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宗江:梁思成是如何发现唐代佛光寺的
2018-03-25
编者按:莫宗江(1916-1999),广东新会人。1931年在北京参加中国营造学社工作,协助梁思成调查、测绘了一批隋唐以来重要的古代建筑。抗日战争时期随梁思成转赴云南昆明、四川李庄。曾任清华大学建筑系建筑历史教研组主任、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史分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全集-建筑艺术编》顾问。1987年梁思成领导的“中国古代建筑理论及文物建筑保护”研究,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莫宗江是获奖者之一。本文是莫宗江就梁思成到山西考古,发现唐代寺院佛光寺的过程接受的记者访谈。
缘起《敦煌图录》
记者:关于佛光寺,您能和我谈谈当时发现的过程吗?
莫宗江:咳,别提了,佛光寺,我的老师高兴得不得了!我们第一次看到唐朝建筑!我们当初为什么高兴到那种程度呢?原来日本人说,中国已经没有唐朝建筑了。日本学者是善意的,他说,中国人要想研究唐朝建筑,只能到日本来。日本有比佛光寺早的建筑,从建筑史上是很清楚的一个事情,日本留下了几个最早的唐朝建筑。
日本自己的建筑发展史,前头没有。所以,很明显的是,这些建筑是日本当时派遣的唐使带回的中国工匠建的,所以是地道的唐朝建筑。特别是鉴真大师去盖的那个唐招提寺,完全是中国式的。请中国工匠过去很容易,工匠是愿意的。好工匠希望自己能搞出好的作品来。
日本留下了这些东西,我讲建筑史的时候没办法,讲到唐朝,还得引用日本的例子。有了佛光寺以后,我们才开始发现了我国的唐朝建筑,可都没有日本那么早,佛光寺已经是晚唐的了,日本有唐朝早期的建筑。
记者:听说梁思成先生是看了一幅敦煌的壁画才找过去的,是吧?
莫宗江:那是法国伯希和拍的《敦煌图录》,我们用的是北京图书馆(时称国立北平图书馆)的《敦煌图录》。当时北京图书馆馆长——当时的——也是营造学社的理事,北京图书馆给了营造学社一个研究室,研究室可以内部借书。
记者:当时去找佛光寺的时候,是从北京出发的吗?
莫宗江:不是。我们过去的工作条件是这样的。这次计划,到哪一省?走哪几条线?先到北京图书馆,把原先所有的地方志,县志、府志,全借出来,顺着县志、府志上的,顺着线路一路找过去。这里面记载的有哪些有名的庙?哪些古庙?哪些重要的文物?都抄在一个本上。我们走的时候,就顺着这个本子一路找过去。到了地方上,挨着个问:这庙是在哪儿?什么地方?现在保存情况怎么样?哪个地方能去?可是,从前,很多地方不能去,县里就告诉我们,那个地方不能去,因为对你们的安全没法保证,离城远了。
记者:土匪多,是吧?
莫宗江:怕出问题。因为都是从上头拿着介绍信来的。好像是很重要的科研单位来的,又是有名的人物。一听,梁启超的长公子,这可不得了!就怕万一出了问题他负担不起。所以,远的地方,不安全,就不让我们去。我们也知道,那时候交通非常困难,你真是在离城几十里的地方出了问题,只能人把你抬进城去,真是摔了、伤了,甚至于碰到抢劫的刀伤了,也许进城的时候,就已经流血过多了。
记者:你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莫宗江:一路都是民警拿着枪送我们啊,一到不安全的地儿,民警就叫我们停下来,他上高处看,看完打招呼,可以走,就过去。一到不安全的地方,县政府就派兵送我们。我们到云南去的时候,从大理到丽江,那是危险地区,一路都是带着枪护送的。
梁、林趣事
记者:林徽因先生每次都跟着你们去吗?
莫宗江:两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师,梁先生是建筑系毕业的,可是宾夕法尼亚大学那个建筑系不收女生,就是没有女建筑师。所以,(林徽因先生)她学的是舞台美术,她考的是艺术系。后来,梁先生到哈佛研究院继续搞建筑史的时候,林先生学的是那个学校的舞台艺术系。所以,两个人的专业不一样。可是,回来搞古建筑的时候,经常在一起,一起出去,林先生也去。
记者:林先生也是能上的,是吧?
莫宗江:林先生是很淘气的女孩子,敢爬树上房的!所以,梁先生带我们出去测量的时候,我们敢上,林先生就上。我们后来形成了测量的一套规矩,一进去,照相的照相,测图的测图,抄碑的抄碑。林先生当时是作家,所以,她对抄碑有兴趣,对历史文物有兴趣,她的艺术欣赏是很敏感的,非常敏感的。
他们还有一个事情,我非常尊重他们。他们美国留学的,带了美国学生的习惯回来。我跟梁先生出去这么多年,跑这么多地方,他从来没有让我帮他拿过东西,他什么事儿都是自己动手的。我跟梁先生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让我做这个做那个。他好像带自己的弟弟似的。
记者:很尊重您。
莫宗江:大概也许是他喜欢我。“九一八”事变、沈阳事件的时候,东北大学建筑系刚开了两年,可是梁先生是在“九一八”(事变这一年)的夏天,接了营造学社这个研究任务。梁先生在东北大学办了建筑系之后,他来讲建筑史,他一讲建筑史就发现被动了,没有中文的建筑史,(只有)德国的鲍希曼、日本的关野贞啊什么的,他一讲中国建筑史,都得用外国材料,没有中国建筑史。于是乎,他在沈阳东北大学做建筑系主任的时候,一到暑假,他就测北陵,他得积攒自己的中国建筑史的资料。所以,后来,营造学社一聘请他,他就辞了东大,到营造学社。那是1931年暑假的事情。
记者:听说,他在东北大学的时候,张学良那会儿是校长,他们之间合作得怎么样?
莫宗江:挺好的。张学良有雄心壮志,是要把东北大学建得超过南京中央大学的。所以,他重金聘请这些教授,一个教授一幢小楼,高薪高待遇。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东北大学办得超过中央大学。可是,没想到发生了“九一八”事变。
抵达佛光寺
记者:听梁从诫先生说,找到佛光寺,是在黄昏的时候。
莫宗江:我們测量完了,大家高兴,下来,该吃晚饭了。于是,就不在和尚的屋子里吃晚饭,这是林先生出的主意,走,我们上大殿前面去,上那儿!好像野餐似的。地上铺上席子、毯子,在那儿吃的晚饭。一边吃,一边看。
我们去测的时候,整个佛光寺建筑全刷了土朱,就是后来重修的时候,没有钱画彩画,通通用土朱刷了一遍。我们测量完了的时候,林先生忽然跟梁先生讲,她说梁底下好像有字。
记者:测量完了之后,是吧?
莫宗江:她看见梁底下土朱淡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字!
记者:测的时候,你们知道是唐代的吗?
莫宗江:测的时候我们不敢说。
记者:不敢说是唐代的?
莫宗江:因为我们测应县木塔什么的,跟佛光寺非常像。你看那个大相片,佛光寺也是那大斗棋、大椽檐什么的,所以,我们一直拿不准。后来,林先生说,看着像有字,她是远视,梁先生就跟着拿望远镜看,说好像是有字。于是,请纪先生(即纪玉堂,时任中国营造学社测绘员)到村子里找人,搭了架子,凑了点木料杉篙搭上去,纪先生拿水去刷它,没想到这一刷,湿的字刷出来了。一刷湿了以后,土朱底下的字透出来了。
梁先生趁着纪先生把它洗湿的时候,照的相。后来发表的,是洗湿的那个字。没洗湿的时候,是这样的,全是土红色的。这梁底下写的是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是施主的名字。然后呢,大殿的前头,有一个石幢,上头刻着唐朝大中十一年女弟子宁公遇,由此知道梁底下那个题名,是这个年代的。
梁底下写了右军中尉王,那可不得了的,皇宫里的禁卫军,左军、右军。负责整个右军的统帅,是右军中尉。(宁公遇是)禁卫军右军统帅的夫人。这梁底下四个题名都有。我们在四川的时候,发表这篇报告的时候,没有照相制版,抗日战争时期我们住在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