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
2018-03-26何延华
何延华(藏族)
何延华,女,藏族,生于1980年。中国语言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外国文学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讲师。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个国家级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获2009年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一等奖。2009年临夏州第一届“花儿文学艺术奖”一等奖,2014年第二十三届“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优秀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二届文艺评论奖二等奖,2017年第二十六届“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三等奖等奖项。
没错,您现在看到的麥场上那一大片灰烬,就是我家的——不,它没变成灰烬之前的那个大草垛,是我家的。真遗憾您没能看到它伫立在麦场上的样子,那可真是又高又圆,有人说它像个大馒头,有人说它像女人的那个(张开并弯曲右手五指,做出圆圆的形状,同时骄傲但失落地一笑)。它是我们村最大的草垛,真的,全村百十户人家,谁家都没有那么大的草垛。那是我积压了五年的干草——什么小麦草,大麦草,青稞草,燕麦草,豌豆草……凡是打尽了粮食的麦草,我都把它一根根捡起来归垛;还有晒干的玉米秸,大豆杆,洋芋茎,苜蓿草,芨芨草,从山坡上割来的嫩苪草……告诉您,凡是我们这地方能生长的草,我都千方百计,割来垒成了这个大草垛。几乎每天,我都在往草垛上添加新草。为了防止雨水渗进草垛底部使草受潮腐烂,我在垛底支撑了四根大腿粗、一人高的榆木桩子,然后把草搭在上面,看起来就像一个圆圆的房子。为了防雨,我在垛顶盖满了沙柳条,花椒枝,还有我从山上挖来的老榆根。您问我为什么这么贪心?——为了我的牛羊呀!我养了九十只羊——三十只小尾寒羊,二十只杜泊羊,四十只波尔山羊;小尾寒羊和杜泊羊,性乖,我让它们呆在羊圈,吃大草垛上的干草;波尔山羊性野,我每天陪着它们,从夏草场转到冬窝子;我还养了五头花奶牛,喏,牛圈就在羊圈后面,那一排红砖墙就是。您问我奶牛吃什么?——豆子和麦麸,还有昨夜被大火烧掉的大草垛(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可是,眼下,您叫我拿什么喂它们?这场该死的大火,连一根渣也没给我留下!您听,现在我的羊也叫,牛也喊!整整一天没吃干草了,它们!虽说一个大草垛,值不了几个钱,可那是我牛羊的命啊!牛羊的命也就是我的命啊!现在,您叫我怎么活啊(嘴角再次抽搐,用拳头捶了几下头)!
好吧,既然您让我说说那个人,我就说说吧。我是有良心的人,不会因为我那个破草垛而怀恨一个可怜的异乡人,流浪汉,勇救我们村落水孩子——虽然那孩子是个侏儒——的英雄,刚刚离开人世间的孤……孤魂,如果他真的已经离开了人世的话。愿佛祖保佑他!也保佑我们(双手在胸前合十,祈祷着)!
没错,他是正月初三流浪到我们村子的,我的儿子和他的伙伴们最先发现了他。当时他正蜷缩在村边上人家弃置的一间破房子里睡觉,那房子没门没窗,房顶也开着大窟窿,地上飘进来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可是他却倒头睡得像头死猪。一把破旧的吉他被他揽在怀里,就像抱着个娃娃。孩子们恶作剧,在他头顶放了几颗鞭炮,跑开,远远地察看动静。不一会儿,他佝着背出来了。“挺好的一个人,要是他穿上一件好衣裳,再胖些的话。”我儿子回来后这么给我说。他们本以为他会跳起来打他们,因为很多流浪汉都是神经不正常的人,往往都有暴力倾向,所以他们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可是那个人只是站在那里,温和地微笑着,没有一点恶意。这种微笑让孩子们觉得,他不像那种脑子有毛病的流浪汉,而像一个正常人。于是他们的好奇心更大了,慢慢向他靠近,同时密切观察他的表情。他始终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强烈的光芒,这种光芒甚至让晨光照射的雪地也黯淡下来,以至于他的眼珠子都像在跳跃似的——这也是我儿子告诉我的。“有烟吗?娃娃们?”等他们快靠近时,他开口道,声音很大,说得很慢,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儿子给我模仿过。当他们告诉他没有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的光也暗下去了,就像一盏灯,突然熄灭了。接着他长叹一声,又佝着背钻进了那间破房子。
“爸爸,我当时想,他要是住进我家的大草垛就好了,总比那间破屋子强呢!”我儿子那天讲到这里时对我说。我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其实我心里也是那么想的。但是,老天爷,千万别让他发现我的大草垛,要是他住进我的宝贝草垛,我会觉得他像住进了我家里一样不舒服的。
所以,那天早饭后我没有把我的山羊赶到草坡上去,而是围着我的草垛转来转去,生怕他瞅着空子钻进去。您不知道,那些流浪汉,最喜欢钻人家的草垛,对他们来说,草垛就是棉花包,就是温暖的家,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安居在草垛里的一群流浪狗——它们住在我的草垛里已经五六年啦!刚开始的时候只有一只大黑狗,后来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只大黄狗,母的,它们就勾搭到了一起。结果,一年下一窝小狗,闹得村里到处都是狗叫,到处都是狗屎。还好小狗长大,总会离开爹娘,去往更远的地方,所以,今冬也只剩下七只啦!这七只野狗,公狗和母狗正当壮年,身体像狼一样修长结实;五只小狗,已经长大,身形早已超过了父母,平日里凶狠霸道的劲儿,好比藏獒。它们嗅着了我紧张的气息,也跟在我的屁股后头不安而警惕地吐着舌头,寸步不离。看着它们那忠诚而又凶巴巴的样子,我突然想到,有这么一群恶狗,谁还有胆量打我草垛的主意,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这么一想,我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于是哼着山歌,进到羊圈放出我的山羊,准备上山放牧去。可是就在这时,我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人影往麦场边一闪,接着就听见了那群流浪狗狂乱的吠叫。我打赌您一辈子也没听过那种狗叫声,就像要把天撕裂了似的(憨厚而夸张地呲了一下满口好看的白牙)。我大惊,本能地冲向草垛,我的山羊们咩咩叫着跟在我后面。果然,我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场人狗争夺栖息地的战斗刚刚开始。只见那个高大瘦削的男子,大概六十来岁——也许没有那么老,还有什么比居无定所、风餐露宿更能使一个人显露老相呢(摇头叹了一口气)?他留着一头齐耳长发,脸部骨骼清俊硬朗,双目闪闪如星,穿着一件对于他那副身材来说明显显得短小滑稽的灰色旧棉衣,一条同样显得短促的灰裤子,一双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斜背一把破吉他——破到什么程度?简直就是一块烂木板——正手持我用来翻晒青草的杈柍——那是我用胳膊粗的樱桃木削的,比铁棍还要结实——跟发了疯的狗群恶斗。您见过我的那群狗吗?它们比狼还要凶狠,比虎还要残暴,要是你在野外遇见它们,肯定会被它们生吞活剥,连根毛发也不给你留下。可就是这样一群恶狗,被那个瘦削的流浪汉打得落花流水,哀嚎不绝!他那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比电视上的武侠强多了!每出一招他都大喊一声,您可没见他那副呲牙咧嘴的凶样,简直比恶狗还可怕!我本来想制止他,可一见这幅情景,哪里还有开口的勇气,只好敛声屏气,蹑手蹑脚站在一旁,由他去了。我的狗儿们,最后瘸的瘸,拐的拐,呜呜哀叫着逃出了我们的村子,再也没有来过。
我至今记得他跟恶狗狠斗之后扔掉杈柍的样子,很潇洒,很神奇——就那么随手一挥,杈柍就从空中“嗖!”地飞了过去,稳稳地立在草垛边。直到此刻,我仍想不通,为什么那根杈柍从十几米远的地方飞过去之后还能笔直地立在草垛边。我用杈柍翻晒了二十几年的干草,每次用完放置的时候,不那么摆弄一番,它就会顺着墙壁滑倒,而这个人,却有这样的本领,真让人不可思议。从那时起,我就断定,他非等闲之辈。
他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从恶狗手里赢得了我的草垛。当时他朝我点了点头,算是跟我这个主人打过了招呼,然后两手一阵上下左右,拍打净了身上的尘土,略弯了弯腰走进了我的草垛。不一会儿,什么狗粪、狗毛、狗垫在身下的烂草、狗啃得面目全非的烂骨头,全给他清扫出来,再从草垛上扯下几捆金黄的新麦草,垫在地上,那里俨然,也像个家啦!
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要是叫上几个男人,大家一起把他吓一吓,赶一赶,也许他就走了。但我可怜那个人——感谢佛祖赐给我这么一副好心肠——您说大正月的,家家户户都在过年,鸡鸭鱼肉塞满了冰箱,啤酒饮料堆满了屋角,炕洞里烧着牛粪,铁炉里燃着木炭,就算外边风雪交加,也暖和得让人身心舒展;可是那个人,在寒风中抖抖索索,饥肠辘辘,而且,天知道他在外面流浪了多久!还有重要的一点,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男人很珍贵的东西,他和恶狗争夺地盘的狠劲,他朝我点头的优雅以及他弯腰走进草垛时的从容,都让我觉得,这是一个真男人。我不能将这么一个落魄的真男人,以粗暴的方式赶出我的破草垛,那样,我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
可是,不瞒您说,我也很矛盾。那群狗儿在的时候,我的心踏實得就像蹲在墙角的石头碓窝,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叫得惊天动地,我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我的牛羊会被贼惦记;可是自从来了那个人,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不仅每天晚上得起来好几次巡视我的牛羊,还得时时刻刻提防他抽烟,免得他不小心烧了我的草垛。您瞧!现在(用手指指那一片灰烬),我还是没提防住!这要怎么说才好?是他的命还是我的命(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没错,我敢肯定,是他自己夜里抽烟,不小心把草垛点着的。您问我他哪来的烟?他的烟呀……您别瞎猜,他的烟可不是讨来的,偷来的,捡来的,是他自己挣来的。拿什么挣的?拿他的吉他,拿他的命。平日里他靠弹吉他卖唱挣烟吃,昨儿晚上,他拿他的命挣来几条正宗的黑兰州,又把自己的命交给了黑兰州。唉!难道这就是人们说的命运吗?
黑兰州……您要我讲讲他那几条黑兰州的来历的话,我不得不先说点别的。否则,我恐怕没法给您说清楚。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就像大头洋葱,不先一层层剥掉外皮,就无法看到里面的葱心。我接着上面的话给您讲——他不靠讨饭过活。他不是我们平常所见的那种流浪汉,其实在我看来,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只是特殊的境遇把他逼到了这种不堪的境地而已。而且,他的生存之道不比你我的低贱。我已经给您说过了,他靠他的真本事,那把破吉他过活。他能用吉他弹出好多歌曲,那时候的革命歌曲、现在年轻人爱唱的流行歌曲,没有他不会弹的。听他弹吉他,真是一种享受。不瞒您说,我年少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一把吉他,并伸出我那握惯了羊鞭的粗糙、僵硬的手指,扒拉了那么几下——就是那么几下,让我至今如痴如迷……可是那时家里穷,别说吉他,连根吉他弦都买不起。如今买得起了,心却累得慌,提不起那个精神了。要不,今天跟您说话这会儿,我或许就能给您弹上一曲(憨厚而腼腆地一笑),解解您一路的困乏。
当然他刚来的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弹奏吉他这么一门手艺。他是正月初六早上,亮出这门绝活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我还没起床,突然听见一阵悠扬的吉他声,从麦场方向传来。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那是一首欢快的儿童歌曲,我好像听过那个旋律,我的爸……我的爸……爸(嘴角哆嗦,艰难而缓慢地吐出这几个字)……好像给我弹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首曲子是这样的唱的(仰起头,闭着眼睛哼了几句),您听过吗?哦,您说这首歌叫《我有一个好爸爸》?好极了!应该就叫这个名!我回头一定找来听听(脸上露出欢欣童真的表情)!
不瞒您说,我不听音乐,已经很多年啦,几乎从我来到这个村子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认真地听过一次音乐,即便后来无意间在电视广播中听见,我也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实话告诉您吧,音乐,对于人类来说,音乐是不可或缺的美好享受,精神食粮,可是对我来说,犹如刑罚。如果没有……我就会和音乐相伴一生,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还有,如果当您知道坐在您面前滔滔不绝的这个人,竟然没进过一天校门,您那颗男人的心,肯定会涌上深深的同情(痛苦而讥诮地撇了一下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虽然生活在这样美好的时代,虽然求知是人类最值得赞扬的天性之一,我却没上过学。这是我一生的伤痛,怎么给您说呢(再度陷入沉默)!
不过,我虽然没上过学,但我不是那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感谢佛祖,我的邻居哥哥,那时在学校念书,是个好心人。我和他一起放羊,缠着他学会了拼音,又把他的书——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美术……全都借过来,在放羊的时候如饥似渴地学习,后来又利用一切机会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比如连环画啦,养殖技术啦,古今小说啦……我全靠阅读,才使自己不至于愚昧透顶,只知道该怎么放羊。我对书本,天生有种无法舍弃的亲切感,那种感觉就像是骨子里、血液里带着的,每次我一见书本,便把这世上的一切烦恼都忘记了,甚至忘记了我是谁——当然,直到今天我也没搞清楚我是谁——姓什么,从哪里来,等等。可是,我就是靠着顽强的自学,才没使自己沦为真正意义上的牧羊人。每次当我想起这一点,我既感到庆幸,又感到后怕,因为我要是稍微怠惰一点,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我了,我就不会苦苦追问自己的身世和过去,不会对自己的前途怀着深刻的忧虑,也不会对自己看起来毫无希望找到的血脉至亲充满希望,并始终坚信总有相遇、团圆的一天。感谢书本,让我拥有这样的认识和信仰。
所以那天早上,当我听见不知是谁,用吉他弹奏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过并牢记的旋律,而且弹得那么忧伤刻骨、悱恻缠绵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禁一阵针扎般的难过。我起了好奇之心,轻轻下床,踱到麦场边,想瞧个究竟。
却是他,那个人,正靠在我的草垛上,低头弹着那把破吉他。我当时有些吃惊,因为那天他与恶狗打斗的场景留给我的印象太深,我已忘记他还带着把吉他。那悠扬的琴声,从他娴熟的指尖不断地流出,就像哗哗的溪水。曙光照在他高大瘦削的脊背上,一片苍凉。我不由联想到了他的家人和孩子,想,像他这样的男人,到底有没有家,有没有爱人,有没有孩子呢?
他一口气弹了好几首,都是我说不上名字却好像隐隐约约听过的曲子,也许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前世……很奇怪的感觉,您说是吗?
他就那么专注地弹着,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思绪仿佛跟着琴声,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弹着弹着,吉他声就渐渐弱下去了,直到他疲惫地垂下双手。我这才想起,那个人,这几天,吃饭了吗?
于是,我回家,到厨房找出几块馍馍和一碟咸菜,倒了一杯热茶,趁他进到草垛的空儿放在草垛边。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去放羊的时候,看见草垛边只放着空碟和空杯,可当我的羊在山坡上啃吃隔年的干草,我自己手拿镰刀,蹲在悬崖边采挖一种刚刚冒出嫩尖的药草时,却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在村子里一闪一闪。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村子里没啥大动静。他的身影一会儿出现在村口磨坊边,一会儿出现在村尾池塘边,一会儿又出现在村外大夏河畔,最后才慢慢踱回我的大草垛。您别说,这一番所见,真让我胆战心惊,不知是因为自己身处寂静的野外还是因为他那背搭双手前后左右张望着走路的姿势。很难说这就是他,但千真万确就是他。显然,他是特地出来,全方位侦察了一番我们的村子。
中午,等我放羊回来,看见麦场上围着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人群的中心,正是那个人。
他在弹奏吉他。
他弹的还是那首您刚才说的《我有一个好爸爸》。
我和我的波尔山羊,透过人群缝隙,观看了一场声情并茂的音乐演出。
只见他一扫黎明时的警惕和哀伤,用欢快的调子弹着这首儿歌,边弹边唱,声音沙哑,低沉,充满了男人的力量,内心深处信仰的力量。他脸上的表情配合节奏,丰富,生动,和整首曲子天衣无缝——
我有一个好爸爸
做起饭来锵铛铛锵铛铛
洗起衣服嚓嚓嚓嚓嚓嚓
高起兴来哈哈哈哈哈哈
打起屁股啪啪啪啪啪啪
嗯真是稀里哗啦
……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很亲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表情,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和刀刻般的皱纹,还有他手抚琴弦的动作,甚至他在人群中散发出来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前一刻钟,我还和他亲密相依,从他那儿获取爱和力量……这种爱和力量,父亲般的爱和力量,在我的一生中,是多么稀缺,多么珍贵啊!我这一生,从未尝到过父爱的滋味……(思忖了一下,喃喃补充了一句:当然,现在不同了)……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对他为什么会有如此依恋的感觉?他……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内心被一种奇妙而温暖的感觉包围着。渐渐地,我对他,这个正在唱唱跳跳的、落魄但不失尊严与体面的老年男子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不知是这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使我流下了一行行滚烫的热泪。
我的热泪,流在脸上,也流在心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了,我来到这个村子;这三十年中,我在心里流过多少泪?不怕您笑话,恐怕有咱们的大夏河那么深,那么长。但是从来没有一滴泪,像这次这么温暖,这么委屈,这么疼痛,这么幸福(一阵微笑的哽咽,泪水一次次涌上眼眶)!
在这种莫名的哀伤和激动中,早上在悬崖边看到的一切,仿佛一场梦那么遥远,而我脑子里突然复活的一条细线,串珠般连起许多失散多年的珍贵记忆,这些记忆若有若无,似隐似现,一不小心,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我极力地、万分小心地呵护着这些记忆,生怕它们昙花一现之后永远难觅,而这些金子般的记忆,又使我的热泪不断地滑落,我用尽男人的力量,也无法将它控制……就在这时,那个人突然停止了弹奏,用一种我似曾相识的表情压抑而热烈地望着我……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年迈之人,用尽一生的时间寻觅和等待的东西突然有了下落。这种经历漫长的失望乃至绝望之后突然天降的惊喜,顷刻间就抽走了他积攒了一生的、支撑他坚定不移地寻找下去的力量和信念,只给他留下一副苍白而虚弱的躯壳,躯壳里,剩下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怀疑与惊讶——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透过泪光,我久久地和他对视,这种对视里竟恍然飘过了我短暂的童年和三十年艰难的时光。不瞒您说,我的童年只有四年。是的,只有四年。请您不要问,这是为什么……他的目光……啊!他的目光,像所有父亲的一样慈祥,不,比这世上所有父亲的还要慈祥!而且,渐渐地,这慈祥的目光中也蓄满了泪水!我目睹那两行眼泪如何潮水般漫上他那双因为沧桑岁月的侵蚀和满腔悲愤的灼烧而眼角略向下耷拉的眼睛,涌出他瘦削的、几乎只在骨头上贴着一层枯褐色干皮的、下陷的眼眶,滑下他尖锐鼓突的灰褐色脸颊,最后垂悬在他坚硬方正的下巴上,左右晃动了几下才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那颗泪珠硕大,晶莹,在阳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别人的泪珠—— 一颗男人的泪珠,一个父亲的泪珠!我当时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朝他问一句……可是我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世界,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凝固了,我看见我三十四年的人生正排山倒海般朝我走来,失去的一切,所有的疑问,万千奔马般朝我驰来。而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它们昂然前进,直至将我淹没……我眩晕,我虚弱,失去了支撑我身体与灵魂的所有力量,在那一刻。我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不已,就像我们村里被神魔附身的巫医。有那么一陣子,我甚至丧失了视觉、听觉、思考、辨别等等一切感官能力,只看见这个世界一片雪白,空空荡荡,无一他物;也一片静寂,苍苍茫茫……我看见四岁的我,小小的四岁的我,正依偎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抱里,和他摆弄琴弦,琴弦发出的乐音,正是这首《我有一个好爸爸》……啊,好爸爸,好爸爸……我的好爸爸,究竟在哪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我还看见童年的我,少年的我,青年的我,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孤独地、痛哭失声地在牧羊……
好在人们的尖叫声惊醒了我,我这才发觉大家都已将视线从那个人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并都显露出十分惊讶与迷惑的神色。神识,于是重又回到我的体内。我低头抹了几把头上的冷汗和满脸的泪水,然后抬头,继续朝那个人望去。就在我抬头的瞬间,我感觉到那个人一直没有从我身上挪开的视线突然转移到了吉他上。随即,一阵慌乱的、没有任何乐感的吉他声,突兀而刺耳地响起来了。
当时,我都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我会对一个异乡人,这举止神秘,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储存的许多——不对,应该是仅有的一些温暖记忆似乎都和他有关,或许是和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有关……我无法解释这一切,直到现在。
不好意思,我说的太多了,让您见笑。我接着给您讲他表演的事。
好了(抬起头,歉意地一笑),这么给您说出来,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给您说,那天他的表演精彩极了,自然,洒脱,幽默,真情,一看就知道他是长期从事这项工作的(赞赏地一笑)。孩子们被他逗得咯咯笑个不停,男人们仰天哈哈大笑,女人们也都捂着嘴笑着,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甚至连我的山羊们,也都咧着嘴“咩咩”叫个不停,好像在连声叫好。也难怪,像我们这样偏远的小山村,这种表演,除了在电视上见到过,谁还见过一个真人,抱着一把吉他,有模有样地又弹又唱又跳呢!
所以当他表演结束之后,人们纷纷给他钱物,香烟,吃食,一半因为怜悯,一半为他的才华折服,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们村有个小孩叫咪咪的,从此就黏上了他。这个孩子是我们村老鹰的孙子。老鹰,本姓尹,不知为什么被人称作老鹰。也许是他为人太坏。他一辈子干过多少缺德事?也许您比我还清楚。他是我一辈子最恨的人。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再千刀万剐。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命运,跟他有关,或者说,我的整个童年和人生,都毁在了他手里,虽然我无任何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我的这种感觉是对的。
老鹰是坏,但是他的孙子咪咪却不赖。您也知道,人们当中通常有那么一些胸怀特殊才能的人,上天对他们格外眷顾,就好像他们是上天的孩子。咪咪就是这种人。这孩子对音乐特别敏感,天生的音乐奇才。他还没学会说话,就已经学会了唱歌,当然,只是自己胡乱哼哼。但这种哼哼高低起伏,有音有调,和普通孩子要奶吃或者发脾气的哭闹自是不同。四五岁的时候,他对听到的一切乐声都过耳不忘,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时候,人们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劳作了一天之后,逗他几句:“咪咪,来,学个猪叫。”猪吃饭时的哼哈声、睡觉时的呼噜声、受惊时的尖叫声、以及挨刀时的哀嚎声,便逐一从他嘴里蹦出来;再逗:“咪咪,来,学个鸟叫。”麻雀细弱的唧唧声、啄木鸟啄虫的笃笃声、麦黄时布谷鸟悠长的布谷声、以及公鸡喔喔的打鸣声、母鸡下蛋的咯咯声,便挨着在您耳边萦绕,就像真的一样。
“咪咪”,是我们这地方的一种土制乐器,您知道,说不定您小时候也玩过呢!这种所谓乐器,就是用三四月柔软的嫩柳枝尖尖上那一层薄薄的皮,做成的空心笛子,这种笛子神奇奥妙,有本领的人放在嘴上一吹,就能吹出千万种乐音。老鹰的孙子是吹奏这种乐器的高手,于是,人们就索性喊他“咪咪”,至于他的乳名,大家都忘啦。
就像我刚才说的,上天对一些人是格外眷顾;但是眷顾的同时,也会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从而给他一些小小的缺憾,以示他的公平。比如咪咪,就是个小小的侏儒。如今他已十岁了,却只有四岁小孩的身高,或许还没有。他的爷爷老鹰,这个心肠狠毒的坏蛋——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我想您肯定会理解我——因此格外心疼他,在他的五六个孙子中;不论下地干活还是赶集逛市,他都影子一样带着他,而咪咪,则老大不情愿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小的身子左右摇摆,有点像电视上的小企鹅(没有恶意地笑了一下)。
可是这个小企鹅,在观看了那个人麦场上的一番吉他表演之后,就果断地从他爷爷身后撤离了。他变成了那个人的影子,不管那个人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他总是让自己,尽一切可能地摇摆在他的身后。这孩子,让人又爱又怜,不是么?
起初,那个人连正眼瞧都不瞧他一眼,这不是那个人冷酷,那个人,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不久,人们就看见他俩大手牵着小手,肩并肩地行走在村子里了,就像一对真正的爷孙。或者,更确切,一对忘年的知己,肝胆相照的兄弟。十几天后,咪咪就把那个人的破吉他,弹得行云流水般自如洒脱了。
他俩算是臭味相投啦。人们又羡慕,又嫉妒,这样说。
从此,这一老一少就组成了一个奇怪但和谐的音乐组合,你很难想象他们那默契的表演是个什么景象,但我敢打赌,那种景象会令你终身难忘,留下幸福美好的回忆,在你有生之年。整个冬天他们都在附近的村庄轮流表演,赢得了人们由衷的喜爱和赞赏。
可是这个组合却在昨天戛然而止。为什么?因为咪咪的溺水事件。您也许听说过那件事,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别说有人溺水这样重大新奇的事件,就是某天早上谁家媳妇不小心在自家门口放了个响屁,也会被当作笑料迅速传遍十里八村。好,好,您听说过就好,既然您听说过,我还有必要再讲讲吗?哦,好吧,好吧,那我就再给您讲讲。
那件事情发生在昨天。对,一切事情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今天,就是四月一号啦。对,新的一切来的就是这么快。您知道,今年春天来得迟,我的波尔山羊,一边啃着阳坡上的嫩草尖,一边偷眼望着阴坡上的草,盼望它们快快长起来——我何尝不和它们一样?我恨不得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好让我的羊们早日吃饱肚子。
好啦,本来要说咪咪的事情,我却又扯到羊身上去了(憨厚地一笑)。您别见怪,我从四岁来到这个村子,就开始了放羊的生涯,习惯啦。四岁之前,我哪里见过什么羊呀牛呀猪呀狗的?可是从我第一眼见它们的时候起,就成了它们的奴隶。到如今,我还在伺候它们,这辈子,恐怕就是这奴隶命啦(悲戚地摇一摇头)。我记得第一次“赶”羊上山的时候,我的手里被人塞了个羊鞭子,那个人长着一口可怕的大龅牙,两颗门牙搭在下嘴唇上,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他塞进我手里的羊鞭子,那根粗粗的红沙柳杆子,令我重心不稳,我连握都握不住它呢!那根杆子被人攥得油光闪亮,头部扎着的那根长长的粗羊毛绳子,足有三米长,拖在地上,像条弯曲扭动的长蛇。那人命令我:“抽!”我看见他的龅牙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黄光,那种黄光至今散发着魔鬼般的权力和不可抗拒的国王般的意志,每当想起它,我的心里就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恐惧。命令我“抽!”的同时,他用他手里的鞭子做了个示范,只见他运足力气將鞭子甩过头顶,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漂亮而规律的圆形,然后突然将绳头抛出去,羊毛绳头便越过白花花的羊群,呼呼尖啸着不偏不倚,打在了领头最大的一只羊身上。那只羊猝不及防,“咩!”地惨叫一声,便箭般朝前跑去,后面的羊们,纷纷跟着它,咩咩叫着跳上了陡峭的小道。那一鞭甩出去之后的啸啸风声和头羊的惨叫,至今还在我的耳边轰响。我想,除非我老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否则我永远忘不了那风声和惨叫。羊们跳上小道之后,我被那人踹了一脚,紧接着又踹了一脚。于是,我肩扛长鞭,跌跌撞撞地跟在羊们身后,开始了我苦难而漫长的牧羊生涯。
从此,挨打便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直到我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牧羊人,一个全能的劳动者。
您问我到底是哪里人,怎么来到这个村子的?您叫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呀(悲苦而无奈地一笑)!我要是知道,还会呆在这里吗?还会整天和牛羊打交道,在无望的生活洪水里苦苦挣扎吗?哦,我这么说可能不对,我的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我的儿子聪明可爱,我的媳妇贤惠善良,但我知道,我的生活,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它应该比现在要好得多,比现在要好得多!至于具体好多少,我也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起码能上学,能接受教育,干我喜欢的工作,业余时能背着一把吉他,在晨光和夕阳下静静地弹奏,还能呆在自己亲生父母身边,过着正常的、幸福的生活。
您别问,我是怎么,又是被谁带到这里来的。求您别问。这三十年来,这个问题,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我,我费尽脑子,日思夜想,只差没有敲破脑壳,掏出心肺来查一查究竟,但是,我从来没有找到答案。没有,记忆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一阵悠扬平静的吉他声,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一个温和慈爱的男中音,一个戴眼镜的温柔女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一个长着可怕龅牙的壮年男子,他的臭烘烘的体味,铁钳般的大手,一列绿色的火车,车窗外掠过的高楼,平原,高山,湖泊,农田,以及漫长到我至今一想来起就仿佛一生的漫长旅途。最后便是这里,我们这个连麻雀都不愿飞来觅食的小山村。您问我当时哭过吗?喊过吗?是的,我记得我哭过喊过,我喊过爸爸,也喊过妈妈,那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大声喊出这两个世上最温暖的名词(低头,闭起眼睛,有泪水滑落,长时间的沉默)。
不好意思,您别见怪。我又一次在您面前,流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些,相反,我特别害怕别人知道这些。因为,别人一旦知道,就会对你投来异样的、同情的、探询的眼光,那种眼光,对于承受者来说,是种心灵的大磨难。可是今天,因为那个人,因为咪咪,我对您说的太多啦!
让我继续给您讲咪咪溺水的事儿吧。我说过,那件事情发生在昨天,准确地来说应该是昨天早上。真遗憾哪,就在昨天早上,我的宝贝草垛还稳稳地伫立在麦场上。如今,您瞧……咳,您瞧我,草垛这事儿,我发誓再也不提啦。
三月底四月初,您知道,这时节,咱们大夏河畔的垂柳,已经抽芽了,这正是制作“咪咪”乐器的最佳时机。一连好几天,我在山上牧羊的时候,都看见——您知道,站在咱们那座山上,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们,就是老鹰和咪咪爷孙俩,在大夏河畔,绕着柳林转来转去,时而瞅瞅这条柳枝,时而拽拽那条柳枝,显然,他们是来做“咪咪”的。这也许是咪咪缠上那个人之后,第一次跟爷爷老鹰一起活动,因为他爷爷是制作“咪咪”的高手,而那个外地人,流浪汉,吉他手,对此却一窍不通。老鹰显然对这种能为孙子效劳的事情万分欢喜,只见他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跳起来拽拽柳枝,一会儿蹲下去试试乐音,忙得不亦乐乎。但是显然,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做出令宝贝孙子满意的咪咪。您要是小时候也做过咪咪,就知道,这种乐器对柳枝的要求有多高:不光要求它不老不嫩,不粗不细,还要求它柔软坚韧,光滑无瑕,这样的柳枝做出来的咪咪,才能吹奏出最美妙的音乐。我看着他们在大夏河畔绕着金丝般的千万条柳枝快乐地折腾,心想,這孩子,看来是完全沉到音乐这条大河里了。
但是,他没有沉到音乐的大河里,却沉到我们湍急深奥的大夏河里了。就在前天夜里,下过一场春雨,那场雨很大,整整下了一夜;我因为惦记我的牛羊和草垛,半夜里起来匆匆巡视了一番,就被淋了个透湿。昨天一大早,天就放晴了,真是很好的天气,整个山川现出一派春天的明媚风光。我照例赶着我的波尔山羊上山,临行前照例在那个人草垛边的空盘里放了一杯热茶和一碟香馍,这是我和他之间达成的默契,他没有感谢的意思,我也没有施舍的情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上山的路上,一夜春雨将山路浸润得很湿很滑,有那么几次,我差点滑倒。幸亏我手里有粗粗的羊鞭支撑,要不,可就要挨摔啦!
要是在六七月,草儿长到我膝盖的时候,我总会趁羊们吃草的空隙割青草,好背回去晒干,搭在我的大草垛上。但是三月,您知道,羊的舌尖刚能卷起两三寸长的青草,所以,我只好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朝山下张望。要是您也有过放羊的经历,就会知道,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会有多无聊。
不瞒您说,看见这对爷孙俩的刹那,我突然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滚动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最终越过我白花花的波尔山羊,绿茵茵的山坡草地,一路向山下,向他们所在的大夏河滚去了。
那时正是清晨,人们大多还未起床,村中巷道里只偶尔走过一两个早起的女人,去照看一下被春雨滋润的庄稼,或者背一篓干柴去烧早茶。老陈,就是那个平时做豆腐的,正月里害了一场大病,差点被阎王爷召唤去,那天清晨竟裹着一件宽大的棉衣颤巍巍地出门了,想必是晚上的春雨让他心情愉悦吧!咪咪就在我张望老陈的那阵儿掉进了大夏河。我用追随老陈缓步走向田野的双眼余光,朦胧看见了他向前一滑,接着挥舞了几下短短的手臂企图掌握平衡,但几乎同时滚进河里的情景,那样子就像一个圆圆的西瓜,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速地滚落下去,却无能为力。我听见他惨叫了一声爷爷,那声惨叫越过寂静的村庄,飞上三月的草坡,绕开无声地啃啮青草的山羊,清晰而准确地抵达了我刹那间紧缩的耳膜,并且带有不祥预感突然实现的陡怪阴沉之感。我呆住了。
几乎在那声“救命”落下去的同时,我看见老鹰,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鹰那样,大张着双臂,飞一样跑到了孙子掉下河去的岸旁。没来得及把张开的双臂放下,他又飞一般纵身跃进了三月冰冷湍急的大夏河。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努力想游到孙子跟前,把自己的血脉后代从死神手里拯救出来的老鹰,只急切地朝荒无人烟的岸边摇摆了两下求救的手,就被湍急的大夏河水冲走了,而且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可怕的一幕,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当时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膛。老鹰算是完了,可是咪咪呢?咪咪怎么一掉下去也不见了呢?我踮起脚尖,万分紧张地巡视他刚刚掉下去的河沿,但是除了在晨风中柔柔飘荡的娇嫩柳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被水冲走了吗?他被淹死了吗?我飞快地想着。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利用地理的优势朝山下村庄喊救命,而是撒腿就向山下跑去。是的,我要跑去救人,救咪咪,那个音乐天才,那惹人爱怜的小小侏儒。明知从山上到河边,是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我还是本能地、连滚带爬地跑着,边跑嘴里边喊着救人。
当我满身泥浆、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咪咪出事的河岸时,却见那个人,正像一只落汤鸡,在抢救昏迷不醒的咪咪。他时而对着他窄小的胸部快速而有力地按压,时而把他的双臂拉到后面,时而对准他的嘴唇做人工呼吸,如此重复几次后,咪咪终于有了呼吸。也就是说,咪咪“死”了之后,那个人又把他硬生生拽回了人间。接着,他将他小小的身体折叠弯曲,按压推拿,帮他把胃里的水全部控了出来。整个过程,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一点用处也没有。
哦,不是,我说错了,我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个人把咪咪胃里的水控干净之后,就要求我脱下我的外套和毛衣,将小小的咪咪像裹一个婴儿似的裹起来并抱在怀里。我抱着咪咪,就像抱着我自己的儿子。这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呀!他拥有卓异的才华和不可限量的未来。我为那个人拯救了这么一个孩子而感动得热泪盈眶,也为自己不顾一切从山上跑下来拯救他而充满欣慰和自豪。那一刻,我对老鹰的仇恨,奇迹般消失了。感谢佛祖,让我的心没有完全被仇恨所吞噬,我仍是一个善良的人,以前是,那一刻是,从今往后仍然是。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村人越聚越多,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用带着各种鞋底花纹的脚印,把夏河的堤岸踩了个稀里哗啦。所以,咪咪到底是怎么掉进大夏河的,他的爷爷是怎么死的,其原因和过程,就有很多种说法啦。
您别问,别问我那个人是如何救出咪咪的,这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目击证人,他救咪咪的当儿,我正失魂落魄地往山下滚呢。所以,我真的没法跟您说。
老鹰死了,咪咪没死,大家都很庆幸咪咪没死,而只是老鹰死了。不瞒您说,我也庆幸。老鹰,也许早该死了,他以这种方式死去,也算是一场因果报应。老鹰的三儿子,也就是咪咪的父亲,给那个人,我们英勇的救人英雄磕了头,并且按照那个人的喜好,送了他好几条正宗的黑兰州。
也许那个人从来没抽过这么好的香烟,也许从死神手里救出了可爱的咪咪,他觉得高兴,反正就在昨天夜里,大概深夜一点钟光景,他的烟头点着了我的草垛,连一根草渣也没给我留下。
当然那个人的烟头点着草垛,只是我的猜测,不,应该是全村人共同的猜测。不过也是,除了这样猜测,还能怎样呢?谁会闲到无事可干,去点燃我辛辛苦苦积累了五年的干草垛,况且草垛底下还住着一个可怜的流浪汉?但凡有一点点良知的人,都不会这么做。您说您也这么认为?哦,那就对了。
您问我那个人被烧死了吗?这我可说不准。麦场虽然就在我家门口,但是因为深夜,加上白天和大家一起为搜寻老鹰的尸体——您也知道,咱们的大夏河一路吼狮般狂奔,天知道他被冲到哪儿了——早已筋疲力尽,所以我和村人,谁也没有发觉草垛着火了。等有人被白昼般的光芒照醒的时候,火焰已经冲天。人们被“救火!快起来救火!”的喊声从睡梦中拽醒,提着裤子跑到麦场上,已经没有浇灭的希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剧烈燃烧。人们都像焦急的猴子,在皮肤能够忍受火焰高温的地方上蹿下跳,大喊:“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在里面!快想办法救救那个人!”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和能力将他救出火海,只好冲着彼此做无谓的、痛心的叫嚷。的确,那个人是个好人,大家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而且,这段时间他给我们这个寂静的小山村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欢乐和慰藉,已经使大家把他当作村民一员了。当施救的希望破灭之后,人们逐渐平静下来,齐齐站在火海旁,双手合十,不住地、虔诚地向佛祖祷告着,希望他能冲出火焰,或者仅仅发出一两声求救的喊叫,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声音。我们就这样祈祷着,直到大火逐渐熄灭。
不瞒您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具体下落,他是否就死在草垛里。我绝没有撒谎,因为您是公安干部,而且,人命关天……如果您真要查出个究竟,您可以把那堆草灰扒拉开,仔细找找……但是,我真的不愿意您这么做,不愿意您以这种粗暴的方式,去打搅一个或许已经升抵天堂的可怜的灵魂。我敢断定,在他的一生中,肯定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如今,他或许已经结束了这一世的修行,通过了佛祖对他的考验,灵魂已经随大火涅槃到了只有幸福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您还有什么资格,再去一堆灰烬里,扒拉他的骨殖?为什么您就不肯让我们把他连同那堆灰烬一起掩埋了,让他也能在人生的最终归途中享受一番佛光的照耀?
对,您的决定是对的,您是个好人。愿佛祖保佑您。您走好。再见。
送走来人,我走进宽敞明亮的堂屋,与那个人——我苦苦寻觅与等待了三十年的亲人——我亲亲的亲亲的父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的心以同一频率剧烈地跳动着,我们再次流下滚烫的泪水。大夏河畔的悲剧,是我们瞬间的决定,但这个复仇的决定,在我们内心掩埋了三十年。是的,三十年来的苦难和思念,将这个隐秘的想法瞬间变成了现实,而且那么自然,那么符合人类捍卫自己生存权利的本能。我们的计划里,还有咪咪,但是在最后一刻,我们协力,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直到此时乃至我们死去,我们都会庆幸我们没有将那无辜的生命推向复仇的深渊。感谢佛祖,感谢慈悲的佛祖,让我们拥有并时刻保持着一颗善良理智的心。咪咪是个多好的孩子呀,我们从心底里爱他。而且,老鹰的罪孽,不应该由他的孙辈来承担。杀死他,就已足够,虽然他的死,远远不能,远远不能弥补我们家庭以及无数个向我们一样的家庭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苦痛,以及这三十年来的沧桑巨变——我的母亲因对我过度的思念,而身患严重的抑郁症,于我八岁那年跳楼自杀,抛下了孤零零的父亲;我的父亲,为了找我,辞掉了大学音乐老师的工作,带着一把吉他,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走遍了每一个大小城市,每一个不知名、不起眼的小小村落;为了克服找我途中的艰难险阻,他从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了一个武术高手,从一个颇具艺术天分、前途无量的音乐老师变成了一个风餐露宿、靠卖艺为生的流浪汉……但我仍要感谢佛祖,感谢佛祖的慈悲使他保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不管境遇多么艰难,他从未伸手行乞……而我,一个刚刚展露出音乐天分的四岁小孩,一个正和父母享受天伦之乐的稚子,被老鹰的铁爪带到山高水远的小山村,变成了一个整天在山坡上放牧的牧人……但是,就像我说的,我感谢佛祖,感谢佛祖在冥冥之中为我指出的求知之路,让我在孤苦和困境中,没有放弃学习,也没有放弃对亲人的寻找和思念,尽管我的寻找仅仅只在灵魂深处。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关于老鹰之死,也许你们都有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对于一个讲述者来说,这已足够,我不准备再就此事做任何讲述。不过,值得骄傲的是,对于此事,我们父子,的确做得天衣无缝。虽然我们的做法不尽理智,但对于老鹰这种人来说,这是他应有的惩罚。还有值得特别指出的两点,那就是:当老鹰不小心“滑”下湍急深奥的大夏河时,他朝我猛然扭过来的脸刷地红了,仿佛在为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深深的羞愧和忏悔;当他挥舞双手,在大夏河的旋流中掙扎起伏时,每一次露出水面,他都朝我和父亲努力地张着嘴唇,那两颗搭在嘴唇外边的龅牙,也很努力地张着,我想,也许他是想对我们说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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