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广告牌》之外:剧作家马丁·麦克唐纳
2018-03-26驳静
驳静
每隔五六年,马丁·麦克唐纳就会被影迷关注一輪,那是因为他又拿出了让人过瘾的新电影。但他并不只是个导演。这位以“丽南镇三部曲”成名的爱尔兰人也被称为“21世纪出现的第一位伟大剧作家”。他作品里充满暴虐和黑色幽默,而他本人,其实挺朋克。
愤怒和黑色幽默
就像《大西洋月刊》今年初所预测到的,2018年的奥斯卡还真是“作者电影”之年,“90年来第一次,5位提名的最佳导演同时又都是该电影剧本的创作者”。通常来讲,获得提名的往往是《华盛顿邮报》(The Post)类型的电影——有汤姆·汉克斯和梅丽尔·斯特里普这样的大演技派明星,斯皮尔伯格这样功成名就的大导演,以及由真实事件改编的剧本。
《三块广告牌》7项提名并没有最佳导演一项。它最后拿下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但在许多影迷心中,其实它最应得的并不是这两个表演类奖项,而是“最佳原创剧本”。
编剧兼导演马丁·麦克唐纳(Martin McDonagh)剧作家出身,其电影的“作者性”尤其突出,出现在他戏剧作品里的愤怒和黑色幽默,也无一例外出现在了《三块广告牌》中。故事发生在密苏里州一个小镇,女主角海耶斯是位怒气冲天、看上去很难亲近的母亲。她女儿被人强暴并残忍杀害一年了,警察仍对凶手一无所知。为了催促破案、表达愤怒,也为了引起更多人注意,她买下公路上的三块废弃广告牌,向小镇警长喊话。三块广告牌就像一颗炸弹,炸出了小镇内各式人物以及他们的站队。主要人物包括但不限于:对警长感情很深的粗暴警员迪克森,他与年迈母亲同住,倒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是一个恋母巨婴的形象;曾经是警察的海耶斯前夫,从对话中可以得知,海耶斯是因为家暴而离开他;另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是由彼特·丁拉基(Peter Dinklage)扮演的侏儒,这位演员在麦克唐纳长片处女作《在布鲁日》(In Bruges)中也出演重要角色,而本片中,他是唯一曾试图平复海耶斯愤怒的那个男人。剧情发展到三分之一处,本来像是主角的警长竟令人意外地自杀了。他分别留给妻子、海耶斯以及迪克森一封信,而迪克森收到的那封信,为后半剧情一次次地推进和反转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影片最后,势不两立的迪克森和海耶斯一起开车上路了。追凶?或者并不。
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扮演的这位愤怒母亲,与孩子在家中互骂,用词极脏,这股夸张了的乡野感会令人发笑——大约半小时后,导演对这处脏字细节作了一次“call back”(回溯),促发了笑点,看懂这处细节的观众感到又好哭又好笑。
麦克唐纳的戏剧作品也总给人这样的感觉,明明是悲剧场景,却让人忍不住发笑。他第一部话剧《丽南山的美人》在戈尔韦郡(Galway)首演当晚,一位女士一边擦着眼泪走出剧场,一边还自责,“有些场景我实在笑得太厉害了,这似乎有点不恰当”。对许多观众来说,这种矛盾场景构成了麦克唐纳作品里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跟他的戏剧作品相比,他的电影在这方面其实已经减弱不少。
“对戏剧,我一直抱以有益的diss态度”
麦克唐纳出生在伦敦,父母都是爱尔兰人。在麦克唐纳12岁那年,他父母决定回到爱尔兰去,留下他和哥哥在伦敦。
两年后,他哥哥也离开他去了洛杉矶。有一天麦克唐纳坐公交车回家,听着摇滚朋克乐队The Clash的《Clampdown》,心里突然升腾起巨大的怒气和恐惧。他觉得他有理由相信,自己会在一份垃圾工作里被一个垃圾老板呼来喝去中度过垃圾的一生。在这种愤怒中,他决定要干点什么。
麦克唐纳一直热爱电影,是个十足的影迷,尤其受马丁·斯科塞斯和昆汀影响,对山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以及意大利导演赛尔乔·莱翁内(Sergio Leone)也极为倾倒。他发现自己写电影剧本很烂的时候,开始转而写舞台剧,因为他认为戏剧基本是“所有艺术形式里最糟糕的”,是留给他唯一的选择了。2008年,他终于拍出了第一部电影长片《在布鲁日》,并受到极高评价。人们问他“从戏剧舞台转到电影银幕是什么样的体验”时,他直言,“我一直就对拍电影感到十分害怕,而对戏剧,我一直就抱以有益的diss态度”。
“有益的diss态度”是个有趣的说法,麦克唐纳的原话是“healthy disrespect for theater”。“diss”是最近流行的词,原词正是“disrespect”,字面意思是“不尊重”,或者,更准确的对应词是“怼”。
麦克唐纳说他本人并不愤怒,也不是脏话连篇的人,但他清楚自己的愤怒源起。年轻时常为了写戏而看戏,他说唯一感受是被拒绝,“许多话剧里都上流社会喝茶、吃司康饼的场景,或者政治人物,看他们聊天感觉就像政论,而不是人物角色”。
在英国这样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里,出生在工人阶层家庭,几乎意味着他将与艺术无缘。所以他说自己是以一个影迷的身份写戏,给不喜欢看戏的人写戏,自己又很少去看戏。令他感到愉悦的观剧经验可能只限于山姆·夏普德(Sam Shepard)的《真正的西部》(True West)、崔西·莱茨(Tracy Letts)的《杀手乔》(Killer Joe)和大卫·巴梅(David Mamet)的《美国野牛》(American Buffalo)。他去看《美国野牛》,也仅仅是为了去看阿尔·帕西诺,“就像我父母说的,剧院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去的”。
1994~1995年的10个月里,麦克唐纳一口气写了7部话剧,其中《丽南山的美人》(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康内马拉的头骨》(A Skull in Connemara)以及《荒凉的西部》(The Lonesome West),被称为“丽南镇三部曲”。三个故事都发生在爱尔兰西岸康内马拉地区的港口小镇丽南。说是小镇,其实不过村庄大小,是他父亲出生和长大之地,也是个至今仍讲爱尔兰语的社区。小时候,麦克唐纳曾跟着到父母这里度过几个夏天。
麦克唐纳笔下的这些人物有骨子里的相似,他們对任何人都不客气,好像谁都是敌人,即便是亲人——往往最针锋相对的还就是亲人之间。
《丽南山的美人》里有一对互相折磨的母女。母亲性格恶劣且对女儿过分依赖,母女之间的憎恨达到顶峰时,女儿按着母亲的手,浸入一锅热油中。《荒凉的西部》中,互相折磨的换成一对兄弟。其中一个用一把猎枪崩了他们的父亲。《康内马拉的头骨》里的挖墓人,持续不断地挖出旧遗骨,为新鲜的尸体腾地儿。他被怀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每个故事都暴虐、暗黑,危险重重。
麦克唐纳把这些剧本四处投递,很快,《丽南山的美人》在戈尔韦郡的剧院首演,之后去了伦敦皇家宫廷剧院(Royal Court Theatre),初出茅庐的年轻剧作家带着一股浓烈的爱尔兰气息冲入了伦敦上流社会。27岁,甫一登场,麦克唐纳就发现自己被各种赞誉包围,诸如“英国最令人兴奋的戏剧才子”“莎士比亚之后,唯一一位同时有四部戏正在上演的剧作家”。随着他的剧逐一在纽约百老汇上演,美国人对这位爱尔兰裔剧作家也欣赏有加。1999年,《荒凉的西部》被托尼奖提名最佳戏剧。
面对这些赞誉,麦克唐纳的态度与他对戏剧如出一辙。1996年,在《旗帜晚报》戏剧大奖上,获得最有潜力剧作家奖的他拒绝为女王举杯。当肖恩·康纳利(Sean Connery)——英国戏剧界地位崇高的第一位邦德扮演者——站出来请他安静一些时,麦克唐纳竟然叫他“滚开”。
爱尔兰人的“外来者”
然而最大的苛责声音,还是来自爱尔兰本土。
尽管近几年,麦克唐纳开始创作一些非爱尔兰背景的作品,例如2003年首演的《枕头人》(The Pillowman)就没有明显的地域特征,2010年首演的《在斯波坎寻找左手》(A Behanding in Spokane)发生在美国,早两年的《刽子手》(Hangmen)讲的则是英格兰刽子手的故事。但他最受瞩目的作品仍然是早期的“丽南镇三部曲”和“阿伦群岛三部曲”,后一系列的故事背景仍是在他父亲出生地的附近,离戈尔韦郡不远的海岛。出生于伦敦的麦克唐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不可避免地首先是一位“爱尔兰作家”。
但是爱尔兰人却不忿,“这个老在批评我们的英国人是谁?”毕竟,他不是土生土长的爱尔兰人,爱尔兰人视他为“外来者”,并认为他对爱兰尔的描绘与外面那些刻板印象没有本质区别。
一位爱尔兰作家曾分析,麦克唐纳笔下的丽南镇仍困守于上世纪30年代。而现实中,爱尔兰人经历过“凯尔特之虎”这样一场经济变革后,已然不再是从前那个穷困的民族。麦克唐纳常被质疑的问题也同许多作家遇到的一样,“为什么不写写现在的爱尔兰,为什么不写写经济腾飞后的现在?”对此,麦克唐纳的回答仍然一贯简单粗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他作为创作者遭遇的困境,跟许多作家也非常相似。他们依据世界对某种文化和乡土的刻板印象进行创作,甚至,仰赖于对这种刻板印象的表现力而获得了认可。然而他所属文化的那个群体并不完全认可,他们认为这是为了取悦世界的一种刻意丑化。阿根廷电影《杰出公民》曾探讨过这一主题。故事里,出走的作家获得诺贝尔奖后重新回到故乡,他被人追捧,也被一部分旧友指责,他们认为作家是以揭故乡之短获得强势文化的认同,这样的写作并不光彩。
然而麦克唐纳并未认同这些指责,就像《三块广告牌》中的粗暴警察迪克森,从未变更他对黑人和墨西哥人的种族歧视一样。这个角色在一场大火和一封信中“重生”,变成了一个好人,可最后几场戏,导演麦克唐纳仍然安排迪克森对海耶斯说了一句对墨西哥人的歧视之语。这是闲笔,也像挑衅,对好莱坞政治正确的一次挑衅。这也表明了麦克唐纳的态度,奖项、荣誉这些东西都不能让他妥协,来自爱尔兰同胞的批评显然也不会。从这个角度,麦克唐纳就是挺朋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