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的爷爷
2018-03-26蒲末释
蒲末释
老周
爷爷不是我亲爷爷,邻里的人都喊他“老周”。
小时候,爷爷背着我去垸里玩,总有人朝爷爷喊:“老周,带你小兄弟出来玩儿啊!”年幼的我不懂事,也跟着喊他“老周”。有次被父亲听到后,他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他骂我:“没良心。”我哭着鼻子去找爷爷,让他替我找父亲讨回公道。爷爷哄着我,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逗着我说:“你看你的脸,肿得跟个猪肘子似的,明天我就去买猪肘子给你吃。”我马上眉开眼笑地点头说:“好。”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入赘到我们家的。奶奶与她的第1个丈夫生有3个孩子。爷爷来的那年,作为老大的父亲刚满12岁。一家人,5张嘴,吃饭成了生活最大的问题。爷爷在这个村里一个外人都不认识,他只能挨家挨户去找挣钱的路子。推了一家门又推下一家門,没有人愿意带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外地人,不懂行情。
爷爷话不多,一米七五的身板,却格外清瘦,太重的体力活,他也干不了。一家人愁苦了四五天,爷爷心里想:再找不到活儿,就回去接着打光棍,省得拖累这一大家子人。在爷爷打定主意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把话跟奶奶讲明了。结果,邻居家阿贵的父亲吃完晚饭后,慢悠悠地来到我们家。阿贵的父亲是二道贩子,当时正是收花生的时节,他有路子,就让爷爷跟他一起贩卖花生。
做二道贩子,要有营生的工具:一辆自行车。家里的旧自行车早已驮不起重物,奶奶连夜出门借钱,东拼西凑的,第二天去镇上买了一辆二八自行车。回来时爷爷载着奶奶,垸里的路不好走,都是泥。父亲看到奶奶坐在后座上快到家门口了都不肯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车在拐弯时倒了下去,终于笑出了声。爷爷扶着奶奶起来,看向彼此,多日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也笑了起来。
家里有了经济来源,但仍然要省吃俭用。父亲记得小时候吃得最好的一顿,是有一年爷爷老家的二哥家杀猪,爷爷碰巧收芝麻收到那一片,就带了两个猪肘子回家,还买了一筒面。清汤寡水的面条混着炖过的猪肘子,爷爷坐在饭桌上招呼几个孩子吃,自己就喝一点汤,父亲则吃了一大碗。
父亲跟我说,那是他记忆里,少年时期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没啥能耐
爷爷善良,同时也木讷。他做二道贩子并没有赚多少钱。一大家子人五张嘴,日子过得十分紧巴。为了补贴家用,爷爷决定再多种十几亩地。
奶奶很反对这件事情。爷爷的肾不好,那副清瘦的模样怎么经得起如此操劳?但还是拗不过爷爷的坚持。就这样,一家人的生活总算好了些,至少吃得饱饭。但,繁重的农活累垮了爷爷。奶奶回忆说,每年渡过农忙,爷爷都不得不在家里歇息半个月。
歇息好后,爷爷会买猪肘子做给家里人吃。年年如此。
爷爷把煮了一遍的猪肘子放在锅里煎,肘子在锅里煎得黄里透红,再撒上葱花,倒了一勺酱油,白皙的肘子变得红彤彤的。爷爷会把肉都留给了奶奶和孩子们吃,他一个人啃骨头,父亲问他:“你怎么不吃肉?”他总说,“我已经吃够了,你快吃。”
我出生后,爷爷的身子再也禁不住累了。他终于不再操劳,但也没闲着。爷爷整日都带着我,常常给我做猪肘子吃。
小时候,爷爷的兄弟来我家拜年时,我总觉得爷爷的神情比平日光彩了很多。他常年紧皱的眉头,会悄悄地舒展开来。等他们走后,爷爷还会一个人到后屋里呆着。有一次我好奇,看到爷爷进了后屋,想进去逗他玩儿,“哐当”一声撞开门后,爷爷有些狼狈地擦着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哭。
我读初二那年,爷爷的身体彻底垮了。身上疼起来的时候,在床上打颤。父亲好几次从外地跑完长途车回来,都打算带着爷爷去医院检查,但爷爷总是摆手:“一把年纪了,有点病是正常的,就不要多花钱了。”父亲隔天就要出门,只好作罢。
有一个周末放假,家里的门敞开着,我喊“爷爷”没人应。进了屋,看到爷爷蜷缩在床上,他的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甚至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父亲连夜开车赶了回来,带爷爷去医院。医生拍完B超,是肾结石,当即说要做手术。手术费用要6 000元,父亲当时身上所有的积蓄只有5 000元,他连忙回家找人借了1 000元。做完手术,爷爷在病床上躺着,麻醉的药效还没过,我和父亲紧挨在他身边。
等爷爷醒来,意识还很模糊,只听到他有气无力地说,“嘻,这5 000元当你给我垫的,以后我还你。”父亲听完,语气激动起来,“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哪有一个老子要还儿子钱的。”爷爷呼了两口气,说,“我这辈子没啥能耐,还拖累你们,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说着爷爷艰难地别过脸去,不看我们。
父亲从凳子上起来,走出去抽烟。深夜的医院,走廊一片寂静,父亲的脚步声一“嗒”一“嗒”地在我的心里回响。我怕在房间里待着让爷爷难堪,正准备起身,他却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背握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抚按着。爷爷的手生满老茧,凉浸浸的,全然没有小时候抚摸我脖子的温暖。
那一个晚上无比漫长,父亲一次次出去抽烟,始终不发一语。到了后半夜,爷爷才安稳地睡着。
回家
病好以后,爷爷说,想回老家看看。
碰巧那天是周末,我在家。爷爷打点了一袋东西,里面特意放着奶奶提前买的两个猪肘。他骑车载着我,我的个子早就坐不了前面的单杠,就拎着袋子坐在后座上。
出发前,爷爷叮嘱我:“东西可别弄掉了。”我以为他在逗我,就说:“这生肘子,我也吃不了。”他却一脸严肃地说:“你当点心,东西是要带过去的。”
爷爷骑了一个多小时,碰到上坡路,我就从后座下来推车。中途在小卖铺买了一瓶水,他顺带买了一袋港饼给我解馋。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回去看的,是他父母的墓。他的老家早就被拆掉了,路人像看到陌生人一样好奇地打量着我俩,没一个人认出他。
在一个小山堆下,爷爷停了下来,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半山腰,看到并排筑着两个墓碑,周边长满了杂草,他把带来的水果和酒,一样一样拿出来堆放在坟前,又点了两根烟,靠在字迹早已脱落的碑石上。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给你们带来了酒和烟,还有鱼啊肉啊,和你们最爱吃的肘子。”“还以为这次我这条命要没了,就要过去看你们了,没去成呢。”“我现在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儿孙都长大了,也有了出息。”“爹,娘,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我也老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山丘上只有微风拂过,巍然寂静。烟燃灭了,酒也干了,爷爷从地上站起来,回头凝望着山下的村庄,眼里无比平静。
他擦了擦眼睛,抹了一把脸,声音洪亮地对我说:“走,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