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沙沙

蔡风

01

中午的毒太阳像一位狂躁不安的疯婆子，正用尽浑身的解数想压扁地球上的一切。躲在屋子里的我也被太阳的光痕光顾得汗流满面昏昏欲睡，在朦胧中听到婆婆沙沙的脚步声从东向西，轻轻地轻轻地由远而近来到了门口，我的心忽然被脚步声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声：“啊，婆婆来了！”并一个箭步飞到门口。

放眼望去，以前那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此时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见黑黝黝的路面被火辣的太阳炙烤着发出稀溜溜的光格外刺眼。树叶一动不动地像涂抹了一层油似的苍翠欲滴。高楼大厦的后荫头几个懒汉像死猪般地躺着，连翻身都懒得翻，成了苍蝇的关味佳肴。只有知了不厌其烦声声地叫着夏天。

我灰心丧气地返回屋里，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刚要躺下来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好像受了惊吓似的，眼睛也滑溜溜得无法入眠。我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婆婆的身影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摇着好像要诉说着什么，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笔来，扳着手指数了数，哦！时光如流水，一眨眼的工夫婆婆离开我们已半年有余了。

婆婆是在2016年12月30日凌晨1时30分去世的（享年77岁）。其实在婆婆走后我就想把她一生的故事写下来，可是每次提起笔来就控制不住自己思念和伤心的泪水，只好一拖再拖……

02

1988年我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与小两岁的老公相识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那时的婆婆刚五十出头，高挑的个儿，柳叶眉，高挺的鼻梁，灰白的短发，谈吐举止落落大方。唯一的缺点就是婆婆的眼睛非常小，小得像席篾划的一样。都說眼小光集中，这话一点也不假。每每和婆婆的眼光相撞，总觉得婆婆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坚强不屈的毅力。

婆婆是方长脸，脸上的皱纹比同年龄人多得多，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在诉说着一个不平凡的故事。

婆婆是位直性子人，说话从来不会转弯抹角。刚接触时很不适应，可是接触时间长了觉得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地特别善良的人，天长日久我就喜欢上她了。

1989年春天婆婆和公公把自己朝夕相处的当初用汗水亲手盖起来的四间茅草房推倒了，用半辈子的积蓄在原址上又盖了四间锃新的大瓦房作我们的婚房。婆婆说：“为了儿子咬着牙也得给个新房，决不能像我那时候结婚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

婆婆盖房没有偷工省料，全是用上等的木材和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室内的装饰风格也是别具一格无可挑剔。当时好多人来参观时都伸出大拇指，啧啧不已！

我清晰地记着1990年正月初六那天，阳光普照碧空如洗，似乎沉睡了一冬的万物都睁开惺忪的双眼，沐浴在这明媚温暖的阳光里。我和恋爱多目的男友也喜结连理，完成了人生中的一喜。

当晚上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时，我听见婆婆对公公说：“今天把媳妇娶回家了就是咱老李家的人啦，以后对待媳妇一定要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要冷眼看待！”当时我顿觉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激动的泪水也像断线的珠子不知不觉就滚落了下来。

婚后不久我就怀孕了。经历十月艰难困苦的煎熬，终于迎来了一朝分娩。当年10月28日在牟平县医院顺利产下8斤重的大胖小子。儿子的呱呱落地使全家人喜出望外，婆婆公公高兴得也合不拢嘴，把经营多年的羊毛衫厂都停了，专心照顾我们娘俩。婆婆不仅给孙子换尿布、洗澡、换洗衣服，而且还要伺候全家人吃喝和管理着全家人日常开销、人情往来等大小事情。虽然这一切都很辛苦，但是婆婆从来没有半句怨言，看上去乐此不疲，精神饱满，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好像年轻了许多呢！

儿子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就像长瓜一样一天一个样，我非常高兴！

每当我在暖烘烘的炕上听到窗外婆婆那沙沙的脚步声时，我就高兴地大声喊着：“妈妈快看孩子笑了，孩子会翻身了，孩子会坐了，孩子会爬了，孩子会站起来了……”婆婆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在孩子十个月大时，婆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媳妇儿，你一天到晚上班，晚上还得给孩子喂奶，人都瘦了一圈，断奶吧，孩子我抱回家，你晚上好好休息，我们两家隔得很近，你就一天三顿饭到我家来吃吧。”婆婆的几句片言只语如春风细雨滋润着我的心田，潮湿了我的眼眶。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我觉得有婆的媳妇才像块宝呢！

婆婆对我比对自己的闺女还亲，我们在一起说话交流很自然，天长日久，婆婆就把心里储藏已久的话语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婆婆叫王敏新，1940年12月10日出生于牟平大窑北杏李铺村。姊妹七人她排老小，大哥、二哥是优秀干部。二哥王晶新曾担任牟平大寺中学的校长。他谈吐幽默，办事认真，工作突出，多次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现已90岁高龄的他，精神饱满，身体健硕，经常以茶待客，以文会友，生活乐观向上！

婆婆十多岁时父母就因病去世了。三年的自然灾害婆婆没有被困难吓倒，而和几亿中国百姓一样，挖野菜啃树皮，熬过漫长的困苦年代。婆婆常说：“人只要勤快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没有过不去的坎。”28岁大龄时与同岁的公公简朴地结了婚。婚后租住邻居家一个厢房，那厢房阴暗潮湿四面透风，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缕阳光，只能摸索着度日。

婆婆的儿子（我的老公）出生在一个北风凛冽雪花飘飘的冬日。婆婆说：“那一冬，非常寒冷，滴水成冰，雪片子随着小风顺着窗缝飕飕就飘落在孩子脸上，家里冷得像冰窖躲都没有地方躲。为了孩子白天只能厚着脸皮抱到邻居家的炕头上取暖，晚上把孩子放在肚皮上取暖。还要趁着孩子睡时到门前那条冰封的小河，砸个窟窿刷屎尿布。寒冷的北风，刺骨的冰水，刺痛着我的每根神经，吹打着我那虚弱的身体，最后落下了严重的肩周炎。”每当听到婆婆讲起这些心酸的往事时，我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婆婆呀，在你美丽外衣里隐藏着不仅是一颗坚强诚挚的心，而且你还是一位高尚可亲可敬的母亲！”

婆婆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随着孩子们天天长大，狭小的房子拥挤不堪，婆婆公公心急如焚，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呀！于是公公婆婆撸起袖子挽起裤腿，领着儿子起早贪黑，挖土搬石，像燕子垒窝一点一滴经过半年的拼搏终于盖起了四间茅草房，一家人告别了蜗居生活，欢天喜地搬进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住进新房后公公的干劲更大了，白天在生产队干十分劳力活，早起晚边到山里拾草摘松球，半夜三更推着到烟台市集去卖，挣点零花钱填补家用，婆婆也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婆婆家的小日子过得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生活富裕了，婆婆的身体越来越硬朗，一家五口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03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小儿子在满两岁春季里的一天，刚吃完早饭，咿呀学语地跑到爸爸的怀里撒娇时，从来不爱看护孙子、不爱帮助媳妇干一点家务活的奶奶大声吆喝着孙子：“来，今天奶奶看护你，让你妈妈到生产队干活去。”孙子一蹦一跳地跟奶奶走了，婆婆一边劳动一边在想：奶奶从不照顾孩子，孩子也不知道看护得咋样了？想着想着觉着眼皮在不停地乱跳，心里还在念叨着：左眼跳福，右眼跳祸。右眼持续跳得更厉害了，近中午了队长大喊着：“放——工——啦！”声音刚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了，好像是奶奶的哭喊声，顺着哭声来到村南的河边，婆婆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人在身后敲了一棒，眼前漆黑，晕了过去。醒来时婆婆紧紧地把僵直的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拍着孩子的背部：“宝贝，睡吧，睡吧，妈妈抱你睡觉呀……”此时的婆婆眼神麻木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她的心却是在滴血呀！尽管奶奶看孙子不经心，孩子玩耍时掉进河里溺水身亡，但是婆婆没有埋怨奶奶，以宽容的胸怀谅解他人。孩子丢失了，婆婆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很长时间难以抚平心灵的创伤，每到晚上心就像被掏空的感觉，胃部胀气厉害吃不下饭，天长日久养成晚上不吃饭的习惯。

岁月沧桑，往事涌心头。每当婆婆走在街上看到和自己孩子同龄大的孩子时，那沙沙的脚步声立刻停了下来，出神地望着人家孩子，久久，久久不愿意离去。

八十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号角如春风细雨滋润着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公公婆婆多少年悲痛的心锁突然被這一缕春风打开了闸门，两口子商量要放下包袱，重整旗鼓，大干一场。于是公公就到村里批发羊毛衫，每天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叫卖，胶东几个县市区都有他的足迹，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的打拼家里有些积蓄，婆婆公公就合计着开了一家羊毛衫厂，买了半自动化设备，招了二十多个工人，很快就投入生产了。生产过程中严格把关，成品羊毛衫由于质量好价格便宜，各地经销商纷纷赶来采购，产品销售到了北京、石家庄及东北一带。经过多年的打拼，生意红火，收入丰厚，生活水平也在不断提高，此时的婆婆满怀欣喜，春风得意，走在大街上那沙沙的脚步声更加铿锵有力了！

光阴荏苒，岁月不饶人，转眼工夫，婆婆已步入中年。1990年7月小中专毕业的小姑被分配到烟台市一所小学任教，全家人非常高兴。小姑子性格像妈妈，是一个工作狂，当班主任样样工作都走在前头，受到校领导、老师及家长的好评。很快小姑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于是她和在外地当兵大她五岁的小军官谈起了恋爱。俗话说：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婆婆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是男方年龄大，家里是偏远的穷山村，再是两地生活不方便。在母女意见有分歧时，我主动找婆婆谈：“新社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感情是无法代替的，要尊重他们的选择。”经过我苦口婆心的劝说婆婆终于想明白了，同意了这门亲事，小姑子感动得热泪盈眶。1993年两个人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手牵着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幸福生活，并憧憬和计划着美好的未来！

小姑子怀孕三个月时，每天都腰骶部坠痛不适，到当地医院查看医生说是增大子宫压迫骶骨神经，四个月后子宫超出盆腔就好了。可是快到七个月时，她腰痛在逐步加重，下肢走路时步履有些蹒跚，口角流着唾液，再次到医院检查，医生检查腰椎有些变形，建议做了腰椎拍片（医生告知孕期禁止做x线检查，但是疾病特殊必须做，征得了家属同意），考虑是腰椎结核，转到了毓璜顶医院，经毓璜顶医院和青医附院联合会诊，诊断为“怀孕中期，乳腺癌腰部、颅脑转移”晚期不能手术只能做放化疗，但是必须把孩子引掉后才能做治疗。医生把病情告知家人，婆婆当时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像雨点，衣服瞬间被汗水湿透了，一向坚强的她，此时老泪纵横，一屁股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很长时间缓过一口气来：“命呀，命——呀！”为了抢救大人，小姑强忍着引产打胎的阵阵剧痛，把亲生骨肉分离了下来。当我看到引下来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跑到病房走廊尽头放声嚎哭了起来……

当月我的父亲患脑出血也在医院抢救，一直是昏迷状态。我每天两头奔跑，心力交瘁，感觉天昏地暗，整天以泪洗面，但是我经常鼓励自己要坚强，为了照顾病人千万不能倒下呀！

小姑子经过一个疗程的治疗效果不理想，转到济南骨科医院，医生看了病情后一个劲地摇头，已无回天之力了。无奈又转回烟台肿瘤医院，经过放化疗一段时期，小姑的头发全脱光了，严重胃肠道反应每天只能吃只雪糕维持生命，几个月下来瘦得皮包骨头，像个骷髅人。尽管积极治疗，可是不死的癌细胞还在疯狂地吞噬着小姑的身体，折磨得小姑生不如死。我们眼睁睁看着小姑病情在一天天加重，也是爱莫能助呀！她在去世的前一天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巍巍搭在我的手上，眼神昏暗有气无力地说：‘嫂子，我要走了，走后你们不要悲伤，孝敬父母的任务就拜托你们了，父母把我拉扯大，我没有——尽到——女儿的——责——任……”我紧紧握着小姑子冰冷的双手，生怕撒手离开我们，在我的呼喊声和全家的哭声中，没有留住小姑的生命，她像一朵干瘪枯萎的花凋零在1995年的春天里。

小姑子走了，婆婆的背驼了，头发全白了，人瘦了一圈，满脸的皱纹像是布满了蜘蛛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精神变得淡漠有时发呆，沙沙的脚步声沉重而又缓慢。

人死了是有灵魂的，小姑子经常托梦给我：嫂子，嫂子，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吧！我看她痛苦地挣扎着，边拼命地去拉她的手，可是明明是近在眼前，仿佛她又远在天边……噩梦醒来，经常是一身冷汗，泪水湿透了枕巾！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儿子在一天天长大，既活泼又可爱。婆婆及家人渐渐地从悲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婆婆似乎恢复到了以前的精神状态，洗衣服做饭伺候着一家老少。后来我做起了生意连工人的饭她都大包大揽，每顿饭都是四个菜变着花样来，儿子从小到高中毕业都是婆婆一手照顾的，虽说是又累又苦，婆婆却毫无怨言。

儿子长得好快，2015年二十出头身高1米82，奶奶每每看见宝贝孙子就会满脸堆笑。大年三十晚上，吃完饺子放完鞭炮，我躺在婆婆的热炕头上，枕在婆婆的大腿上说：“老妈，您一定好好活着，将来看护重孙子。”“还不要脸了，看护这辈看下辈……”婆媳你一句我一言地开着玩笑，一家人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