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生活方式不需要谁拯救
2018-03-25阿美
阿美
每次一回到老家,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怒从心头起。年迈的父母把两居室的空间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下脚,家里到处是大大小小各种废弃纸箱、纸袋、不同形态的塑料包装、旧报纸及广告印刷品,捡回来的木板等装修垃圾,还有囤积的卫生纸等各种日用品,如同垃圾站。打开冰箱,不知吃了多少天的剩饭剩菜都裹着保鲜膜,塞得满满当当。亲友送来的过期食品、饮料俯拾皆是,因为从不舍得打开吃喝。
我先是摇头叹气,接着出言指责,父母开始争辩,几个回合后我便肝火大动,几乎要声泪俱下,我死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本可以舒适安逸的生活过成这样。
即使身价过亿也改不掉父母极度节俭的习惯
母亲今年80岁了,她的房间里囤积了自己一生所有的珍宝:结婚时的大腰粗布裤子、拴着铜钱的包袱皮,我小时候的格子外套和花棉裤,哥哥小时候的汗衫,以前做鞋时的鞋样子,绣花线、织毛衣剩下的毛线团,她孙子的小鞋子,爸爸年轻时的剪绒领子棉大衣、破了洞的府绸衬衫,过时的织花台布、褶边枕套、大花枕巾。
父亲最大的乐趣是废物利用,比如把捡回来的木板钉成鞋架、小凳子,或没什么用处的搁架;纸盒子剪成各种收纳盒。要不就是春天腌香椿芽、夏天酿葡萄酒、秋天晒地瓜干、端午节包粽子、春节做肉皮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明明每月有六七千块的退休金,却执着地按照70年代的生活方式兢兢业业地努力着。父亲的乐趣之二是买到划算的东西,如打折甩卖的日用品、过期的糕点、以发芽发霉为最终结局的整麻袋的红薯。
我赌着气,不顾他们的唠叨,把我认为是垃圾的空纸箱子、空瓶子、旧报纸等统统扔出去,几乎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把家里清理一遍,挥汗如雨、腰酸背疼,然后我觉得舒爽了许多,长舒一口气,但父母的表情却是失落、难受、不安,好像丢了万贯家财。等我半年后再次回家,家里又恢复了原样。我再次气结、无语,重演一遍上次的戏码。
我苦口婆心,从各个角度劝解他们:“你们积攒的这些东西,都是垃圾,垃圾,除了降低你们的生活质量一无所用。”或者,“以前的年代是物质匮乏,空间富余,当代生活是物质廉价,空间宝贵,你知道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吗?用来装垃圾划算吗?”
当然,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们懂的。
我和朋友吐槽父母的极品行为,说我有天下最悭吝节俭的父母,令我苦不堪言却又无能为力,不料很多朋友纷纷表示不服:我父母绝对比你父母极品!比如某著名导演,他的母亲出身大家闺秀,在抚育他们兄妹长大的过程中,被贫穷所摧毁。他说,母亲会把全家人穿旧的内裤和袜子再次利用,作为抹布,当家里来了外人,少年的他为此感到的耻辱,至今刻骨铭心;母亲计较节约每一分钱,直到今天,出门买个菜也依然习惯性地把家里的电闸关掉,盛菜时仍会习惯性地用筷子把盘子里的菜拨开,以显得多一些。即使儿子身价过亿也不能改变母亲的习惯。
我的朋友Z小姐控诉她的母亲(她母亲比我父母大概小一轮):我妈一直留着八十年代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大衣毛衣,说有一天没钱了怎么办,不是还可以穿吗?花十万块钱盖了个储藏室,以为里面有啥宝物,结果一看酱油瓶子就有一堆。剩菜剩饭可以连续吃一周,房间里堆满杂物,天上地下铺陈开来以致人只能蜷睡在小床一侧,看上去很苦,可是又经常一次性买十件同样的羊毛衫,每件六百,觉得划算。每年都要买很贵的家具,然后说没地儿放了,扔院子里或是送人。一边极度节约,一边又挥霍浪费。
很多人谈起父母的生活,都有同样的痛感和无力感。我们过上了貌似小康的生活,希望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父母,也能和我们一样,告别苦难的过去,在所剩不多的晚年,享受新时代的福祉,可惜,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经历过贫穷的父母他们不懂享受
在我们看来,父母在继续受苦受难,这让我们心怀愧疚,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目前的生活。想到和垃圾相伴的年迈父母,我们很难完全没有负罪感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即使并没有挥霍和浪费。
每当我在超市里看见那些抢购打折商品的老年人,在蔬菜柜里挑挑拣拣、剥去菜叶子再装袋,或者称重后再偷偷往里塞几棵菜的老年人,我没法向他们投以鄙夷的眼光,只是内心一阵酸楚感袭来。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父辈,在盛年时饱经饥馑和匮乏,贫穷的记忆像基因一样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永远也不可能被磨灭。
艺术家宋冬做过一个展览——《物尽其用》,就是把母亲囤积了一辈子的物品作为展品摆出来,效果触目惊心。
今天的年轻人很难理解这种“收集”中的酸甜苦辣:如此众多毫无价值的零零碎碎,难道真能构成一个蚕茧般的私人世界,提供虚幻的安全和温暖,甚至引发一丝丝亲密的回忆?
但对于这类收藏的许多所有者而言,生活状况和物质条件的改变并无法取代几十年来习惯了的环境和心态,因此他们继续收集,继续拒绝抛弃暂时无用但可能一朝有用的东西。他们所保护的更是一种对过去经验的珍惜。
这不禁令人思考,该如何去理解父母的坚持和执念?
在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他们沦为了物质的奴隶,在这个物质变得极其廉价的时代,仍然重复着过去的经验。正如那位导演朋友所说:贫穷摧毁了他们。他们没有审美,不懂得享受,把实用视为最大的美德。
日本设计师青山周平曾经因为改造南锣鼓巷一位大婶家35平米的房子而爆红网络,但是当青山的粉丝在一段时间后回访大婶家时,不禁发出“心疼青山周平一秒”的惊呼,因为改造得美轮美奂的房子几乎又恢复了原样,屋内屋外堆满无用的杂物,房子改造了,但思维和生活方式却是不可改造的。
我父亲最擅長的就是在艰苦的环境里挖掘一切生存资源,我母亲最大的美德就是节俭,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一辈子没丢过东西(除了晚年被骗子骗去了金戒指)。他们感到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买到了自己觉得划算的东西,我姑姑买18斤大葱省了几十块,那感觉像年轻人赚了一百万。可惜,这一切在今天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不合时宜,无人理解。
为什么要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给父母
我家的囤积史还不是最奇葩的,看过一条新闻,一对住在高档小区的老年夫妇,却整日捡拾垃圾堆在门口,引起邻居投诉。当我上网搜索“捡垃圾的老年夫妇”,却发现沉迷捡垃圾的老年人并非孤例,而是一个群体现象,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甚至成为了一种新型的心理疾病,有多位心理专家对此进行分析解读。
“从某种程度上说,老人‘拾荒表现出来的正是‘心荒。年轻时经历过物质贫瘠的时光,现在用囤积物品来获得相对的安全感,通过捡拾垃圾的过程来释放自己的情感、充实自己的生活,将情感附着在垃圾上,获得更大的安全感和依赖。另外,老人爱国垃圾,表明他们的匮乏感并不限于物质层面,而是情感的匮乏。”
从匮乏年代进入物质过剩年代,从为儿女奔忙的盛年进入孤独的老年,他们似乎一下子就被甩出了时代之外,一时无所适从。也许,按照过去的方式生活,才是唯一使他们感到心安神定的方式。
今年,当我再次和父母为此争执时,忽然醒悟到这一点。为什么要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他们?为什么不能尊重他们的经验和记忆?当我们到处大谈平等和尊重,在弱势群体和动物身上表现我们的政治正确时,却难以理解和尊重我们的父辈。
我们执着地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健康的、先进的,视他们的活法为错误的、落伍的、不合时宜的,我们努力想要改造他们的意愿貌似饱含着爱和善意,实际上同样是粗暴和傲慢的,我们的看法,难道就不是偏见吗?
我们没有经历他们所经历的贫穷、饥馑、匮乏,没有像他们那样,为了吃上一顿饱饭而穷尽所有智慧和体力。我们顺理成章地跟上了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时代的快速变幻令他们错乱、茫然、无所适从,就好像在巨浪颠簸的大海上漂浮,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才能找到他们确认自我的坐标,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仅存的安全感。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受困于阅历、经验和记忆,也就是说,人是很难背叛自己的出身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当人形成了自我认同,他会忠于那个被认同了的自我,忠于他的记忆和经验,背叛自我才是最大的难题,这是人之为人的悲剧,然而不也正是人这种东西的可贵之处吗?
一群人在疯狂地消费,一群人在极致地节俭。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生活都是一个悖论,我们不可能完美地解决一切矛盾。在这个垂垂老矣的囤积旧物和垃圾的群体背后,是一代人的饥馑记忆,也是一代人被时代抛棄后的迷乱和不安。
我们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也许最好是尊重这个记忆,而不是无情地扫荡他们的生命经验,执着地要求他们按我们的意愿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