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遇的影响
2018-03-25汤鹏飞
汤鹏飞
有个长得极丑但极有钱的男人说:“人的长相和智商成反比。”
他这话不对,孩子都知道。但因为他有钱,没人反对。有人曾站到镜子前,抚着脸嗟叹自己缺陷不够。他是把丑当做偶像,我对此的态度是躲远。
因为需要,我在生活里也有过偶像,只不过他们不够丑,也不够有钱,所以无人知晓。连他们本人也不知道。他们一闪即逝,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小碎片,碎得都不是个完整的事,而且也不感人。我姑且叫做际遇。但他们对我的影响却终生难忘。
那年我15岁,从北方的农村考到南方的一个城市上学。有一天因为上课说话,被罚在楼道上拖地。劳动工具,南方的学生叫它帚布,我们则叫它拖把。先前,我在家从来没用过,因为地都是土筑的,用不上。很显然,这种劳动对家里有水泥地面的同學,是不需专门培训的。可我当时还用不惯,一前一后,胡乱划拉。干了有一小半,走过来一个女老师,这个老师小有名气,她因为漂亮,从而获得了嫉妒和绯闻。她穿黑色职业装,职业裙、高跟鞋,高抬头,目不斜视。高跟鞋“高儿高儿”地响着,节奏中有一种清高。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眼睛却追随着她,看她优雅地一翘腿,绕过我的拖把,“高儿高儿”继续走。走了几步,她忽然转身,向我走来,“拿着!”她把手里的书塞进我怀里,抢过我手里的帚布。“地要这样拖,你那是鬼画符。”她摆动腰肢,横向挥舞拖把,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反复,边舞边退。显然,这样既快又不留死角。示范完毕,她把帚布塞给我,抢回她的书,夹在咯吱窝,“高儿高儿”地走了。
很久之后,我才回过神。我的感觉很难说清。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我一直在学她,好像我很了解她似的。另外,我一直按照这个动作拖地,有三十年了,我想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再说第二个人。我们赶路到一个小镇子上,找饭吃。只有十字路口有一家饭馆,就是那种“苍蝇馆子”。因为在交通要道上,门前来往的大卡车很多。路面大坑小坑,大卡车都是满实满载,呼哧呼哧地,不停地刹车,轰油,刹车,轰油,很嘈杂。
吃饭的人不少,炒菜的是个高个子女人,脸上几缕汗水粘着头发,手脚麻利,站在灶台前,显得有些霸气。但不热情,有些不耐烦。我们点菜的时候,提了一点小要求:炒猪肝时把泡菜多放一些。她白了我们一眼。过了一会,我们发现她的菜分量很多,担心点的菜吃不完,就说:“把腊肉炒了,最后那个竹笋,要是还没弄,就不要了。”
她又白了我们一眼,把刀“啪”地放在灶台上,走开了。那一刻,我担心她嫌我们事多,挑剔,得罪了她,不想给我们做了。她到一张桌子跟前,喝了一口水,擦了一把汗,大步又走到灶台前。打火,颠勺,三两下就把腊肉做好了。味道真不错。她坐在墙角歇气,疲惫的眼神有些发愣。看到又来了人,她忽地站了起来,上前问:“吃点啥?”还是那副不太热情的模样。这时,我的同伴悄悄说:“打杂的那个矮个子男人,一只眼睛有点问题,是她的男人。”假如能接受她的那副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她的手艺的确不错。菜做得好,男人就算不中意,在这乱哄哄的闹市从白忙到黑,摆一下面孔又有什么?她有资格这样摆。
第三个,是个包工头。那几年我们单位的房子都是他盖的。每天早上,大多数人还躺在床上,就能听到他准时破口大骂。他就是我们的闹钟。
“你个砍脑壳的,你个短命娃儿,你个龟儿子,你把老子惹毛了,看老子咋个收拾你……”石泉方言婉转,被他骂得非常好听,尤其是骂声暂歇时,别有滋味暗中生。骂声再起时,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以至于没有人因为他吵醒人而提意见。
他骂人的话,细品起来,可归类为三项内容:一是骂人不注意安全;二是骂人不节约材料;三是骂人偷懒拖拉。骂得都极有道理。我们领导在会议最后也是提这三方面要求。约半个小时,他骂累了,就猫到一个工棚里喝茶去了。安排布置工作的早会,让他以独特而公开的方式,就这么弄完了。
有人说他挣了不少钱,也有人说他没挣到什么钱,不然总是穿一件破劳保服。因为每天骂人,他一直面色红润,精劲十足。到五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得了个怪病,人一下蔫儿了,也胖了,也没劲骂人了。骂不了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管他的那些人。
这几个与我不相干的小人物,常常在我脑子里晃荡。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