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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不能不如此精明

2018-03-25李辉

粤海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评论家作家文学

李辉

在接受山东大学国家社科重大基金项目“当前文学生活调查”课题研究的问卷式采访中,关于当代文学、当代文学评论,我老老实实做过大意如下的回答: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真正值得细读的东西实属凤毛麟角,真正称得上精品杰作的则更为罕见;文学评论方面同样不尽人意,信口开河之类的文章比比皆是,整体上已经失去广大读者的基本信任。

由于是填充式答卷采访,我只能给出几个字的结论性观点,无法进行探讨,更谈不上较为详细而深入的阐述,笼统看去,无疑会蒙上“老生常谈、主观武断、管窥蠡测、意见偏执”等嫌疑。其实我也很担心这些东西渗透其间,让我做出错误的判断,也给读者的思维造成不良影响。因此我接受过那次采访之后,这些问题始终萦绕心间难以释怀,最终决定写出此文,简要梳理、阐发我多年来的这一思考,期望能够抛砖引玉,得到读者诸君的批评,或可对当代文学有所助益。因为力所不逮,也因为篇幅所限,本文论述范围仅限于小说创作,文学评论跟小说创作密不可分,所以在论述时顺带提及。

当代小说创作,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以来,仅纸质媒介,每年就要推出几百部、几干部长篇小说,近几年已突破四千余部,中短篇小说一万多篇,文学评论方面的文章无从统计,但数量肯定会超过小说创作,表面看来,确实是洋洋大观,浩如烟海,繁荣到了极点。但一个疑问紧跟着摆到我们面前:衡量文学创作繁荣与否的尺子是数量还是质量?发表一部质量上乘的小说“繁荣”,还是出产一千部粗制滥造的小说“繁荣”?答案当然无需指出。那么,自打所谓新时期(上世纪八十年)以来,数万部长篇小说中,不说跟古典名著相比,即便跟建国初期相比,超过《创业史》或者与其比肩的作品有几部?为什么绝大多数长篇小说问世不几天就再也无人问津,甚或仅仅读了几行几页便束之高阁起来?几十万篇中短篇小说,其中有几篇达到了《阿Q正传》以及《风波》《故乡》那样的水准?为什么刊登这些中短篇小说的各路期刊,订数一降再降,有些居然降到了零?而文学评论方面,仅就我个人的阅读范围而言,评论家们每年都要推出十几部几十部长篇小说“杰作”,推出几十篇上百篇中短篇小说“杰作”,结果却是白费力气,那些所谓的杰作不知被推到了何方去,而推动者也没留下什么大名,都成了昙花一现的过眼烟云。针对这种无法乐观的奇怪局面,多年來我们的作家、评论家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受到了网络媒体的冲击,文学只能边缘化,无可奈何花落去!那么我还有一问:为什么鲁迅先生的著作始终大卖?为什么《红楼梦》《百年孤独》等著作等始终大卖?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网络媒体的冲击?没有办法,事实胜如雄辩,我们只能正视这个现实:我们的作家、评论家出了问题,出了普遍性的大问题。

说到作家、评论家的问题,我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作家评论家们的才华:作家评论家才华不够,创作不出精品力作,贡献不出真知灼见,云云。不错,才华是重要的,甚至是写作者的首要条件,这一点自然必须肯定。关于当代作家“才华不够、知识欠缺、想象力匮乏,”从而导致庸常之作泛滥的文章,我们时常听到、读到,反复指出当代作家外语水平低下,甚至不懂外语,不能阅读原著汲取其精华,跟大世界接轨,古文功底薄弱,难以吸收传统文化之营养,知识结构单一,无法创作出集大成式的深刻厚重之杰作。这无疑是十分正确的。而我发现的问题是,我们的当代作家,我们大多数一线作家,外语水平不低,古文功底深厚,知识结构也不单一,甚至是博览群书,无所不通,有不少知名作家是大学里的教授,一些人还是研究生博士生的导师,应该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了。评论家更是如此,绝大多数是学院派,起码是教授副教授级,总体知识水准远超作家。这说明,当代小说鲜有黄钟大吕之作、文学评论被读者集体悬置的原因,主要不在缺乏才华,我们缺乏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我把这种东西叫做“糊涂”,也可以说,我们作家评论家的头脑过于“精明”了,集体性地患上了“创作精明症”,作家、评论家被“精明症”所统治,一些人是想方设法追求这统治,一些是心甘情愿接受统治,一些是无意识地受到了统治,总之是或轻或重地患上了颇为复杂的“精明症”,从而导致创作“细胞”变异,写不出真正的作品。

精明症表现之一:慎重选题、精心构思、反复打磨,冲击各级文学大奖。

这一类患者的出发点其实并不坏,“慎重选题、精心构思、反复打磨,”这一追求的本意应该说是非常健康的,作家评论家们“理应如此”的,只有“冲击文学大奖”一事,略含了些庸俗的实用主义成分,不过细说也无可厚非,不失为作家评论家们的正当追求。当今社会中,包括世界各国,人们对文学奖的重视度已是盛况空前,一旦获取大奖,政府重视,出版界重视,读者也要重视,起码要重视若干天。如果该奖项靠谱,我是说评奖原则靠谱、评委会成员靠谱,那么对文学创作当然是一种促进,对作者本人是一大鼓舞。所以问题不在文学奖本身,问题是这些文学奖的评判标准是否跟文学合拍?是否背离了文学本质甚至是南辕北辙?这份担心似乎纯属多余,因为文学奖标准是行家里手制定的,文学的行家,政治的行家,两者兼而有之的行家,评奖标准不会出问题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我们看各个机构的评奖条例,强调的一般都是政治性、思想性、艺术性相统一,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大体符合文学的本质,依据该条例筛选出来的作品,自然大体过得去,所以,依据该条例予以冲刺的作家评论家们,其产品也错不到哪里去,如果这样,这一类“精明症”患者也就不存在了。但是且慢,可悲的就是这个“且慢”,我们的作家评论家没有那么笨,相反是精明的,我们精明的作家评论家们琢磨出了评奖条例的“话外音”:政治性,一定要跟大政方针保持高度一致;思想性,一定不能偏离主旋律这根主线;艺术性,这块事麻烦一些,首先要推算清楚评委会有哪些人组成,喜欢《红楼梦》类作品的评委占多数,我们就要动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喜欢《百年孤独》类的占多数,我们就要动用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喜欢《城堡》的占多数,我们就要动用现代派创作方法,等等等,以此类推。大方向定好以后,我们的作家评论家就要开始进入具体的所谓创作运动了,首先是政治方面,必须跟某精神一致了再一致,发现有一丝一毫的不一致,或者有可能包含一丝一毫的不一致,坚决予以剔除,不留丁点隐患。思想方面,我们的作家评论家也晓得小说必须有“反面人物”的,有反面人物就得揭示社会的黑暗面,这事必须拿捏好分寸,小心了再小心,直到把阴暗面淡化得若有若无,真正做到“小骂大帮忙”,被主旋律的强光绝对控制住才勉强放心。艺术方面,这派那派的取舍完毕之后,我们的作家也明白得来点儿创新,文学贵在创新嘛,但是事情又紧跟着来了:评委们喜欢什么样的“新”?“这么样”叙述,担心喜欢“那么样”的评委摇头;“那么样”叙述,担心喜欢“这么样”的评委不赞成,于是便煞费苦心,大费踌躇,构思来构思去,修改来修改去,直到发表出版正式问世了,也不知道这个“新”创造得对还是不对,评委们认可还是不认可。如此这般注重“大奖”,绞尽脑汁地揣摩“大奖”,自以为是地遵从“大奖”,的的确确很有可能获得大奖,但其作品质量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精明症表现之二:身在体制内,八面玲珑,王顾左右而言他。

由于国家体制所致,中国当代知名作家、评论家大都被纳税人养在“闺中”,起码是间接地养在“闺中”,例如作协、文联、大学、报刊社等单位,一些是以国家名义直接养着,也就是体制内的机关事业单位,一些同样是以国家名义但是由国企性质的单位直接养着,比如官方色彩浓厚的报刊社、出版单位等等,总而言之,知名作家多数是衣食无忧的“国家人”,本质上都属于体制内。供养作家评论家最多的地方,自然是作协和文联了,地市级以下主要是文联,省市级以上主要是作协,一般省份,包括创作室、杂志社、官员作家在内,省市级作协工资单上的作家评论家至少几十人以上,有几个“文学大省”超过了一百人,再把新近兴起的签约作家加上去,这份名单大约平均也要超过了一百人。实事求是地说,把创作成绩突出且大有发展潜力的作家评论家及时地接纳到体制内或是半体制内,为他们解决生活后顾之忧,提供充足的创作时间,搭建继续发展的平台,无论对作家评论家,还是对于文学创作的繁荣昌盛,都是大好事,看上去百利而无一害。真正的事实却不是这样。据笔者粗略调查,中国省市级作协里的专业作家、那批以五十年代人为主力军的、近几年刚刚退休或者面临退休的专业作家,一部分人专业创作后再也不见发表作品,销声匿迹;一部分人专业后马上进入了所谓创作“瓶颈期”,作品质量逐渐下滑,一直“瓶颈”到了离岗退休,彻底退出文坛;一部分人则是未老先衰,四十岁后作品一部不如一部,五十岁左右居然写不动了,勉为其难地继续努力了几年,终于辍笔告老还乡;一部分人却干劲冲天,五十岁当然不服老,六十岁也觉得是青壮年,一部一部地写,一部一部地出笼,自我感觉始终良好,评论家的意见不仅是良好,是大好超好绝好,一部比一部杰出,一部比一部经典,但是在普通读者那里,却觉得这位作家已经不会写作,不该继续难为自己了,至于评论家为何还在如此鼓励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每个省市级作协里这批“正值盛年”的专业作家队伍里,最多只有三两个人、甚至是一两个人始终活跃在文坛,作品不间断地发表,虽然质量也是参差不齐,但总体是过得去的,没有白白占用那个专业作家的位置。这一庞大的专业作家队伍,进入体制内时自然个个出类拔萃,才华横溢,一定创作出了几个不俗的作品,获取过省级国家级的正规奖项,其创作才能是无可怀疑的,而为什么一进入体制内就开始消声、退出、早衰、乏力,呈现出大规模的“覆灭”趋势呢?冷丁看去是个无法破解的谜语,但调查分析后结论却不难得出:那就是这批作家评论家进入专业创作这个堂皇的序列后,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也就是说他们“体制化”后很快地精明起来,这份“精明”蚕食、摧毁了他们的创作才华,从而也使得“专业作家”这一“金饭碗”变成了一把双刃剑,养肥了身体,却掏空了大脑。这一类精明症患者多种多样,但“王顾左右而言他”之类型,危害最为典型、严重。简而言之,作家评论家成为梦寐以求的专业作家后,对这个职位越来越看重,不用坐班,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却是工资照开,奖金照领,而且享受干部待遇,世界上怕再也找不到這样的理想职位了,他们非常满足、非常兴奋、非常得意,其实对于作家而言,类似思想的滋生也已接近危险的边缘,它对文学创作的侵害作用是潜移默化的,决不容小觑,继续下去,单此一项就可以“消灭”一个作家,可悲的是专业作家们没有意识到这种侵害,反倒任其发展,由看重、珍视“专业作家”这个职位和头衔,很快发展到了必须采取措施好好保护这个职位和头衔,于是“精明”的事情由此派生,首先做人处事方面开始发生变化,由“性情中人”向“机关人”转变,拍马溜须,阿谀奉承等等等,与此同时创作理念里出现了许多禁区,这个不能写,那个不敢碰,不多久,作家评论家的“棱角”被磨光刨平,创作激情被冰封冷冻,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世故了冷漠了玲珑了圆滑了,创作那片海域成了一潭死水,想写也写不出来了,起码写不出个正经东西来了。此种精明症患者还有几个类型,例如成为专业作家之后,他们有意无意地开始了“更高”层次的追求,那就是当官,三追求两追求,官当上了也可能是没有当上,文学创作成了“茶后饭余”的事情,再怎么努力也白费功夫了。再例如当上了专业作家,觉得已经功成名就,可以不那么辛苦勤奋了,应该好好享受一个阶段、休养一个阶段再说了,这一休养再也走不出那份享受,其创作也就永远休息在安乐床上了。再再例如,一些平民出身的作家评论家,转眼成了政府机关的专业作家,思想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回头去看自己生存的地方就觉得“一览众山小”起来,沾沾自喜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创作生命也就完事大吉了。这几类患者,一些后面还要提到,虽不如“王顾左右而言他”派普遍,但对文学的危害性也较为深重,也是那批专业作家“整体覆没”的重要构成因素,有些病症还呈“并发式交叉感染”征候,尤为可怕。

精明症表现之三:某些文联作协单位,主席副主席之类官员作家的“老大”地位,其单位“皇帝的新装”流行。

中国现行体制虽仍处于深化改革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应该内行领导内行的用人机制好像没错,这一机制,似乎在各级作家协会里贯彻执行得最好,眼下地市级以上的作协主席,基本上是本地名气较大的作家,甚至是名气最大的作家。还是那句话,这一用人机制是好的,某些省市级作协,在名作家主席的管理、带动下,作家评论家们的创作环境不断改善,整个单位甚或是整个地区的文学创作欣欣向荣,也给整个文坛注入了新的血液和活力。但是我们同时也看到了相反的情况,某些名作家当上作协主席后,不喜欢自己的辖区里再出名作家,尤其不能出现盖过自己的名作家,他们不单是精明地如此思想,而且还采取了种种精明措施,千方百计地对那些冒头的家伙予以打压,以维护自己的“老大”地位。这其实是文人相轻,中国文学界的顽疾老病,新鲜的是这位“老大”不仅是对冒头的家伙们予以打压,而且还有对平庸之辈的奖掖。对平庸之辈大张旗鼓的奖掖,一方面是不担风险,即使鼓励上天去扶持上天去,也没有盖过自己这个“老大”的危险;一方面显示了自己的政绩,自己的胸怀和气度,看看,我这个“老大主席”发现培养了多少作家,为精神文明建设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而另一方面呢,则是对个别冒头家伙的巧妙“淹没”,是另一种打压:我们省这样的人才多得很呀,那个人算什么人才呢!而更更新鲜的是,这位老大“手下”的作家评论家们,基本上成了老大的工具、傀儡和奴隶,无论是会上会下,无人对老大说个不字,无人对老大提出质疑,无人对老大指手画脚,只一味地好好好,妙妙妙,高高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远是咱们的老大。《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正常的小孩子,在这样的单位里没有出现一个,那样的孩子成了标准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对此状况,那些在这样的作协主席手下当过差的作家们肯定大有体会,在此笔者不想多加啰嗦,只想让一个事实来说话。为写这篇文章笔者调查过三个省作协,这三个省作协的主席都是名作家,而近几年其创作都在走下坡路,网络上的批评文章已经汗牛充栋,省外作家评论家的批评性言论也时常出现,无疑的,这三位作家主席的创作一定是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但在本单位内,平均上百位二级以上的作家、评论家,自打该作家主席上任后,平均每年发表三百多篇关于该主席的文学评论,属于批评性质的居然没有一篇,没有一段,没有一句,没有半个字(按:因为不便公开调查,只好偷偷托朋友帮忙,朋友尽管尽心尽力,但也可能百密一疏,如果所举事例有所遗漏,请读者诸君补正并原谅)!当然,在文友之间,在确信其言论不会传播到自家的主席耳朵里去的私密场所,他们的意见正好跟发表出去的相反,有些人的言辞还相当激烈,在这种场所里,该主席的近作已经一文不值。唉唉唉,“可叹也夫”,我们的作家主席怎么如此精明,旗下的作家评论家们怎么如此精明啊。行文至此,我想讲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也可称作故事片段,为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依然隐去其籍贯姓名,用“某”字取代,请读者切莫刨根问底,更不要对号入座。某省作协有这样一位名作家主席,一天,作协主管的文学杂志社主编跑去找他汇报工作,激动非常地告诉主席,刚刚考录进杂志社半年的那位小说编辑原来是个小说创作奇才,主编拍着胸脯打包票,本省冲刺下一届鲁迅文学奖的作家非他莫属!省内得过鲁迅文学奖的,只有该主席一个,主席嘴里高兴地说好好好,一定要好好栽培!但那笑已经不像真笑了,只是主席属于高人,不容易观察得出。以发现人才为乐的学究主编哪里看得透这一层(事发后他才明白了当时之情景),只管屁颠屁颠地回去栽培去了。结果这一年的年底(第二年都等不到了),这位主席通过作协党组,找到一个十二万分充足的理由,把那位小说奇才堂而皇之地解聘出了作协,灰溜溜地去某企业跑腿弄材料去了。其编辑岗位换上了一位更为“合格”的人才,一位肯定没有获取鲁迅文学奖风险的所谓小说家。笔者不负责任地猜断一下,这位作家主席的权力如果再大一点,那位小说奇才大约要去扫马路了吧,如果掌握着生杀大权,小说奇才是不是难逃一死?同样是这位作家主席,一年数次操办繁荣创作的大会,通报本省培养作家若干,发表作品若干,目的自然是出政绩,往自己脸上贴金,展示自己的宽广胸怀和伟大人格,跟文学创作基本没有关系。还是这位作家主席,每年至少要为自己召开两次作品研讨会,人们只知道研讨会使用的是公款,或者是利用单位的名义拉来的赞助,但具体数字却从未公开。你说说,这样素质的“名作家”官员,还能写出什么好作品?而单位里对这种官员作家只会赞颂的作家评论家们,要想出现好作品恐怕也是难上加难吧。

精明症表现之四:全国各地文联、作协作家签约制形成制度,急功近利心态在签约作家这一群体中流行、蔓延、爆发。

作家签约制的出现,与其说是体制方面深化改革的产物,倒不如说是对专业制作家制度的反动。如上文所述,铁饭碗把作家们养成了庸才,养成了闲汉,养成了官僚,甚至养成了混子,再也弄不下去了,于是作家签约制应运而生。作家签约制从新世纪前后开始试水,现在已经成为省市级作协等单位的常规性制度,已被纳入相关部门的政绩范畴。还是那句已经说厌了的老话,签约制是一件大好事,能者进,庸者出,活水长流,激情永葆,理应对文学创作有所促进的,进入这一群体的作家,本该以此为动力,更好地做人做文,以不辜负这一良好制度。但事与愿违,许多签约作家们偏不这样,刚刚进入这一阵营的短暂兴奋过后,他们的精明劲儿逐渐产生。首先他们发现省市级“签约作家”不但有“大钱”可拿(一些省份签约作家的收入已经超过事业单位工资),而且名气也上了一个档次,甚至是若干档次,如果连续签约一直到老,比金饭碗作家还要理想,原因是多拿了一份薪水。跟专业作家不能比的是,签约作家时效有限,不能一劳永逸干到老,于是这类作家便产生了危机感,紧迫感,试图一次接一次地签下去。如果把这危机感紧迫感化作创作动力,自然是好事情,也正好跟签约制的目的合了拍,可惜動力是有了,只是这动力没有用在创作上,而是精明地用在了其它两个方面。一是时下流行的关系学。进入省市作协这个圈子后,签约作家们这才清楚,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那么一小部分人手里,这一小部分人说你成绩优良,前途无量,应该继续签约,那么就可以续签,如果说你不行,已经江郎才尽等等,那么就彻底没戏了。签约作家们就开始了五花八门的攻关术。作家签约制铺开来才不几年,笔者听到的攻关故事已经能够编纂成几本大书,但主要招数也就这么几手:套近乎,送钱送东西,歌颂领导业绩,请领导去本地考察、演讲、作报告(考察演讲作报告当然不是白做)。签约作家来自各行各业,有普通农民,普通工人,普通职员,也有大款,老板,官员,也就是说有贫有富,有自费消费者,也有公款消费者,送出去的“心意”自然也就轻重不等,但不管是重是轻,其心态是一致的,一致地变成了猥琐、卑贱、灰暗,人不是那个人了,这个人已经跟圣洁的文学相去甚远,甚或是没了关系,你想想,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够进行文学创作?所以这第一步,首先就把作为作家的自己毁掉了,再也不会写出像样的东西。但这种签约作家由于“不菲”的付出,下一届多半还会续签,而那些只知埋头创作的作家,除非获得了诺奖鲁奖等吓人奖项,下一届很可能被淘汰出局,这样就又蔓延出了恶性循环之态势,促使以公平竞争为根本原则的作家签约制,变成了不正当竞争、恶性竞争,结果平庸者胜出,优秀者甩出门外,把签约制引向了泥潭。第二个方面是千方百计地拿奖,挖空心思往“大刊名刊”那里挤。各地签约协议都有“硬指标”的,一般是获取省市级以上什么什么文学奖项,在北京上海那几家文学杂志上发表多少,被几家文学选刊转载过多少,下届即可以优先“考虑”续签。签约作家们便朝着大奖大刊选刊去了,上面提到的那类恶补“关系学”的签约作家,也不仅仅是学会了厚颜无耻的拍马溜须,他们也晓得创作成绩如果跟签约协议上的硬指标相去甚远,就算把领导的屁股拍出花来,下届续签怕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于是这类作家便双管齐下,对大奖评委大刊、选刊编辑也使出了相同的招数,这类作家具体使出了什么招数,不用列举事实,想想就会知道的,不必多言。我这里还想着重提说的是另一类签约作家,这类作家还坚守着道德的底线,不想用下三滥的手段博取领导欢心,只想把心思用在创作上,超额完成创作任务,事情也就跟着来了,也就是说他们也不得不“精明”一下子了。签约以前,这些作家的心态十分正常,或者自由投稿,或者接受愿意接受的约稿,至于获奖诸事情基本随他去,而现在呢,必须获奖,而且就那么几个奖,必须进入大刊选刊,这些刊物园地也就那么几块,他们也只好想方设法朝着那里去了,当然,他们不会像前一类签约作家那样,只要达到目的,什么恶心事也干得出来,但他们放下了清高的架子,主动跟相关人员联系,这个联系虽然也可能是近似朋友式的,问个好递个笑吃个饭什么的,其实内里已经暗含了献媚的成分,日积月累,这类作家也就变质变味了,不是以前那个人了,文学创作是容不得沙子的,人一旦变质变味,就等于宣布跟精品杰作断绝了关系。还有一类签约作家,进入这个阵营是靠着不名誉之手段,直接“攻关”而来,这类所谓作家并非个别现象,但笔者认为这种人跟文学无关,是文化商人,所以不多议论。

精明症表现之五:文学评论家们的精明,商品社会里的文学评论是“商品”,我捧了你吹了你炒作了你,必须考虑应有的回报。

这一段里我们集中观察剖析某些文学评论家以及这部分人制作出来的文学评论文章。不难发现,这部分人紧跟社会潮流,与时俱进,凭借自己的名气或者优势,已经成为“商品文学”大潮中的弄潮儿。他们日常只给三种作者(请注意,这里说的是三种作者,而不是三种文学作品,这种评论家注重的是作者)写评论,第一种是官员作家,包括作协领导、文联领导等文艺圈内的官员作家,也包括作家处长、作家县长、作家局长之类的官员作家,只要是官员作家,有签单权提拔权号召权命令权等等权利,其作品只要不是错别字太多、语法过于混乱,不是太垃圾太狗屎,评论家就乐于撰写大文,把该作品(具体撰文时才针对了作品)吹成一朵花。当然,如果这个作品太不像话,评论家的文章结尾时还要羞羞答答地“蛇足”上几个字,指出该杰作也不是十二分的完美,还有点儿“瑕不掩瑜”的小不足。评论家乐意评论的第二种作者是,作品研讨会的作者。我们知道,现在的许多作品研讨会,一般作者是开不起的,原因我就不说了,你知道的。我们只能说,研讨会的作者,一类是官员作家,一类是大款富翁,也有个别不太富裕的人,但他必须会筹钱,流行话叫作拉“赞助”,话说回来,能够拉到大额赞助的,也绝非等闲之辈,所以说研讨会一般人开不起。以“商品”为基本准则的评论家们,这种研讨会是接到邀请就要坚决出场的,不管会议研讨的主角是真名家还是文场混子,其作品真正值得研讨还是出版水平都未达到,甚而至于“大作”还没有见过,上场后才发到手里,匆匆扫视了几行,便“成竹在胸”了,洋洋洒洒地赞颂起来,会后又洋洋洒洒地整理成大著,报刊上发表出去。评论家们喜欢评论的第三种作者是造访到电脑跟前的作者,这种作者一般是求取序言什么的,论家只要看看作者(仍然不是作品)值得一写,便会欣然接受,如期把序言交到作者手上,而后又把它发表在报刊上。报刊上天天见到的推介性评论,有多少篇是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恐怕不是一个小数字。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讲一个真实故事,是去年在某地开会,一位文学评论家朋友讲给我的。评论家朋友说,一天,一位出版商给他送去一摞长篇小说打印稿,说作者是某某单位的某某,对作家这个头衔相当看重,但这部小说语言上还存在些小问题,情节也有值得商榷推敲的地方,希望我那位评论家朋友替他润色一下,顺便写一个序言,同时把序言发表在报刊上。出版商当场付了“稿酬”。这笔“稿酬”,比我朋友十年薪水还多,我那朋友便接下这个活计。出版商走后,我朋友翻开那位某界大佬的稿子,看完一页就明白这笔“稿费”跟他无缘了,因为这部所谓的长篇小说,再怎么修改也达不到出版水平,顶多算得上文学爱好者的习作。我朋友只好把稿子和“稿费”给退了回去。大约三个月后,该书隆重出版上市,封面上赫然印着六位著名作家、评论家的大名和推荐语,几天后,我朋友翻阅新到的报刊,忽然看到了一篇推介该书的文章,作者是当红某评论家,文章登在某大报的二版,标题也不能公开,但意思可以公示出来一一一部精品力作横空出世了。呜呼哀哉,我的老天爷,我真不想继续啰嗦下去了!但不得不再饶舌几句,这类所谓文学评论家的胡吹乱捧,对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环境的破坏性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制造混乱,把读者引入歧途,无所适从,同时淹没了真正评论家的声音,那些认认真真的披沙拣金者的真知灼见,读者也不敢轻易相信了。对于被推介的作品、作者,也是浪得一时虚名,深重的是危害。试想一下,即便是知名作家,如果眼看着他迷了路,走到了悬崖边上,我们是告诉他真相请他快点“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好呢,还是赞扬他路子对头请大踏步前行的好?这种精明症继续发作,最后换来的只能是文学评论界的整体性沦陷。

精明症表现之六:赢得文学市场的特别对策,成名成家的高明手段,当代作家们的群体性“精明”。

毋庸讳言,当代文学自打新世纪前后便开始出现“外强中干”局面,一面是海量文学作品源源不断问世,一面是读者退潮样大量流失,“名家名作”只存在于评论家笔下,在读者那里掀不起什么浪花,即便推介文章铺天盖地,鼓吹到天边去,作品也卖不动多少,呆不几天就要悄悄下架。最苦恼的自然是作家,新老作家全都苦恼。出生于五十年代的那批知名作家,依然是当下文坛的“中坚”力量,“佳作”不断问世,但在读者那里多半似乎已经退场,不读怕“遗珠”,一读便摇头不止,后悔得要命。生于六十年代后的知名作家,自以为势力已经超过五十年代的那一批,但在读者心目中仍然不如五十年代作家“著名”。面对这个似乎非常奇怪的现状,新老作家们开始了整体性的“突围”,结果却仍然呆在“包围圈”中,五十年代的出不来好东西,六十年代的“蓋不过”五十年代。我们仔细梳理一下,发现这个现象并不奇怪,也不复杂,“突围”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难,该现状原因何在,一句话即可大体概括:这些作家患了“精明症”。先说五十年代的那一批。那一批成名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老作家(眼下六十岁左右,其实正值盛年),他们是否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创作心态?那时候,首先他们的心地是干净的,也想到了名,想到了利,但没有超出“正常人”的范畴,甚至因为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私心杂念而暗暗惭愧。其次是激情汹涌澎湃,他们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决心要为人民大众鼓与呼,为社会的繁荣发展做出大贡献,且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勇于向人性恶宣战,向罪恶势力宣战。再就是他们的文学追求是健康的,不管是现实主义的传统派,还是现代主义的革新派,他们没有忽视内容,没有走向虚无,无论形式怎样创新,内容始终坚持“言之有物”,“气息”跟大众紧密相连,跟真善美保持一致。所以八十年代出现了一批精品力作,他们走进了读者心灵,走进了文学史,那些作家借助这些精品力作,将被人们永远记住。八十年代过后,特别是九十年代之后,市场大潮汹涌而来,这批作家进入了专业序列,进入了官员序列,进入了声色犬马物欲横流的漩涡中,一些作家心甘情愿地变质,享受富贵生活,一些作家随波逐流,变化在不知不觉中,一些作家仍然清高,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内心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一句话,他们的私心重了,激情不再,爱憎感消失,真诚感消失,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贵族的躯壳。在全力享受生活的同时,他们还要文学创作,他们也把这事看得很重,遗憾的是无论怎么看重,他们也写不出八十年代那样的作品了,他们一些人知道病根之所在,不再难为自己,悄悄退出文坛,全身心享受去了,一些人还莫名其妙着,不气馁,不服输,喑暗用劲,可发表、出版出来的东西,一篇不如一篇,一部不如一部,自己肯定也看不下去了,但仍在“奋斗”着,决心找回昔日的荣光。或许是旁观者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我以为要找回来也不难,但必须先把那份“正常人”心态请回家,否则一切免谈。再说说六十年代届出生的作家们,自然包括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后的作家。这一批少壮派作家不单是阵营庞大,年轻气盛,创作准备也比五零后充分,特别是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们,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比比皆是,其作品数量也是汗牛充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境况根本没法比,其“艺术性”好像也高超得多,但为什么他们始终处于遮蔽状态,在读者和评论家心目中,没有出现一个五零后那样的杰出作家呢?根子仍然在作家的思想方面,由于过度精明。五零后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个心态,六零后特别是七零后八零后们没有产生过,他们出道时,跟心态已经严重变化了的五零后们并在了一起,一上道就远离了纯净,远离了真诚,远离了美好,远离了信仰,远离了朴实,远离了现实,一个真正作家所必须具备的可贵素质,全都有意无意地淡化了抛弃了,他们只知埋头创新创新创新,出名出名出名,畅销畅销畅销,社会的变迁见鬼去,人心的冷暖见鬼去,跟自己的切身利益无关的一切统统见鬼去,这样的心态,能够写出什么好东西吗?事实是他们左冲右突,什么流派也试验过了,艺术性精益求精了,“优秀”产品数不胜数了,但要想找出一部杰出的来,找出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样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来,读者没有读到,评论家也没有发现。这些“优秀”作品缺了什么?缺了思想,缺了灵魂,缺了精神。原因何在?答案在上面,不再赘述。这一类精明症患者,还有一批直接进入了市场,市场需要什么我就制造什么,直接奔金钱而去,这一类患者虽人数众多,但他们认为文学是“玩物”,根本不属于文学之范畴,咱们不应该说三道四。

围绕“精明症”所展开的讨论,到这里应该结束了。这里应该对症下药,开一个良方。可惜我开不出良方。我真的开不出。我只能说一些空话,甚至是大家听厌了的老套的空话:要想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创作出真正的精品力作,首先要做一个好人,一个非同寻常的大好人!

反之,满脑子功名利禄,纯粹为艺术而艺术,是搞不出大东西来的。况且我们真正是在为艺术而艺术吗?曹雪芹喝着稀粥创作《红楼梦》,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而他仍然“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现代主义大师卡夫卡更极端些,居然要把自己所有“羞于面世”的作品付之一炬。这才是为艺术而艺术吧。我们也煞费苦心,也精雕细琢,但主要目的(甚至是唯一目的)是怎么出名,怎么轰动,怎么畅销起来,最终是奔名去的奔钱去的,本质上是猥琐的自私的。所以做人的高下,跟作品的优劣是划等号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人品等于作品,正面的例子也不缺乏。陶渊明在就要饿死在床榻之际,贪官污吏们把美味佳肴送到他的嘴边,他却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挥而去之”。鲁迅干进了教育部,已经踏上了“官运亨通”的云梯,他不但不挖空心思地往上爬,反倒逃到了民间去。老托尔斯泰富甲天下,却整天为奴隶们的生活忧愁,因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居然数次自杀。马尔克斯走红后,一部新著等于“一库金砖”,他却为了弱势群体而“文学罢工”,整整五年一字未写。我们做得到吗?如果做不到,那就不要怪自己成不了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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