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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医学“世界大战”

2018-03-26刘周岩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世界大战流感

刘周岩

1918年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大流感,导致的死亡人数甚至超过两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之和。和人类历史上每次传染病大爆发一样,大流感中的故事关于谎言、真相、恐惧、勇气。

1918年,美国波士顿一位医生为流感患者注射药品

不同的是,这场大流感发生在现代科学的转折年代。在传染病的谜题面前,曙光已经浮现,道路却仍然迷雾重重。科学先驱们竭尽所能与之一战,由此而诞生的关于病毒、免疫、遗传的发现奠定了现代医学与今日我们如何看待生命的基础。

并不小的“插曲”

格里斯特(Roy Grist)是“一战”期间美国德文斯军营中的一名军医。1918年9月,他和同事们不得不面对从未有过的挑战。流感在军营中爆发了,到月末至少五分之一的士兵被感染,并且出现大量死亡病例。

恐怖的是患者的死状。格里斯特记录了患者们的症状,他们最开始表现为普通感冒或流感(influenza),但往往病情迅速恶化。“入院两个小时后,他们的颧骨上开始出现褐红色斑点,几个小时后,病人显著出现发绀现象,症状从他们的耳朵一直扩散到整个面部,以至于都分不清到底是白人还是黑人。”

这些病人临死前全身紫黑色的皮肤让谣言四起,人们口耳相传这不是流感,而是曾经使欧洲减少三分之一人口的黑死病的又一次到来。不过这确实是一次流感。流感引发了肺炎在内的一系列肺部疾病,因为动脉中携氧血液是鲜红色的、静脉中不携氧血液是蓝紫色的,患者的肺脏一旦无法再为血液交换氧气,肤色就会变青,这便是格里斯特形容的“发绀”现象。只不过,这一波病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期。

病情爆发的速度也令人始料未及。同样是在1918年9月,一列美军火车执行调遣令,满载3000余名士兵从伊利诺伊州的格兰特军营开往佐治亚州的汉考克军营。列车发出时,所有人都还安然无恙,然而流感病毒已经开始在乘客之间传播。车上不断有人病倒,整列火车陷入恐慌,成为一个行驶着的棺材。火车刚一到站,就有700人被直接送进了医院,最终这列车上的2000余人感染流感,超过300人死亡。

以上仅仅是发生在美国的两个片段。1918年这场大流感波及了全世界,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大洲所有主要国家都报告了流感疫情及大量死亡病例,远在北极的因纽特人和太平洋正中的萨摩亚岛的原住民也未能幸免。亚马逊河口的马若拉岛是1918大流感期间唯一没有发现流感病例的人类聚集地。大流感造成的确切死亡人数已无从统计,较保守的估计是2000万人,这是大流感爆发约10年后由美国医学会资助的一项研究的结论。而致力于流感研究的病毒学和免疫学家、诺贝尔奖得主伯内特(Macfarlane Burnet)则估计死亡人数高达1亿。当时全世界的人口仅为18亿左右。统计人数的差异主要来源于对欠发达地区死亡人数的不同估算,有的研究因缺少数据选择保守估计,有的研究认为其死亡人数应当数倍于西方国家。毫无疑问,这是人类历史最严重的几次传染病爆发之一。

1918年流感期间,美国密苏里州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抬着担架

在20世纪这个“极端的世纪”,这场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流感似乎成为近代史上的一个插曲,但它造成的死亡人数却很可能超過了两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之和。世界人口的5%,很可能就是因为这种看似平常的疾病在1918年秋冬的四个月之内消失。

第一波攻势

1918年2月末,美国堪萨斯州哈斯克尔县的几位年轻人应征入伍前往军营报到,为“一战”中的祖国服役。在他们出发前,哈斯克尔县已经有人患了流感,而就在他们抵达后的几天,军营医院接收了第一位流感病人。三周内,军营内感染流感的士兵扩大到1100人。部队间的调动仍在紧张地进行着,很快,这年春天36个主要军营中的24个、30个与军事基地毗连的大城市都报告了流感疫情。

美国历史学家约翰·巴里(John M. Barry)认为,上述过程就是1918大流感的最初发端。他通过邮件告诉本刊,“流感起源于美国,具体来讲就是堪萨斯州的哈斯克尔县”。至于更进一步病毒“诞生”的过程,则没有材料可供追查。巴里曾对1918大流感做过专门研究,著有《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The Great Influenza:The Story of the Deadlist Pandemic in History)。这本书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一种说法是美国总统小布什任内的全国流感防控计划正是他在看过此书后决定实施的。复旦大学著名教授钟扬、金力等人将此书翻译为了中文。

1918大流感又被称作“西班牙大流感”(Spanish Flu),很多人以为流感由西班牙起源,这已经被证明是误传。流感爆发时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法、德、英等参战国实施言论封锁,限制发布不利于士气的消息。西班牙是中立国,新闻不受审查,传媒正常报道流感疫情,造成流感在西班牙最严重的错觉,尤其是在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Alphonse ⅩⅢ)也患上流感之后。事实上,在西班牙国内这场流感当时被称作“法国流行感冒”。

流感进入美军军营之后很快变得不可收拾。4月10日,法国军队中报告了第一例病例,出现在布雷斯特,那正是美军登陆的地点。4月结束前,英国、意大利、德国的军队中都发现了流感病例,随着部队的迁移,5、6月之中英国本土和德国相继爆发疫情,随后是西班牙、葡萄牙、希腊。7月丹麦和挪威,8月荷兰和瑞典爆发疫情。海运和铁路也将病毒带去了更远的地方,孟买、卡拉奇、上海相继报告流感疫情。到9月份,流感已经到达澳大利亚和新西兰。

1918年春季间的流感感染范围很广,但死亡率很低,和惯常的流感没有什么区别。英国舰队中超过一万名士兵出现流感症状,但仅有4人死亡。科学界也没有对此加以特别注意,重心仍然在更为棘手的麻疹和其他战时卫生课题上。在1918年7月出版的知名医学期刊《柳叶刀》(The Lancet)上,几位英国医生将疫情形容为“持续期很短并且迄今为止没有出现复发或者并发症”,他们还猜测这种流行病不一定是流感,因为其症状尽管与流感相似但十分轻微。其他一些报告则认为流感疫情已经结束。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1918大流感和历史上其他数次流感大流行一样,是一波一波袭来的。1918年3月开始的第一波并不致命,要直到9月开始的第二波才真正严重。巴里告诉本刊,有多种解释这一现象的假说。一种假说认为温和型和致死型流感完全由两种不同病毒引起。“但是这不太可能,因为第二波流感来袭时,许多第一波流感患者显示出了显著抵抗力,这证明第二波病毒由第一波病毒演变而来。”巴里说。

更可靠的解释涉及病毒对人体的适应。法国科学家达韦纳(C. J. Davaine)在1872年的实验第一次揭示了微生物“传代”的现象,该现象反映了微生物改变自身以适应环境的能力。达韦纳的实验是测定一个含有炭疽杆菌的血样的致死剂量。他将血样注射给兔子,发现10滴血能令兔子死亡。随后,他直接抽取这只死亡兔子的血液注射进第二只兔子,再由第二只兔子的血液注射进第三只,以此类推重复下去,致死剂量在这一过程中发生了变化。经历5只兔子以后,致死剂量变为0.01滴血,15只后,降至四万分之一滴,25只后,百万分之一滴血液即可使兔子死亡。炭疽杆菌在不同兔子之间转移时,它自身发生了变化,在这一案例中体现为毒性加强(有的案例中则体现为毒性减弱)。“形象地说,微生物在扮演杀手角色时,是有可能逐渐精于此道的。”巴里说。

科学家们推测,流感病毒在1918年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流感病毒因结构特殊,尤其容易发生快速突变,所以直至今日科学家仍需预测每年可能流行的流感病毒种类并推出相应疫苗,而天花等抗原稳定的病毒可用一剂疫苗一劳永逸预防。正是特殊结构带来的频繁突变,为强致死性基因片段的出现提供了可能。

1918年的春天,病毒看似浮现又消失了。如同森林中的一场火灾,明火扑灭了。但冒烟的枯叶和野草却埋伏起来,并且迅速蔓延,一旦时机来临,再度燃起的熊熊大火将绝非第一次可以比拟。第二波流感爆发时,人们将见识到它的威力。

1918年流感期间,美国军队的军医对士兵进行检查

黎明前最后的时刻

1918年是风云激荡的一年。在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最后一年,德意志第二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随着这次战争的结束而解体;在俄罗斯,刚刚完成十月革命的苏维埃政权在这一年处决了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同时迁都莫斯科;在中国,第一篇用现代白话文写成的小说《狂人日记》在这一年发表,作者鲁迅和他在北京大学的同事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正在掀起一场思想革命。1918年,世界处在新旧秩序转换的节点上。

医学也同样经历着变革。20世纪初,医学面临的主要挑战和今天大不相同。“今天的人主要因为非传染病原因死亡,比如癌症、心脏病等。20世纪早期的人主要死于传染病,尤其是霍乱、天花一类的烈性传染病。这种从传染病到慢性病的转变在西方发生在‘二战以后,在中国发生在70年代以后。”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副理事长兼医学史专业委员会主任张大庆向本刊介绍。传染病的肆虐催生了一些基本公共卫生体系的建立,比如对传染病患者的隔离、上报制度,以及城市中对饮用水和生活垃圾的管理。只不过,这些公共卫生系统在全世界不同国家的发展程度极不均衡,也十分脆弱。

20世纪初科学的发展让人们看到了控制传染病的希望。巴斯德(Louis Pasteur)、科赫(Robert Koch)等人在19世纪末建立了现代微生物学的基础,科学家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了解了微生物致病和免疫系统的机理。1901年首届诺贝尔奖颁发,其中的生理学或医学奖就颁给了成功使用动物免疫血清治疗白喉的德国免疫学家贝林(Emil Adolf von Behring)。到1918年时,针对天花、伤寒、霍乱、黑死病等的疫苗均已面世。

“西方医学的历史上一直有这样两个观念,一是寻找特效藥,一是寻找万灵药。要么是找对某种疾病专门有效的‘魔弹,要么是找包治百病的药。”张大庆说。这两个思路上也都已取得了突破。1908年,德国科学家埃尔利希(Paul Ehrlich)研制出了第一个“魔弹”。他发现染料可以与特定的细菌结合,受此启发合成出了可以治疗梅毒的砷化物,而梅毒一度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用途广泛的阿司匹林彼时也已面世,被人类寄予成为万灵药的厚望。1918年,现代医学的方向已经被指明,医学继续发展下去似乎有解决一切人类病痛的可能。

但是人们远未做好完全的准备。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流感,一些关键问题的答案还处在迷雾之中。此时科学界尚不能完全了解细菌与病毒之间的差别,事后这将被证明是应对流感的关键一环。对于流感引起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即肺炎,人们也束手无策。早在1892年,就有人开始尝试用免疫血清治疗肺炎,始终未获成功。1914年,因成功发明伤寒疫苗而被授予爵位的赖特(Almroth Wrigh)一度宣称制造出了肺炎疫苗,事实却证明不仅无效,而且该疫苗还会致人死亡。奥斯勒(William Osler)是现代临床内科教育的奠基人,其《临床内科原理》在长时间内作为内科标准教科书使用。在1916年的版本中,他写道:“肺炎……无法靠我们现有的任何手段去干涉或中止。”

1920年2月17日,流感爆发期,日本女孩戴着口罩出行

何况科学界这些最前沿的探索已经把临床医生们远远甩在了身后。在1918年的美国和欧洲,仍然有医生使用着中世纪流传下来的放血和砒霜疗法。在更广阔的非西方世界,现代医学的到来就要更迟一步。1917年,洛克菲勒家族资助的协和医学院刚刚在北京破土动工。“现代医学从清末新政开始出现在中国。但是到1918年,现代医学影响还非常有限,重视程度、资金都很少,而且只是局限于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刚起步而已。”张大庆介绍。

1918年,距离现代医学有能力大量挽救生命只有咫尺之遥了。就在这黎明前最后的时刻,大流感到来了。

大爆发

1918年9月,高致死率的第二波流感终于爆发。当时被称作“美国管理最混乱的城市”的费城所发生的一切成为后世人们研究大流感时的典型。

9月28日,为筹集战争公债的自由公债游行在费城举行,这是费城历史上最大的游行,一共有几十万人参与。28日之前,海军士兵从军营中带来的第二波流感病毒已经在费城登陆并引起了人们注意,许多人呼吁取消游行同时采取更极端的措施关闭公共场所。费城的公共卫生和慈善部门负责人克鲁森(Wilmer Krusen)出于政治考虑拒绝了这一提议,并且通过媒体一再向市民保证流感不会造成严重威胁。

游行照常进行,流感病毒也“不负众望”。很快,费城31家病床全部挤满了流感病人,家属即使给医生塞100美元的红包也无法将自己家中生病的人送进医院。游行后第三天,费城因流感死亡117人。游行后第五天,克鲁森迫于形势承认疫情已经变得相当严重,并且关闭了教堂、学校、剧院等公共场所,政府及法院随后也被迫关闭。到游行后十天左右,每日死亡人数已经超过400人并且继续上升,这一数字已经超过了费城平均每周所有其他疾病及犯罪、事故导致的死亡人数之和。

有人死去的人家会在门上挂一块绸布。于是费城到处都飘满了绸布。由于死去的人过多过快,加之部分市政人员因害怕被传染而拒绝处理流感病人尸体,许多人只好把尸体暂时留在家中,和死去的亲人一同生活。有的人甚至因为自己也已染病、虚弱得无法将死者搬下床,只好和死去的丈夫或妻子继续睡在同一張床上。

社会发起了总动员。医学院解散了班级,让学生们直接去城内各医疗机构工作,因为此时医生与护士处于极度紧缺状态,哪怕只有一点医学知识的人也被欢迎加入医疗团队。不过,当时既没有今天的抗流感病毒药物,对于继发的肺炎以及急性炎性肺水肿(ARDS)等也无有效治疗手段,医生能起的作用其实不大。人们寄希望于通过严厉的公共卫生措施尽可能减少传染。当时美国报纸上出现这样的警告:“每个吐痰的人都是在帮助德国。”纽约州规定,如果咳嗽或打喷嚏时不遮住脸将判入狱一年并罚款500美元。不过拥挤的军营、肮脏的城市卫生环境、政府对信息有选择性地发布等一系列因素还是加速了流感的传播。一些国家实行极为严格的出入境检疫制度,试图用地理优势将自己隔绝于此次大流感之外,比如澳大利亚,但未能奏效,流感还是随着一些携带病毒的“漏网之鱼”进入了境内。流感最终传遍了全球。

疫情的快速传播在社会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慌。黑死病再次到来的说法是常见谣言之一,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谣言是这场疫情是由敌国发动的细菌战。因为是在战时,美国执法部门亦不敢掉以轻心,他们逮捕了一些特定的德裔美国人进行审讯,不过最终没有找到他们是来美国散布病菌的德国间谍的证据。

因为记录的完整性和话语权的优势,人们对这次大流感中许多西方国家的遭遇有详细了解。但应注意的是,此次大流感中对许多欠发达和生活方式较为原始的地区更是巨大灾难。与西方社会面临的社会混乱不同,他们遭遇的是灭顶之灾。因为与世界其他地区较为隔绝,他们对流感病毒的抵抗力尤其差。即使1918大流感的死亡率远超过一般流感,但以美国本土为例,最终有1%左右的人口因此次流感丧生,而这一数字对太平洋上的部分岛屿是25%以上,对北极地区一些因纽特人村落则是80%以上。

美国军队传染性疾病委员会负责人沃恩(Victor Vaughan)在大流感期间所做的疫情监控工作使他目睹了全球相继被病毒入侵的过程。他当时曾评论道:“如果这场流行病继续以这种速度蔓延,短短几个星期内……文明将轻易地在地球上湮灭。”

病原体是什么?

李文凯是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驻华首席代表,他此前在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任公共卫生信息学专家,对中美两国的疾控体系有深刻了解。他告诉本刊,2003年SARS疫情过后,中国的疾控体系有了极大提升,但和国际上的差距依然存在。他与现任中国疾控中心副主任冯子健及美国疾控中心官员瓦尔马(Jay K. Varma)等合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出,中美在应对新发传染病疫情时一项主要差距是“基于病原学检测的监测系统”。

“什么叫‘基于病原学检测?就是通过临床微生物实验室,查清楚引起疾病的病原体到底是什么,然后再对症进行防控和治疗。”李文凯说。传染病来袭,先查清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疾病,这是看似一个“常识”般的认识,不过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这涉及微生物实验室的建设、整个公共卫生系统的协调与合作、病人自己和医生的意识等,中国还有很大差距。”李文凯介绍,一个成功的范例正是2009年甲型H1N1的流感疫情。当时出现了新型毒株,基于一套健全的监测体系,美国两家实验室将无法分型的流感毒株送到了美国疾控中心的实验室进行进一步分析,从而引发出对这种新出现的流感病毒的及时的全球应对。

病原体是什么?这同样是1918年的科学家们最想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基本又如此关键,对它的回答将关系到整场战役的成败。

挑起重任的是以美国科学院主席韦尔奇(William Henry Welch)为代表的一批科学家,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还处于草创期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洛克菲勒研究所和欧洲各大实验室中学习、工作,这些是为现代医学奠基的机构,他们也是现代医学的最初探索者。大流感中,从事流感相关研究的科学家们获得了资金和其他资源的完全倾斜。在军方的默许下,美国波士顿一所海军监狱中的几十名囚犯甚至被用于做人体实验。这些“志愿者”们被科学家用各种方式尝试感染流感病毒,并实验治疗方法。

科学家们一度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1918年9月27日,韦尔奇等三位顶级科学家联名致电美国公共卫生部部长:“已经确定德文斯军营的流感由菲佛氏杆菌引发。”同期《科学》(Science)上也刊载报道:“病原体被认为是菲佛氏杆菌。”所谓“菲佛氏杆菌”,又被命名为“流感杆菌”,由菲佛(Richard Pfeiffer)首次分离,直到大流感结束时被科学界普遍认为是引发流感的罪魁祸首。尽管有大量实验室报告无法在流感病人身上找到菲佛氏杆菌,但这些报告被认为是实验室分离细菌技术上的局限造成的误差,毕竟菲佛氏杆菌是一种极难培养的微生物。基于此结论和其他工作,10月中旬时科学家宣布制备出了流感及肺炎疫苗,美国政府据此生产了高达200万份疫苗下发至部队。

然而我们今天都已知道,1918年的科学家们搞错了。流感的病原体是RNA病毒,而非细菌,自然也就不可能是“菲佛氏杆菌”。细菌自身为完整的细胞,病毒则仅由遗传物质(DNA或RNA)和蛋白质组成,二者在生物学分类上完全不同,这项已经写进今天中学生物课本里的基本知识,科学家们要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能了解。对病原体的判断错误,导致大流感期间科学家们未能对控制疫情起到实质性帮助。根据军方随后出具的报告,此前匆忙研制和下发的“流感疫苗”也是无效的。

随着1919年的到来,巨大压力之下的科学家们愈发焦急,尤其是在初期研制的疫苗被证明无效之后。然而流感却变得温和了,虽然仍在传播,但致死率已经大大下降。很快,经历了短暂的第三波疫情,流感戛然而止了。在快速变异的过程中,流感病毒又将致死的基因片段丢掉了。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的流感让人类仿佛挨了一记隐形的拳头。

不过后世的科学家们始终没有忘记1918年中的这场“失败”,他们希望在掌握了新知识和工具后重新回到这一问题。大流感过后,流感病毒又已变异了无数次,去哪里再找回1918年的罪魁祸首?科学家们想起了那些不幸的因纽特人。因为遭遇整村的死绝,他们的聚居区长久以来不再有人类活动的干扰,北极地区又是一个天然的大冰箱,许多死于大流感的因纽特人的尸体完好地冷冻在这里,其组织样本中还可能提取出流感病毒毒株。

“二战”以后不时有科学团队去北极挖掘尸体以研究1918大流感中的病毒。目前达成共识的是,1918年的流感是由某种类型的甲型H1N1(H、N及数字分别代表病毒中血凝素和神经氨酸酶的种类)病毒引起,但发生了一些特殊的变异。这导致了此次流感的许多异常,例如年轻人中的高致死率。相关研究直到目前仍然十分活跃,《大流感》作者巴里向本刊简明总结了这些研究目前的进展:“科学家已经测出了1918年病毒的基因组序列并且以此为基础继续向前有所推进,但我们仍然不能具体地回答为何这种病毒有如此高的致死率。”

余波

1919年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召开。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英國首相劳莱·乔治(Lloyd George)、法国总理克列孟梭(Georges Clemenceau)和其他几十个国家的数千代表在巴黎一起决定战后新秩序划分。这次和会将会深远影响20世纪世界历史的走向。

广为人知的史实是,会前美国总统威尔逊在一些关键议题上与法国总理克列孟梭等人有严重冲突。威尔逊主张安抚德国,因为他害怕过于严厉的处罚会激起德国国内的反弹继而引发又一次世界大战,而自认为法国受难最深的克列孟梭则主张严惩德国。另一个受到史学界公认的事实是,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中途生了重病。这场病十分严重,使他一度不能会客并影响到他的判断能力。英国首相劳莱·乔治曾评价威尔逊,“神经和精神在会议中崩溃了”。

最终的结果是,威尔逊妥协了。巴黎和会前,陈独秀曾盛赞提出十四点建议的威尔逊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和会后则表示看清了这个“骗子”。威尔逊的反常甚至导致美国外交部门的不解以及数位外交官的辞职抗议。巴黎和会达成了严厉的惩罚措施,德国国内也果然遭遇了一系列经济困境、政治混乱及民族主义与纳粹势力的兴起。而和会上将德国在中国特权转让给日本的决定则直接导致了五四运动的爆发。

围绕威尔逊的病情历史学家一直有讨论,小中风即血管梗死是一种常见说法,被看作是和会后四个月威尔逊大中风的前兆。《大流感》的作者巴里告诉本刊,通过对当时威尔逊私人医生格雷森的往来电报、记录和其他档案的研究,他确信这一切的起因是威尔逊在巴黎感染了流感。“威尔逊得了流感,这种病毒可能导致了中风。1918年的尸检报告中经常能看到有关脑部血管损伤的记录。流行病学研究也支持流感和中风之间的关系。”巴里还指出,巴黎和会召开期间巴黎仍处在流感肆虐之下,1919年3月份内与威尔逊同去欧洲的第一夫人、第一夫人秘书及其他部分代表团成员感染流感,其中美国和平使团的25岁助理弗雷里(Donald Frary)因流感在巴黎去世。

巴里对此评论:“威尔逊在和会期间患了流感,这很清楚地对他造成了负面影响(it clearly disoriented him)。也许最终糟糕的条约的出台与他的健康状况有关,也许威尔逊为了保全国联无论如何都会做出让步。不过巴黎和会条约直接导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

张大庆认为,人们在研究历史时往往忽视了疾病的作用。“历史上罗马帝国的崩溃、中世纪的结束都和疾病的大爆发有非常直接的关系。不仅是人口和经济结构受到影响,短时间内大量死亡的发生——对当时的人而言是短时间内大量不明原因死亡的发生,对社会人心产生的动荡是极大的,其破坏力甚至超过战争。”

然而大流感也带给了我们许多宝贵的遗产。除了各国公共卫生体系的完善,以及国际间公共卫生合作的开展——由此产生了世界卫生组织,更重要的是那些科学家们的“失败”工作结下的硕果。

埃弗里(Oswald Avery)是大流感期间冲在破解病原体之谜第一线的科学家之一。直到流感结束后的几年,他还在研究“流感杆菌”。终于,他认识到了这不是流感的病原体,并将研究方向进一步转向肺炎,毕竟是肺炎最终完成了大流感中最后的杀戮。一晃几十年过去,直到1944年,他发表了一篇注定被载入史册的论文《导致肺炎球菌类型转化物质的化学性质研究:由肺炎球菌Ⅲ型分离出的脱氧核糖核酸片段的诱导转化》。相比于这项研究对人们认识生命的极大推进,对治疗肺炎的帮助几乎显得无足轻重了。埃弗里通过这项研究,第一次发现并证明了:DNA是携带遗传信息的物质。

在此项研究以前,诺贝尔奖委员会已经因为埃弗里一生对免疫化学知识的贡献而慎重考虑授予其诺贝尔奖。但此篇横空出世的论文实在意义过于重大且太过于革命性,诺贝尔奖委员会决定暂缓授奖,让时间来检验他的这项研究。1953年,沃森(James Watson)和克里克(Francis Crick)在埃弗里工作的基础上,对DNA做了进一步研究并阐明其双螺旋结构。生物学的新纪元由此开始。

除此而外,还有太多的重要成果都和大流感期间的研究有着直接关系。人们都知道1928年弗莱明(Alexander Fleming)是因为忘了给一个培养葡萄球菌的培养皿加盖而偶然发现了抑制细菌生长的物质,也就是青霉素。而他之所以在制作那个培养皿,是为了能开发一种使“流感杆菌”更好生长的培养基,他还在延续大流感时期的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青霉素挽救了数千万人的生命。

被问及今天的我们能从大流感中学到什么,巴里如此回答:“下一次大流感的爆发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的问题。所有的国家都将休戚与共。比如中国,一定会在未来的全球疫情中扮演极为关键的角色。大流感给了我们很多教训。如果说哪一条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在危机来临时,人们要勇于面对真相,而不是回避或隐瞒,尤其是掌握有权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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