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梅伟强教授
2018-03-25黄柏军
黄柏军
2018年12月5日中午,我接到江门市侨联副主席余泽权同志的电话:著名华侨史专家梅伟强教授因病医治无效,当天上午与世长辞,享年79岁。梅伟强教授不幸患上癌症,这几年一直在与癌魔作斗争,这是本地学术界同仁一直关切关心的话题,对于他的离世,尽管我们此前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依然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一
我自小对地方史研究有兴趣,14岁开始投拜新会地方史研究专家陈占标先生为师。占标老师为了让我这个小毛孩见见大场面,开开眼界,经常带我参加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的学术活动,我就在这样的场合中,认识了时任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五邑侨史》主编的梅伟强教授。
梅伟强教授1939年9月出生于著名华侨之乡台山端芬,台山一中毕业后考进北京大学历史系,1964年北大毕业后曾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工作,从事非洲历史研究。八十年代中期,江门市筹建五邑大学,1985年2月,一心报效家乡的梅教授终于如愿以偿,申请调动回到五邑大学任教,曾任五邑大学党委宣传部长、统战部长。他回到五邑大学之后,组建五邑侨乡文化研究室,开始系统整理五邑华侨史料和开展华侨史研究,多年的坚守和丰硕的成果令他成为远近驰名的中国华侨历史、侨乡文化研究领域著名前辈,也是五邑华侨历史、侨乡文化学科开创者、奠基人,深受社会各界的好评和尊重。然而这位经历丰富、著作丰硕的大学者,却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温声细语、和蔼可亲,一点儿也没有学界泰斗的架子和威严,我这个“细路仔”在他面前也没有距离和隔膜。他指着我对陈占标老师说:“恭喜陈老师,你挖掘了一棵好苗子,现在搞地方史研究的后生仔不多了,我们对有兴趣的年轻人要好好培养,手把手教他们。”
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1993年,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酝酿换届,梅伟强、陈占标、刘重民三位学者提出要重视对年轻人的培养,补充新鲜血液,并且联名推荐我参加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而当时我还是一名年仅17岁的在读高中生,让一名高中生担任学会理事,这虽不是绝后也算空前了。由于梅伟强等先生的力排众议鼎力举荐,我当选为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唯一一位高中生理事。多少年后,我还在想,如果我有梅教授这样的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我能为无名小辈、后生小子做一些扶上马、送一程的举手之劳么?也许在梅教授一生中,这仅仅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可能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件小事了,但是他对年轻人的大爱、博爱长久地温暖着我的心。这件事对我影响很深,我也时刻提醒自己日后有能力的话,要象梅教授一样对成长中年轻人多点关心关爱,力所能及的扶一把帮一把。
二
在本地侨史研究圈子里,梅教授是一面旗帜,不单是他学问做得好,还因为他的气度胸襟和敢说真话,所以每逢有他参加的学术会议,气氛就会十分活跃,大家很喜欢听他的学术报告。他的学术报告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没有套话、废话、假话、一针见血、鞭辟入里,令人听后醍醐灌顶获益良多。
记得有一次,本地发现清末民初大型华侨义冢遗址,由于该地附近房地产开发如火如荼,华侨义冢的发现令某些既得利益者十分为难:保留华侨义冢,则妨碍了他们大搞开发的如意算盘;毁掉华侨义冢,有可能引起社会各界的千夫所指。后来,一些部门和学者提出一种折衷方案:能不能把华侨义冢遗址整体搬迁?另寻觅风水宝地重新安置这些先侨坟墓。这样保护和开发两不误,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尽管有一些学者出于各种目的附和这种方案,但是梅教授始终坚持一种观点:最好原址保护,没有破坏的文物保护才是最好的保护。他痛斥所谓遗址搬迁的做法是无可奈何的做法,是最愚蠢的做法。在這个过程中,有人对他不理解,有人说他闲话,但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毫不动摇。不看风头,不看权势,不看脸色,他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一个正直的学者的情操和风骨,那就是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梅教授与抗日烈士陈冠时家族的情谊也值得大书一笔。抗日烈士陈冠时,江门外海人,抗日战争时期在香港参加港九独立大队,后来在对日寇斗争中壮烈牺牲,外海镇尚存陈冠时烈士墓。梅伟强教授对这位出身外海华侨世家、活动牺牲在香港的抗日英烈,心存尊崇,穿针引线令陈冠时烈士亲属把珍贵史料、文献捐献给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梅教授自患病后,深居简出,无法去外海拜祭陈冠时墓,他深感遗憾,他表示人不到心要到,于是每逢清明节、烈士日,他都通过邮局汇款给陈冠时烈士亲属,请烈属以他个人的名义帮忙订制花圈送到陈冠时烈士墓,表达他对这位华侨子弟、抗日英雄的敬仰之情。陈冠时烈士弟弟陈铁感动地说:“难得有知音,有梅教授这样的知音,陈冠时烈士在九泉之下也应该含笑瞑目了。”
三
与梅教授多年交往,深感其人温和善良、热心助人,特别对年轻学者更是诸多鼓励,与他交流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但是他对年轻人要求也严格,特别是在学术上,由不得半点糊涂,在学术上有弄虚作假,梅教授的批评是毫不客气地。近年来,他对我有赞有弹,这两件事情都反映了他对年轻人的爱护和关顾。
他批评了我。有一次,我接到江门市政协的写作任务,要按照省政协的征文要求,写作一篇华侨史研究的论文参加全省的征文活动。那段时间,适逢很多杂事纠缠在一起,我是心神不定心不在焉,以应付交差的态度写了一篇论文上交了事,这样的论文其质量可想而知。江门市政协请来梅伟强教授协助修改定稿,梅教授看了我的论文,专门找我谈话,“狠狠”地批评了我:“这篇论文令我大失所望,完全显示不出你应有的学术水平,你不应该写出这样的论文,这是要代表江门地区拿到全省去参加比赛的,你要认真对待。”接着,他又具体谈了他的修改意见,大至文章结构、主题提炼,小到史料错讹、遣词造句,他一条条地指出,那些意见写满了整整两页纸,可见他为了修改我地这篇论文花费了多少心血。这次的面对面交流,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我挨了批评,论文被批到体无完肤需要重新推倒再来,但是我是服气的,也是感恩的,所谓爱之深所以责之切,梅教授正因为敬畏学术、爱护年轻人,所以对我们更加从高从严要求。这次不合格的“作业”和梅教授语重心长的批评一直警醒着我时时刻刻要积极认真对待学术研究,来不得半点马虎,来不得半点敷衍。我总希望梅教授还有机会批改我的“作业”,指导我的论文,可惜此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每每想到这个遗憾,不由得一声叹息。
他赞扬了我。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把我们的华侨史研究成果演变成通俗易懂的传播方式,使之走进侨乡的千家万户,令乡情、地情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为了做出一些有益的探索,我应邀为江门电视台担任专家解说,走上荧屏为五邑侨乡的历史文化、地方民俗等做一些通俗易懂的解说。没想到梅教授却很留意我的这些“小玩意儿”,他经常收看我的这些解说节目,深表赞赏。有一次,江门市侨联副主席余泽权同志去看望他,回来后,余副主席告诉我:“梅教授很关心你的近况,他对你走上荧屏宣传地方历史文化很赞赏,表示这是一条宣传侨史文化普及侨史文化的可行之路,功德无量很有意义,他大力支持你走这样一条路。”听了梅教授的评价,我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更加坚定了我把侨史文化形象化、普及化的决心和信心。
四
梅伟强教授是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的创会元老,三十五年来他与这个学术团体同呼吸共命运,是服务时间最长的副会长,就算后来退休了,他依然关注着学会的发展,和学会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一起搞活动,可见他对这个学术团体的钟情和热爱。梅教授退休时是副教授职称,但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提起他职称中的那个“副”字,因为在我们的眼中,他是名副其实的教授,他是侨乡人民爱戴的教授,认可的教授,他顶着副教授的职称,干了教授的贡献,做出了教授的成果。毫不夸张地说,梅教授本人就是五邑侨乡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
我是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的副秘书长和《五邑侨史》杂志副主编,是协助梅教授开展侨史研究工作的助手。梅教授患病后,《五邑侨史》编辑工作一直由我负责对外组稿、选稿、排版,校对,最后送给作为主编的梅教授进行终审。由于这样的关系,我和梅教授一直保持比较密切的接触,只要是我们去找他,他总会有求必应;只要我们送杂志清样给他,他总会精心审阅,及时反馈意见建议。所以,他主编的《五邑侨史》三十年,是锐意创新的三十年,也是硕果累累的三十年,在广东华侨史研究学界,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能有一定影响力和知名度,《五邑侨史》能有一席之地,梅伟强教授功不可没,他的贡献可谓大矣。
然而,梅伟强教授这几十年的贡献又岂止在一个学术团体、一份杂志上?君不见,开平碉楼与村落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创立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倡议成立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博物馆、编著《五邑华侨华人史》等等,都留下他晶莹的汗水和深深的脚印。他著述勤奋,成果丰硕,堪称是著作等身:梅教授生前致力研究五邑华侨历史,是五邑大学华侨文化史研究专家,单独写作或合著出版了《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史》(2001年)、《开平雕楼与村落田野调查》(2006年)、《集体家书连五洲——五邑侨刊乡讯研究》(2007年)、《百年侨刊——新宁杂志历史文化论》(2016年),发表了《海外华人社团国际化的发展趋向值得关注》《开平雕楼与村落研究》《梅光达的家世与中国情结》等多篇论文,对推进江门侨乡文化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这其中,每一件文化盛事,每一项侨界工程,都凝聚着梅教授殷殷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这个学识渊博、情系侨乡的五邑之子,用他的勤劳、智慧、刻苦、爱心,为我们留下了一座座文化的丰碑。五邑侨乡出了一个华侨史专家梅伟强,何其有幸!
行文至此,又接到江门市侨联副主席余泽权的电话,表示经过学会同仁初步商议,拟由我替代梅教授担任《五邑侨史》主编。以前我是梅教授的助手,今后我要独力承担起这份重大的责任了,我承担得起么?好想梅教授还象以前那样手把手地教导我们怎么挑选文章、怎么修改论文、怎么把杂志编出侨味,可惜这样的面对面的课堂永远也不会再有了。这让我想起他生前对我一赞一弹,我时刻告诫自己:搞学术研究要实事求是,团结广大专家学者,只要认真对待学术事业,狠下苦功,我們也一定可以打拼出一片天地。斯人已去,风范长存,梅伟强教授留给侨乡人民永不磨灭的精神遗产,其人其事将永远活在家乡人的心中。
梅教授,军仔的这些心里话,你在天国可曾听到?祝愿你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