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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近作选[组诗]

2018-03-26路也

诗潮 2018年3期
关键词:火车

路也,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以及文论集等共20余部。近年主要诗集有《山中信札》《从今往后》。

东兴顺旅馆

一幢建筑怎么可以盛得下

那么多昏暗和悲伤

它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它记得1930年代的繁华

和那个女子

它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那被改装成银行和商场的部分

它以为是幻觉

带铁艺阳台的二楼,朝时间敞开着

木地板原谅了所有鞋子和脚

那位时代和青春的人质

在巴洛克屋檐下,天空是低的

在无处告别之前,一场洪水成就了一场爱情

从阳台逃出去

诺亚方舟在等她

她一直在逃跑

她一直期待爱情把她

救出孤独,救出饥饿,救出流浪,救出战乱

救出滔滔大水

救出硬下心肠的母性

救出沦陷的乡愁

甚至救出

另一场爱情

但爱情没能把她

从性别里救出

她与方块汉字一起

使劲把自己从性别的胶囊里

往外拉拽

三十岁用尽全部气力

她将死,死于对温暖和自由的渴望

临终,她一定想起了这幢旅馆

它一直折叠在她的身体里

而它的阳台,被当成

命运弹出的应急滑梯

那时,北国变南国,罗密欧依然等在窗台下

却没能再次将她救出

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梗塞在她的肺部和气管之中

陪Mary Helen夫妇逛曲阜

这国太古老,历史太复杂

无论从哪儿讲起,都显颠三倒四

车子开过玉米田里的小径,地下埋一座都城

不像爱荷华的玉米田,既辽阔又年轻

大老远跑来,为看一个山东老头儿

在他出生的洞中泉边,在他大发感慨的河畔

大家联想起另一个雅典老头儿苏格拉底

类似乌龟的驮碑动物

在一场有名的革命中被砸成残疾

至于柏树,在东方,古人的魂魄大都散发这种

香味

并长成如此形状

你们告诉我《圣经》里也有此树,栽种在《雅歌》里

在杏坛,刚把“万世师表”译成“伟大的老师”

就被“杏树”这个英语单词绊倒

只好说,这是一种“既不是桃也不是苹果,

既不是梨也不是樱桃,当然也不是李子”的果树

请猜猜它是什么?

有人在为高考生求签祈福

拜了全中国最早和最大的老师,就会金榜题名

哦,你们考试前,拜苏格拉底吗?

在那个子孙后代的府第,对男尊女卑细节

耸耸肩,扮一个解构主义鬼脸

后花园有人在唱吕剧《铡美案》

当得知剧情,表情错愕

无法理解那把东方的铡刀

我算了一下,当我们在宋朝,你们也在中世纪

你们疑惑坟墓为何不像西方那样是平的

而全都隆起

我说,蓝色文明临海少土,黄色文明大陆多土

作为地标和记号,堆个土馒头,显眼又省钱

在孔尚任墓前,我把侯方域和李香君

干脆讲成罗密欧与朱丽叶

当听到撞破了头,溅血染作桃花扇

你们面露惊恐

我也忽然嗅到故事里的血腥

天气闷热,大家几乎穿成泳装

石像们却穿戴得严严实实

拿书卷的是文官,拿剑的是武官

草丛里的石马规矩站立,鞍上还雕了小花

水在桥下由东向西

仿佛命运的徘徊

皇帝女儿嫁到这里,算是高攀

足见这国多么重视文化

在麦当劳,你们点了一堆甜食

仿佛回到祖国怀抱

但这是一个青砖黛瓦、飞檐画栋的麦当劳

临别,你们拿出一个纸质笔记本送我

让我写诗将它填满

我说,好吧,本子上的第一首,献给你们

陪母亲重游西湖

这一次,是我和母亲乘电瓶车

快速翻页,浏览西湖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上一次,是十五年前,微雨的深秋

以脚步丈量西湖的周长和半径

那时父亲还在,指点江山

那次我犯偏头疼

躺倒在白堤的草坪,望向天空

父母围在身旁,我的疼痛里有故乡

那次游西湖之后,父亲又活了三年

此后母亲独居,我成半个孤儿

电瓶车正开过北山路

我忽然指向孤山的斜对面:

看哪,那是我们三人住过的新新饭店

当时预订它,只因胡适先生住过

那年在湖畔买的丝绸,还绕在我的颈上

那年的杭白菊,已無法在世间找寻

七星台

这群山之上的高爽台地

这秋末冬初的萧瑟和寥廓

绚烂转为淡写轻描

树枝松开了彼此相挽的手臂

风从透明的枝丫间吹过

一棵老柿树上叶子全无,仅剩几只磨盘柿

红灯高悬

忘了采摘的几粒山楂

悬挂在树上

直接梦见了果酱

一只南瓜遗留下来,秧子对它失去了控制

它开始在空旷里

称王

向日葵也仅剩一棵,个子高高,耷拉脑袋

面对大地的撤退,悲伤有何用

那些尚留恋枝头的叶子

浅黄或绯红,业已疲倦,用身上未尽的部分

爱着一个又一个山谷

即使这样的惨淡光景,也有独自的美

也值得去爱

记在心中

道旁田间添一座新坟

纸花鲜艳,有不怕死的决心

今秋是里面那人所看到的

最后一个秋天,并跟随其渐行渐远

山路上走着两个人

一个类似眼前光景,身上有秋末冬初

另一个身上的秋天已来临

如果还有正在变化的

抽芽萌长的部分

准备节省下来,用以热爱星空

太阳渐渐西斜

星星们已准备就绪,专等夜幕拉开

闪亮登场

玉门关

风猛吹,把天地吹没了分界线

把太阳吹得颜面尽失

风使劲拽着纱巾,扇动衣裳,推得人东倒西歪

行走时像骑在一匹烈马上

没有扶手可供抓住

只有托付地心引力,别让自己被刮走

命运的沙砾跳起来,打到脸上,硬硬的疼

既然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么荒凉便是英雄本色

我像眼前这戈壁滩一样,心中一片茫茫

绝了任何念头,不抱任何空想

只留下一座黄泥巴的小方盘城遗址

还有不远处那条瘦弱的疏勒河,若无若有

从古地图里流出来

闪着温润的泪光

火车一路向北

一列绿皮火车运载

一个人的后半生

一列绿皮火车

抛下半岛家乡的暮春,一路向北

往上个冬天之末撤退

火车一路向北

朝鸡冠顶,一点一点地移动

它移动的速度

正是我对往事忘却的速度

驶过松花江畔

丁香在暮色里恍惚

一只大列巴、两根红肠、一瓶格瓦斯

安慰我的胃,也安慰我的心

带着向北的信仰,车轮铿锵

窗外抽着石油的磕头虫,提示

正经过大庆

沼泽里的野鸭把自己当巡逻艇

落日红艳磅礴,那么爱国

过了齐齐哈尔,天完全黑下来

火车像把匕首,刺透夜晚

趁我打盹儿的时候

小部分夜色在途中从汉语译成了俄语

剧烈的摇晃使我醒来

已到加格达奇,正值子夜

鄂伦春人都睡了

樟子松支撑着星星

凌晨三点,还未到塔河,高纬度的天

已经大亮

火车继续向北

轰轰隆隆,声音坚定、稳重

使冻土层裂开缝隙

火车正穿过大兴安岭林区

呆萌的小火车站,摇着绿旗

一闪而过

山影踉跄,跟着奔跑

白桦林跟着一路连绵

光秃的树枝之间,空气静寂

这树木中的清教徒

整整一冬的睡眠多么美

达子香在冰雪之上

露出浅浅的笑意

冰块以正在溃败的意志

仍爱着河面

已是五月,春天竟来得

这样艰难

草甸中的水泡子,与天空比蓝

打了个平手

我把这蓝称作:天堂蓝

这蓝从低处、从高处、从高高低低处

围绕松林的绿

火车加速了,吹着笛子,临风一身轻

扭水蛇腰拐个大弯

车尾与车头终得相见

接下来又减速

一只背部有斑纹的小型松鼠

钻进了道旁的树洞

火车继续前行,速度若有所思

仰头望向窗外,天空悠远,大地深情

半生恍惚而过矣

忽然,咣——当——

车身快乐地颠了一下

清晨的阳光

鲜艳欲滴

终于泼洒了一身

哦,现在火车

已经抵达

终点站:漠河

北红村

木刻楞,木刻楞

厚厚白雪保佑它

人住里面像套娃

江水紧贴村子脊梁骨

江面中央,一条隐形划线,不苟言笑

沙滩上有人拎着刚捕的

不知说哪国话的鳜鱼

近处横着那道岭

伸长胳膊,似乎够得到坡上

异国的松枝

木栅栏上蜿蜒隔年的南瓜秧

炊烟懒洋洋,里面的木头味

吹散在两国领空

牛在黑土地踩出蹄窩

旁边红色拖拉机,把自己当保时捷

天上星星等着列队出席

狗在土路上乐颠颠

三个小孩出校门,全校五分之一放了学

逛菜园子,菠菜国产,小葱土著

迎面走来一个大娘

肤白、凸鼻凹眼,张口说玉米碴子话

今夜,我住下来

脚丫和大半个身子

放在中国

头枕国境线和《瑷珲条约》

瓢 泉

幼安先生,你老家来人了,从趵突泉边

奔波两千里

带来了四风闸村那棵八百年老槐树的消息

你出生并长大的村庄,如今紧邻机场

那里的冬小麦已出苗

你当然没听说过飞机,比的卢马可快多了

你在异乡卜居,此处也有一汪泉,瓢泉

在小山下,在竹林旁,跟故乡泉水一样清冽

倒映星星和月亮

泉石上你放碗的小坑,那么寂静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丰年的水稻收割了,蛙声已歇

柚子挂满枝头,无人采摘

低眉顺眼的小狗站在屋山头,张望来路

先生,来看你的人

你的济南同乡,也是一个诗人

她的头巾在风中飘,朝着相反的方向

抵 达

清晨六点

海和风都醒来了

飞机把我扔在西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

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大陆已经远去

踩在陌生的经线和纬线上

天空是拱形的,有蓝琉璃穹顶

蓝得坚定,蓝得不妥协

免税店还没营业,折扣还陷落在标价牌上

咖啡屋等着被煮沸

太阳缀着流苏,把一切纳入它的烤箱

把石头烤得心肠变软

九重葛呼吸急促

这说查莫洛语的小岛多么陌生

这在大洋深处漂无所依的小岛多么孤零

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做什么呢

或许只是想表达一下流浪的自由

稼轩墓

这里的风光竟是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你抗的那个金没了,你爱的南宋也没了

你写的长短句还在

青山还在,流水还在

遥远的文字深锁进生锈的石碑

倘若料到世事如此

你是否会更坚定地向五柳先生学习,而不是

到死心如铁

在半山腰的坡上,面对小山环绕的洼地

仿佛站在点将台,沙场秋点兵

山坳里全是庄稼:水稻,芋艿,大豆,红薯,

甘蔗

呼应着你的名字:稼轩

一个山东大汉来到南方

对时代水土不服

偏又姓辛,注定了一生的不容易

无法持剑去打仗,只好拿起毛笔来填词

你登楼、断肠、醉酒、拍栏杆

你过的日子,一会儿是满江红和鹧鸪天

转眼又成西江月和菩萨蛮

你那么喜欢怀古,而今轮到别人来怀你

我把开红花的蓼草放在你的墓前

天凉好个秋

在甲板上

大海用脊背驮着船,整夜奔跑

在宽阔处加速,在岔路口步子放缓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唯雨点把海天区分

命运的漆黑时刻,甲板上,单独一人

把身家性命托付给

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

让船长紧握舵轮

捂上他的耳朵,别让他听到塞壬的歌声

我在这艘船上还没有遇到爱情

所以它不能像泰坦尼克

撞上冰山

萬一从望远镜里看到海盗船

升起骷髅旗

那可怎么办,不能输得不明不白

行李箱在客舱,人在甲板

一艘巨轮昂首行驶在公海

那么大的风,吹透了衣衫,手扶栏杆

连灵魂都东倒西歪

晕眩袭来,有目光正从高处望着我

在这茫茫夜晚的茫茫海天之间

珍珠港

被所有大陆孤立,无论到哪儿

均需六小时航程

在这样的大洋中央

云彩几乎关闭了天空

天空不在头顶之上,而是犹如帐篷

笼罩着四周

一座海洋墓地

在波光里闪耀,迷失在去往天堂的途中

亚利桑那号半隐半现

用受伤的脊背

驮着整个港口

它揣着一个太平洋那么巨大的孤独

成为海底教堂,桅杆当尖顶

死去的人在水面以下

在珊瑚、海草和游鱼之间

依然年轻

保持祷告的姿势

名字和姓氏之间生出绿苔和螺壳

七十五年了,沉船还在漏油

油晕一直在水面写着遗言

波浪弹奏着安魂曲

海鸥叹息,翅膀尖上缠着黑纱

早上八点,哀乐响起,一切动作暂停

默哀一分钟

岸边的老椰子树因年轮里的记录

脉搏加快

信号塔里储存着不安

打那以后再也不敢犯困

炸弹的躁狂症

掀起血的风暴

平假名片假名的呼啸

使元音辅音下决心

先迈左脚而不是右脚

地球外壳依然坚硬

美利坚没有被炸沉

如今密苏里号亦停泊在此

一艘舰艇的甲板当了举世瞩目的书桌

一艘舰艇解放了天下

我恍惚,不知看到的是历史

还是历史的倒影

我确信,失败和伤悲

显然比胜利和荣光更为深沉

此时此刻,海港蓝白相间

游客佐藤,来自广岛

想弄懂英文告示

我译成汉语写下来,被他当成日语读懂

想当作家的德国女孩劳拉

给露天陈列的鱼雷的螺旋桨

戴上了一朵木槿花

不远处的海面,美国大兵立在船头

风多情地吹过他的肩膀

风说:他好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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