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上海市高教界批判胡适的相关情况
2018-03-25朱洪涛
朱洪涛
随着胡适研究的深入,尤其是史料的披露与出版,使得在胡适批判这一问题上,逐渐获得愈来愈全面的认识。譬如相继面世的《顾颉刚日记》《邓之诚文史札记》《宋云彬日记》,展现了身在批判氛围中的文化人的各色行径与心态。从政治上讲,既然当局指定要批,那就意味着很难逃得掉,只能批判。这让我们有从他者看胡适的视差与倒错之角度。这些史料披露的好处便是胡适批判的细节愈发具体和细腻,批判过程也得以立面的呈现。然而也有些许遗憾,即这些文化人都是局中人,所写所记多数为一己之观感与思考,有的记载甚至是耳食之言,不免错误之嫌。相关记录虽然鲜活然而零碎,不见大体的呈现。这并非是他们的问题,而是因为胡适批判涉及三方:官方、胡适、文化人。在这三方之中,胡适的视角基本是不重要的,即不管胡适愿意与否,这场运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胡适对这场运动的观感与评价在相关资料中已有记载。文化人的应对则随着越来越多私人日记书信等材料的涌现,亦不鲜见。唯独官方的批胡意见较少看到,特别是地方当局,更是少见。笔者在上海市档案馆看到一些与胡适批判相关的政府文件,或可补以往研究胡适批判官方视角不足之缺憾。
这些史料主要是由上海市高等学校委员会宣传部下达给上海各高校党委,指导高校如何执行胡适批判的文件。仔细阅读这些材料发现宣传部门对于胡适批判的流程有清晰的规定与要求。从批判目的讲,在一份“上海各高等学校一九五五年宣传唯物主义思想、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计划要点(初稿)”的文件里强调上海这座曾经“资本主义最集中、影响也最大的城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存在和发展有其温床,因而在上海高等学校中开展这一斗争就具有迫切性”。因此批判胡适的目的按照官方的意思归纳为三点:第一,认识全面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的意义、方针、政策、及其对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的关系。第二,认识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所表现的主要的资产阶级错误观点及其思想根源。第三,认识胡适的实用主义哲学的主观唯心论的反动本质及其对学术各部门的危害。与此目的相对应便是三个步骤的学习阶段,第一阶段为1955年1月10日至1月31日,以第一个具体要求为中心,组织一次至二次的小组讨论;第二阶段为1955年2月1日至2月28日,以第二个具体要求为中心,组织一次小组讨论;第三个阶段为1955年3月1日至4月15日,以第三个具体要求为中心,配合听取学校学习联共党史第四章哲学部分的报告,组织二次至三次的小组讨论。具体时间安排为每周周一至周四的上午八时至九时,讨论时间则临时另定。学习的文件包括郭沫若、周扬、李希凡、何其芳、王若水等人文章。具体的学习方法,“初稿”指示为四种:第一,讲演会。强调这种形式的批判须切实贯彻“自愿听讲”的原则,每月一到两次,每次二小时半为宜,题目范围不要过大,文件说“目前高校党委举辦的全市性的启蒙讲演,各校应组织进行传达”。正式文件中少有的出现了“启蒙”二字。第二,专题座谈会。主要目的是思想酝酿,领会政策,提高对运动的认识。文件规定这样的座谈一般要以系为单位进行为好。会前须围绕一定的具体目标组织发言,可以开展必要的讨论。但也强调这样的会议不宜过多,过多容易使教师“疲塌”。第三,论文讨论。这种专题批判论文主要是为展开不同论点的论争,文件对此种形式的批判做出了具体要求,“系与教研组对此应有全面计划,但注意选题不要太多,并提倡教师集体撰写”,并谓不能急功近利,“必须给以较长的准备时间和必要的资料,经过充分的研究之后再提出。讨论发言也必须很好组织,保证讨论在一定的政治思想水平和科学学术水平上进行,防止形成对文章文字细节的讨论或对论文撰写人的批判。这是使批判深入开展的主要形式”。文件在强调批判的同时多少还顾及了学术含量的保证。第四,写文章和读文章。这两种形式可以穿插进行,但必须加强领导,务使“普遍、有效”。文件指出在斗争中应密切注意教师的思想动态,特别是某些具有代表性的或学术上有影响力人物的思想动态,“及时进行解释和教育”。还说在批判过程中,注意不要因此再增加教师在时间上的负担,以免影响教学工作的正常进行。同时,在批判中要注意培养新生力量,鼓励其学习钻研,“发言力求具体分析,有内容,以理服人,防止生硬批判、与老教师对立的现象与情绪的发生”。文件提出注意批判的方式,强调有理有据,尊重老教师的态度,从实际的批判历史回看,就以顾颉刚日记为例,他所记载上海高校界的胡适批判让其心力交瘁,疲于应付。尊重老教师这一点在后来的批判中实际是很少顾及了。
笔者在阅览这些文件时,发现除了上述对批判时间、批判方式的相关表述外,还有对各高校开展批判的反馈与意见。这些意见涉及了具体的人物,显得特别鲜活而生动,是历史细部的细腻补充。
在“上海各高等学校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批判的情况简报第一号”文件中将各高校批判情况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开展较好。如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评为较好是认定这些学校在运动中阐明了党的政策,批判俞平伯和胡适的同时还联系了教学实际,检查了教学中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论调。第二类是只在党内做初步酝酿,布置了党内干部学习,但如何在党内外进一步加强贯彻、开展,相关高校党委尚未有肯定意见。文件点名批判上海第二医学院,认为该校在教学中存在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观点。指出教师中普遍存有愿意作研究工作,不愿作教学医疗工作的倾向,如教师中有人说“研究工作是收入,教学工作是支出”“研究是天才,教学是人才,医疗是地才”之类的话语。第三类是党内外基本上没有动起来的学校。这类学校有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上海俄文专科学校。客观原因也是这类理工类、实用性学校与批判俞平伯之间二者关系不大。“初稿”对某些高校批判效果不明显不满意有这样一段表述:“斗争的开展仍不够有力。少数学校领导上对于这一斗争尚未提起严重注意,至今尚未认真贯彻;有些已开展起来的学校由于思想领导不够深入,理论队伍比较薄弱,批评与自我批评尚未展开,教师中存在的思想顾虑就不能获得及时解决,讨论就不能保证在一定的思想水平与学术水平上进行。”
如果把“初稿”与“简报第一号”对读,实际存在的问题在“简报第一号”中表述得相当具体。文件认为上海各大高校大部分没有动起来,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错误观点”的批判不够深入有力,不仅在批判深度上没有超过李希凡、蓝翎所揭发的范围,且对俞平伯的观点尚没有从思想上彻底划清界限,“特别是还有一部分教授思想上还存有顾虑”。文件把这些问题总结为三大表现、四大原因。
第一种表现为政策认识不清,思想有顾虑。并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黄仲苏和施蛰存为例。黄仲苏认为:“党领导这次运动是有方向有政策的,对俞平伯的批判是射入射马(意思即表面上好像射俞,实际上是射我们),对胡适的批判是擒贼擒王(意思即是先打倒胡适,我们就可举手投降了。”施蛰存放话说有学生代表参加批判会,他就不参加了。是因为他受到在解放日报社召开会议,学生向老师面对面提意见的影响,故有此语。施蛰存在会上说“搞的乱了,把俞三十年前的《红楼梦辨》也提出来了。”师大校长孟宪承对批判表现“很消沉”,原因是他对杜威很崇拜,他曾对助教说:“杜威是有学问的,还不错,去苏联参观时,他说他的教育原则在苏联真正得到了实现,当时苏联也很尊重他。后来所以批判他是因为他有托匪嫌疑。”正因为孟宪承有这些思想,当解放日报记者约他写教育方面的批判文章时,孟宪承借口学习俄文太忙而拒绝。另外,有的教师对俞平伯抱有“很大同情”,有的教师说批判俞平伯是“打落水狗”,还有一些教师说胡适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知识,这样批判无形中提高胡适的知名度,“向来我就瞧不起他,现在却从各方面系统地批判他,这样岂不是更加提高了他的身价?”这与史学家邓之诚的看法不谋而合:“此间科学院开会,分九方面讨论胡适思想,甚为热烈。讨论或将到明夏始毕,书生千古未有之荣,胡适将自夸矣!”
第二种表现是对红楼梦研究的错误观点缺乏深刻认识与批判,文件批评讨论会上有的教师发言“庸俗空洞”“甚至有错误观点”。譬如华东师大徐震谔教授散发这样的“错误觀点”:“贾林反封建的精神由于娇生惯养的结果,贾宝玉是掌上明珠,林黛玉是独生女,所以不能忍受旧家庭的束缚。”
第三种表现是缺乏具体分析,基本观点掌握不准。指出有的教师把贾、林捧为反封建的英雄人物。如师大教授、翻译家罗玉君认为林黛玉是“中国最优秀的悲剧典型”。
在另一份文件“上海各高等学校宣传马克思主义唯物论思想、批判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的情况简报第二号”中对问题的表述则是以学校来区分的。文件提到复旦大学在批判中部分老师有思想障碍,不利于批判的进行。教务长苏步青反映,“现在理科教师一般采取‘隔岸观虎斗的态度,站在运动之外”。副教务长周予同提出,“不要采取过去思想改造运动的方式”,“怕风刮到自己头上”。在1955年3月9日举行的批判胡适文学思想的会上,华东师大的徐中玉教授虽然批判了胡适,但文件指明他没有提高到马克思主义美学原则的高度进行批判。罗玉君教授虽然认为胡适是“欺世盗名的投机者”,但也没有很好的具体分析。还有的教师做的报告演讲没有抓住观众,演讲内容“不够精练”,引证胡适原文太多,讲演时间太长等等问题在文件都有记载。
之所以产生不深入不广泛的现象,文件归纳了四个方面原因。第一,领导对开展工作的要求、步骤、方法指示不够明确,使各校很难具体制定切实可行的计划。第二,“干部缺乏‘本钱”,缺乏领导学术讨论的经验,因之工作上被动、不大胆。有的干部说,“学术讨论是硬碰硬,真枪真刀,自己一无本钱,二无经验,不敢上战场。”第三,上海市高校开展批判缺乏党的统一领导、通盘计划。第四,党内有相当一部分干部对这一工作缺乏重视,而且党内外缺乏批判的武器,“有党内干部缺乏学术知识,缺乏领导学术讨论的经验,因而不敢大胆深入战斗(如有的党员院长把胡适之与胡愈之混为一谈)。”
诚如文件所言,上海这座城市曾是“资产阶级”思想相当浓重之地,经济、文化也相当之发达,因此清理资产阶级思想也显得繁难。对于在中心城市上海的各大高校开展胡适批判运动,无疑具有较为典型的意义,这种典型意义体现在批判方式、批判效果、教员思想动态等方面情况的汇总,对于其他局部地区的开展运动具有借鉴作用。而上海市档案馆馆藏的这批文件,恰好为我们认识当年的胡适批判运动提供了新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