,你总是在我回头的瞬间揪一下我的辫子。你也常常站在我的对面,迫使我害羞地低下头。可是我们一直是朋友的,否则我就不会无所顾忌讲那么多心事给你听。

阳子,我小时候是个多么顽皮的孩子啊。我跟在男孩子屁股后面,去池塘游泳,呛了好几口水,最后只能丧气地坐在岸边,等着他们把荷塘深处最肥美的莲蓬摘给我吃。我和同伴甚至把水蛭捞上来,用脚踩来踩去,合谋用砖头把它杀死。那时候我的两个堂哥是十几岁的俊朗少年,大堂哥比二堂哥大两岁,叫松子,二堂哥叫林子。我对他们一直都直呼其名,直到他们结了婚,目光中再也没有少年的样子。松子和林子常常表现出雄性动物的兽性,他们在麦垛旁摔跤,把那些失去生长使命即将成为柴火的麦子秆铺成场地,以一颗糖果作为报酬请我做裁判,他们摔跤的姿势就像两头发情的公牛在打架。他们还是发明家和冒险家,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扛起一块大木板,一支长竹竿,一只旧轮胎,就去池塘里划船探险了。我和松子坐上去,林子负责把木板推到池塘深处,他的腰部裹在轮胎里,眼睛像太阳下的水波一样闪闪发亮。我听见他身体拨动的哗啦啦的水声,和两三只不明所以的小鱼逃窜的声音,还有他的脚趾挤出淤泥的噗嗤声。由于他们常常像一尾鱼一样自由游曳于这片水域,甚至还常常潜入水底比赛谁憋气的时间长,所以他们不用计算浮力和水深,自然知道该在哪一块水草处撑篙,该用多大的木板才能承受住三人的重量。我的二堂哥林子,比我大六七岁,还热衷于和我过家家,我们扮演着一对夫妻的日常。我们形而上地把一个小时的时间过成戏剧里夫妻的一天,我们把砖块垒成锅灶,协商这个锅口做饭,那个锅口烤面包,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吃过面包,可还是模仿电视剧中城里人的样子。我在蒸馒头掀开锅盖的时候假装里面的土砾热气腾腾,用手去拿还不忘学着祖母的样子,烫的唏嘘一下摸一下耳垂。我们把石头当作排骨,把树叶当作青菜,把细土当作汤,摆上那热气缭绕的土砾,就正式的开始进餐。我们边用细木棍做成的筷子夹起排骨和青菜,边郑重其事地讨论哪个菜美味哪个菜太咸。饭后,我们一起洗澡准备入眠,所谓的洗澡,不过是走到假定的房间,说一声:我洗完啦。但是在睡觉前,我们却真实地躺在麦垛里,互相亲吻了对方,甚至摸了摸对方的身体。关于这些,成年后的我们闭口不提,在一起吃饭时再也没有吃过树叶和石块,尽管我们可能都没有忘记那些令人不知如何回忆的童年。但我们能聊在一起的话题,无非是明星和房子,我们再也不会为一条水沟的干涸而难过了。

阳子,你不要笑我,我们的童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模仿一切。我和海哥哥,邻居家的两姐妹——真和爽,常常钻进麦垛里扮演一家四口,乐此不疲。有时候真和海哥哥扮演新婚夫妇,他们在我和爽的口哼式的《婚礼进行曲》中完成结婚仪式,并且进入洞房,在我们面前毫无羞耻地亲吻。我和爽拍手叫好,颇有赞扬他们敬业的味道。

爽偏过头问我:等你长大了找男朋友会让他亲你吗?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她却很坚定地说:我不会,我只允许他抱我,我讨厌任何人碰我。她的贞烈让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可是后来真和爽都早早地奉子成婚,再也没有人记得那年我们在柴垛里的对话。

七岁夏日的傍晚,街头上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乘凉,人们选择哪一块地方仿佛是约定俗成的,就像鸟儿们选择哪棵树作为歌唱的舞台一样,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洛哥哥也在,我是个很喜欢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小屁孩。前邻的红姐姐刚刚教会我一首流行歌曲《窗外》,我便按捺不住地唱给洛哥哥听。

“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再见了亲爱的梦中女孩,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假如我永远不再回来,就让月亮守在你的窗外……”我稚嫩地唱着,把平整的泥土地当成我的演唱舞台,目光如青草般葱郁的洛哥哥,掉了牙的真奶奶,还有趴在门槛上的黄毛老狗,都是我的听众。

不知怎么的,母亲出来了,拉我回到屋里,说:你唱的实在难听,哪有小姑娘家家的这么不害臊的。母亲对自己的话并没有多在意,她说完后就去喂羊了。我从那至今,却渐渐的不爱说话,也没有再在异性面前唱过歌,同性也没有。我的歌声碎在了羊的咀嚼声里。

母亲不止一次地用眼神提醒我,不准看任何男子,不准随意和异性说话。但她却又要求我,家里来异性客人时要热情有礼。当我的表哥堂哥来时,我常常局促得不知该怎么笑,说什么话才得体。既要热情地笑又要得体地拉开距离,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很困难的事情。后邻的女人来我们家,和母亲讨论起生男好还是生女好的问题。她们自然没经历“生女犹能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的古训,说谁家大儿子一把扛起百十来斤的粮食,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我听不惯,便反驳说:没有女的怎么生出男的!

那女人走后,母亲拿起扫帚就打我,我满屋子跑,她边追边骂:一个小闺女家的还知道女的生孩子!

现在我和母亲讲起来,她说不记得了,这些往事对她来说,早已变成浸入泥土的雨水。她也记不起我第一次来月经时,从学校跑回家,万念俱灰地告诉她我下边流血了,然后脱下裤子给她看。她的神情里全是不屑,我想我得了重病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这副样子。她为我做的,只是扔给我一包卫生巾,“哎唷”一声离去而已。在她的语气中,我仿佛觉得自己流血是一种莫大的过错,是不该的。我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把那软绵绵的东西垫在内裤上,心里还是一团迷雾,我还是觉得我可能要死了,而且没有任何人可怜我,哪怕一个同情的目光。

我大学毕业以后,她却很替我着急,巴不得我立马嫁一个男人。

阳子,你会不会觉得母亲都老了,再计较这些是矫情呢?

2017年11月

你的少女

阳子,我在准备寄信给你的时候,踌躇该写什么地址。后来我想了想,不管我写哪里,你都是可以看得见的,就像你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我家的院子,干脆坐在湖边读给你听吧。

我读研的学校是个冬天没有暖气的城市,我现在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胡思乱想,耳边是嗡嗡的电灯发出的声响。昨天晚上,有一个男生邀请我散步,我们走到操场的时候,他自然地用左手揽住我的肩膀。尽管我心里生出很多莫名其妙,但还是没有把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是的,我享受那只带有温度的手。我走开一些,继续假装不在意地和他散步。大概是他穿白衬衫的样子实在像我梦中的少年。阳子,假如你从你的圆框框里走出来,是什么模样呢?你会穿上我喜欢的白衬衫吗?

我的白衬衫少年

这些年来

我除了爱自己

谁也不爱

除非遇见

我的白衬衫少年

他一定有一双柔情的眼睛

在人群中

我们的目光相遇

像一条鱼游向另一条鱼

我的白衬衫少年

一定像我一样

爱顾城白云般的诗句

愛木心儒雅帅气的风衣

爱我所爱的下雨天和花裙子

爱我捡起的一片残缺的叶子

爱我天真美好的样子

并轻轻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女孩

醒来是梦中跳伞。我跳下来后,打开手机,躺在被窝里写下这首诗。我的阳子,送给你。只有你是永远陪伴我的,哪怕你偶尔和我怄气,再次相见感情却依旧热烈。有一个男人看到我发在朋友圈的这首诗后,半夜与我聊天,语气暧昧不明,并写下一首《我的红衣少女》送给我。阳子,我不要暧昧,只是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而已。

在这里,听讲座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会议室里有一张长椭圆形的会议桌,某个珠江学者在大谈特谈文学中白话文的发展。挨着学者坐的,分别按级别排开。一号,二号,三号……讲座开始时,一号拿出本子,听学者讲到激动处,还配合地绽开标准的赞同的笑容。后来实在无聊,索性拿出手机了,底下的学生也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这样的谈话,实在无趣,毫无心动的语言,毫无碰撞的思维。比我那个喜欢戴白色帽子的老师差远啦。阳子,你为什么皱眉?我没有对你讲过?

阳子,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不温不火,不死不活。除了图书馆和我写东西的阅览室,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也没有什么令我高兴的。有必要讲讲我来南后认识的朋友吗?“相人相骨,且看多少人俗骨牵牵”,永远都不要期待远方,期待远方有同行者,大多数人都是奶头乐者。你想听,好吧,讲给你。

认识了一个叫红的女孩,她很擅长伺机赞美别人。周三的晚上是心理学的公开课,我们和另一个专业的女孩子同桌而坐。她是个拥有魔力的人,很快就和周围所有的陌生人熟络了,包括那个同桌而坐的女孩丽。红和丽交谈了几句,我便断定丽是个一点信仰都没有的人。可是红却绽开她那标准的笑容:哇哇,你好厉害啊。她也常常挤出标准的可爱笑容问我:你愁眉苦脸的,不开心吗?

我说:我只是在想事情,认真而已。

你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里,给我说说啦,她继续追问,对我所有的神情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她经常由我的一句话推演重构出很多情节。

真的没有,我苦笑一声。看来有些话只能对自己说,甚至连表情都要隐藏。我在迪特的死亡描述中没有走出来不可以吗?我在惋惜直子的死不可以吗?我沉浸在老妇人拔死人头发的惊悚中不可以吗?我在回想我梦见的小说题目不可以吗?而且为什么要定义“开心”是一个褒义词?而且时时要保持?“平静”这种情绪常态不可以吗?山脉一直是高吗?月亮一直是圆吗?天气一直是晴吗?

这些话,我忍住没有说出口。

直到有一次谈话,我便认定我们无法成为除饭友之外的朋友了。

难得有那样的好天气,我们吃完午饭在湖边散步,那时的荷叶还没有完全枯死,还有些许绿色在求生挣扎,可惜我们都听不懂它们的呼喊声,任凭它们一点一点掉入死亡的湖水。很多声音,我们都听不见。比如不小心踩住一只蚂蚁,它四肢断裂的声音。比如踩住一片叶子,它奄奄一息的呼吸声。我和绿站在湖边散步,除了简单的生活我们没有其他共同话题。

文学有什么用?她说,我男朋友说文学没有什么用。

我猜想她已经把我和文学的纠葛告诉她的男朋友了。那么,她男友的想法肯定也是她的价值观念了。我突然想在身体里张开一百张口,你去问马原啊,问莫言啊,问春树啊,问龙之介啊,问阿多尼斯啊,你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做生意,而是搞文学。文学,是人类不死的证据。非同类者不可言!可最终我却选择缄默。

阳子,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或者说是没有精神朋友的人,一个永远在孤独行走的人,可是我并非感到不快乐。我拥有大多数人无法描绘的斑斓世界,我拥有许多叠加的人生,我还拥有一双重构宇宙万物的眼睛。够了。

阳子,我从来都不会想念父亲。他见了我,除了喋喋不休地抱怨我花了他太多钱喝了他太多血,从来不会问一句我的学业和梦想。我六岁的时候,在池塘通往西坡的晒粮场上和洛哥哥,艾姐姐,还有很多我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小孩丢手绢。是不是真的手绢我不记得了,或许是谁带来的一块破布条。我们玩得太开心了,连天黑都没注意到,连草窝里蟋蟀的喝彩声都没听到。洛哥哥把手绢丢给我,艾姐姐说:洛,你只丢给小月,是不是喜欢她?我和洛哥哥都不说话。后来父亲来了,远远地站在土路上喊我,但是我还没有追上洛哥哥哪。父亲见我对他的喊叫声无动于衷,急急地走过来,用他粗壮有力的右腿代替了喊叫声,踹向了我那样瘦小的屁股。我装作毫不在意地朝洛哥哥笑笑,被父亲捏着胳膊提回家去。对于傍晚的这场游戏,我表现出了无限的留恋,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他们,他们并未受我影响,欢笑声仍在夜幕中继续。一回到家,我立马用哭声向母亲展示我的委屈,可是母亲并没有安慰我。

阳子,自从我喜欢上写作,我便病态地喜欢观察一切。这种病态在我正创作某些文字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我总怀疑我十岁的时候喜欢观察你也是有目的的。我很少再写日记了,即便我把一只爬上教学楼台阶的蜗牛轻轻放回安全地带,并告诫它:你再往那儿爬会被踩死。我也并没有在夜晚打开台灯把这些记下来。可是我还是会坚持一个月给你写一封信的,或者写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址。

我的阳子:

周六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公园,毕竟我对这里还不熟悉,只能说陌生。你不要问我是和谁去的,是我自己一个人。我怀着看大海的新鲜忐忑去看我从未相逢过的长江,码头旁的长江真令人失望,浑浊的江水一叠一叠地拍打着石岸,像永不言弃的追求者。远处的大货船不断地鸣笛,如人行道上匆匆赶路的行人。我的目光掉落在远处的江水,那里睡着一些星星。是的,我逗你的,是这座城市的太阳,照在了起伏的江水上,那一小片江水立马变成穿着亮片衣服的舞女,在这匆忙和沉闷中闪闪发光。我沿着江岸走了很远,最后决定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晒会儿太阳。

阳子,等我离开家才发现,所有的土地都比不上母亲的菜园,所有的山水都比不上我们一起看过的池塘。池塘旁边是那条通往西坡田野的土路,那条土路上的坑洼,记录了村庄所有的生命,雪后狗的脚印,雨后野鸡的脚印,还有村庄里祖先的脚印。这条路,我们的祖先无数次扛着锄头走过,赶着牛车走过,他们的叹息声都被脚印留在了这里。我踏上这条土路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踏入谁的叹息里。在我们村庄,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村里所有人死去时,都要在池塘旁的土路上出丧。我祖父死去时,也是在这里,纸糊的马車、电视机、花圈堆在一起,高高的火焰吓得所有的狗都不敢出声。祖父在西坡摔倒死去,也在这条通往西坡的路上永远安息。祖父,你看,火烧得这么亮,天不会黑了,你不用担心会被什么绊倒了。

祖父去世以后,祖母一直不肯搬离老屋,这个在祖父生前经常拿着擀面杖追着祖父满街跑的女人,再三拒绝两个儿子赡养她的好意。祖母用缺了牙的嘴巴说出谁也无法再好意思争执的理由:你爹回家找不到家门啊。我的祖母,守着那棵祖父都不知道年龄的老枣树,在老屋里又过了三年,真惭愧,十三岁的我从来没想到一个老年丧偶的人的心情会怎样,她在漆黑黑的夜里醒来有没有呼喊祖父的名字。倒是母亲,经常让父亲去陪祖母睡。父亲和祖父是同一天生日,我生机勃勃的父亲睡在我死去的祖父的小床上,不知道我的祖母半夜从大床上爬起来起夜的时候,有没有把父亲错认成年轻时的祖父。祖父安睡的时候,是八十七岁。我的祖母在七年以后终于赶上了祖父的脚步,一起睡在西坡的田地里。祖母重病时,干枯的躯体像折断的树枝,砰然落地再也无法伸展出绿色的枝丫。

在死去的前一夜,祖母微微抬起头望向西窗,说:天咋还没黑?

祖母的灵魂在赶路,她走累了,想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睡一大觉,睡着了,她就不用再为填饱六个孩子的肚子而发愁了。我怀疑祖母并没舍得走远,她常常在老屋前徘徊,扶一扶那棵布满皱纹的枣树,也常常来到我家,坐在桌子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她甚至还走进我的睡眠中,告诉我她的哪一条腿一到下雨天就开始疼,她用来咬馒头的那颗右边靠后的牙齿掉落导致胃口不好,甚至有的时候她来到我的卧室,坐在我对面的床上诉说饥饿和寒冷,她的语气和呼吸我都听得真真切切。我从梦中醒来时,要用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只是做了个梦,才能相信那不是真的。这个梦重复了五年,从今年开始,祖母很少再来我的梦中了,她已经淡忘了人间。我和她的交集,仅限于春节在她的坟前一跪,不知道她有没有抬头看看我。

阳子,死去的人还在人间吗?等我死去的时候,我要去哪里见你?我祖先的坟墓睡在你的目光里,将来我也如此吗?那真是幸福的了。我可以随时坐在田埂上,躺在麦地里和你聊天,有一窝蚂蚁把家安在我的头顶,弄得我浑身瘙痒,我的后人从我踏过的土路上走来又走去,他们在我门前烧了一捆黄纸,呛得我捂着鼻子,可是他们都听不见我的责备声了。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我说得太琐碎,以至于写给你的信变成了自白。可是阳子,你要原谅我,原谅我因想念你而导致的婆婆妈妈。我只是和你聊天,没有特定的话题,因此我也就琐碎地讲了。就像我从前坐在柳树上,一会和你说那个放羊的少年今天上衣的颜色,一会说池塘里哪一条鱼吻了哪一条鱼。

我最近看了不少书,读多了书会痛苦的,我已经无法从简单的娱乐中获取快乐,无法像大多数人一样只满足于晒大餐 看电影,搂搂抱抱的爱情。当大多数人嗤之以鼻地看着我时,我也同时不屑地瞥着他们。

爱情?你问我的爱情?这一直是我在回避的问题,你还是问了。我的爱情是我逃脱不了的一团冰。

还记得我讲给你的洛哥哥吗?其实不只是他,海哥哥、真、爽、红姐姐、艾姐姐,我们如今都变成了陌生人。我和我的童年变成了陌生人,他们也是。洛哥哥小时候高高帅帅,后来却只长到一米六,遗传了家族驼背的毛病,他初中毕业后就去镇里的纺织厂打工,前年在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绞布机咬去一只手臂。祖母在的时候,春节拜年我还能看见他,后来祖母死去,那些一年才能见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快要记不得他模样了。虽然我很想问问他——那天丢手绢谁输谁赢。海哥哥家从前与我家是邻居,后来父亲搬家后,海哥哥家也搬离老宅,在离我新家不远的地方安家。我倒是常常有他的消息,也不间断地见到他。可是关于在树下骑着长板凳当马的事情我们再也没提起过。后来听说他去搞传销了,父亲,大伯,还有海哥哥的父亲费了好大劲才从繁华的上海找到他。回来后,他连恋爱也没有谈,买了一个云南女人結婚生了孩子。后来不知怎的,从网上认识了一个将近50岁的做生意的女人,便丢下家里的新妻幼子跑去了南方。那个云南女子也不哭闹,逢人便说:他是为了给俺和俺娃挣钱哪。真和爽为人妻后,都生了个大胖小子,虽然还是打工种地,倒也养得白白胖胖。红姐姐还是和少女时一样瘦,不过我已多年没见她了,关于她的消息,我只是听母亲诉说。艾姐姐结婚的时候,十二岁的我去参加过她的婚礼。后来,她那长得像明星一样的丈夫出轨了。

阳子,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变化的,你我都是。我们和过去终将成为陌生人。

念安。

2017年12月

坐在柳树上的少女

阳子,我昨晚梦见了你。我还是那个十二三的少女,我从家里出发,去看你。我走过羊肠小道,两旁还是那些摇摇晃晃的芦苇,那些我曾和海哥哥偷过的芦苇。海哥哥拨开芦苇走在前面,把一枝芦苇轻轻地弯下来,从小小的鸟巢里掏出一颗乳白色的小巧玲珑的鸟蛋。我们只拿一颗,剩下的留给大鸟继续孵化。可是大鸟们并不觉得我们善解人意,它们吱吱地叫着,充满愤怒的尖锐声企图撕裂我的耳膜,扑闪着翅膀就要向我冲来。海哥哥抡起胳膊大声喊叫,驱赶着这些弱小又强大的攻击者。我后来在梦中总是会梦见那些大鸟来啄我的情景,黑色的天,笑得发颤的芦苇,令人恐惧的叫声,还有那个挥舞手臂的英勇少年。

少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那个与我家隔几条街相住的少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十五岁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路过他家门口,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我七岁的弟弟,因此我骑得很慢。他穿着灰色的上衣,蹲在房顶,他的父亲来来回回赤脚蹚着晾晒的粮食。我经过时,他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当我骑过他家房屋,停住蹬车的脚步,回过头望向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回头望向我。这一瞬间的目光,就是我十五岁时的爱情。现在,我再次路过时,他在门口玩耍的两岁的儿子痴痴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极了他。我每次都对那个还穿着开裆裤的流鼻涕小孩笑一笑,小孩也笑一笑。

阳子,今年母亲五十岁了,我是在一瞬间觉得母亲衰老了的。夏夜,我和母亲在庭院中乘凉,我们站在葡萄树下,一会说说哪串结的葡萄多,一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月光半昏半明。母亲双手叉腰,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我突然看到母亲的背驼得很,五十岁还患着心脏病的她下身圆鼓鼓,上身微微弓起,身形像一个弯弯的南瓜。我看过母亲二十岁的照片,身材娇小,烫着一头时髦的短发,手捧一本书,穿着一双红色的皮鞋,站在河边的石头上。那时候的母亲洋溢着青春的笑容,眼睛比身后的河水还亮,母亲的二十岁遗失在那年的河里了。我们终将老去的,这我知道,可我还是害怕某一天醒来,镜子里的人杀死了我二十三岁的青春。

你再不来,就要下雪了。阳子,我回去的时候该下雪了吧。小时候的冬天格外冷,雪也大,风从纸糊的窗户里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吹着我寒冷的童年,我的梦里下了一场雪。在梦里,祖父坐在火炉旁,把从炉底逃跑的几块顽皮的炭星儿夹起来,放回炉子里继续它们燃烧的使命。祖父坐着打盹,炉火哄哄地烤着,他微微的鼾声和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我的祖母则坐在床上,她手摇着灰黑色的木头纺车,在我惊讶的眼神中娴熟地把棉纺成线,她也时不时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纷扬的雪花有没有把枣树压弯。

阳子,你看得见吧,老屋的房子要倒了。有人住的时候,房子还能咬牙撑着,人去屋空,那堵墙只松了一口气,风就把它吹斜了。那些墙上的尘土,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掉落在地,有时砸在一只蚂蚁的身上,有时砸在谁的脚印里。院子里被母亲种满棉花,我和堂哥再也没有一起去过,也没再挖过蚯蚓。上次回家,我去看了看那棵枣树,它比当年更加葱郁,枝丫自由地伸展了半个院子。我敲了敲祖母床前的窗户,只有一层灰尘落了下来。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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