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拙浑厚开生面
2018-03-23李少华
对话时间:2018年6月27日、7月6日、7月8日、7月9日、7月11日、7月13日
对话地点:湖南省长沙市开福区水木轩小区王超尘先生寓所
访者说明:作为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湖南书坛代表人物,王超尘先生今年已经94岁高龄了。在湖南省书协副秘书长吴萍女士的引领下,我与王先生在他的寓所第一次见面。王先生虽然行动有点迟缓,但他的思维极为敏捷。特别是谈到书法创作和他个人成长过程的点点滴滴,王先生的记忆力让人吃惊。但毕竟年事已高,每次对话时间超过半个小时,王先生就感到有点体力不支。因此,我们约定每次只谈半个小时。但每次一打开记忆的阀门,王先生就滔滔不绝,直到我反复提醒才稍作休息。本对话内容分6次完成,其中也有王先生想起某事,临时电话通知我过去访谈。对话时部分内容偶有重复,均按行文需要重新整理。文中不再标明具体对话时间。
王超尘:湖南津市人(1925-),自幼酷爱书法,早年师从孙世灏、张一尊习山水画,后从事美术教学及设计。擅隶书,于隶法中融渗篆意,作品温润典雅、古厚醇和,独具一格。书作曾入选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联合国国际和平年美术、摄影、书法展览等国内外重大书法展。其作品入选《中国古今书法选》《全国文史研究馆书画藏品选》《中国书法选集》等百余部权威典籍。朱德纪念馆、贺龙纪念馆、罗荣桓纪念馆、刘少奇纪念馆、彭德怀纪念馆、齐白石纪念馆、鸦片战争博物馆、中央红军长征纪念馆、宋庆龄纪念馆、韶山毛泽东图书馆、鲁迅纪念馆等国内诸多纪念馆、博物馆及黄鹤楼、岳阳楼、炎帝陵等名胜古迹有其书写的墨迹勒石收藏。出版《王超尘隶书》(台湾天山出版社)、《王超尘书法选集》(湖南美术出版社)、《王超尘书岳阳楼记》《王超尘书桃花源记》《王超尘书醉翁亭记》(长城出版社)、《王超尘书法》(湖南美术出版社)等作品集多部。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央文史馆书画院研究员、湖南省书法家协会顾问、深圳大学书法研究所艺术顾问、湖南省文史研究馆员。以下简称“王”。
李少华:湖南广播电视台记者、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以下简称“李”。
一、终身爱好,书法至上
李:王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訪谈。最近这些年很少看到您参加书法界的活动,但对您的书法艺术,我们很早就非常熟悉了。我觉得像您这个年代的书法家,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人生经历,对我们这些后学者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想通过这样的访谈,尽可能比较完整、立体地去反映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学习历程和艺术思想观念。我想了解的可能不仅仅是您如何进行书法学习和创作方面的内容,我更感兴趣的是您的个人成长经历和艺术创作历程。
王:好。你先吃点西瓜。
李:您是1925年出生的。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年代。我很想知道,您的少年时期是怎么度过的?您从小对书法或者说写字就很感兴趣吗?
王:我们那个时候,从小学开始就非常重视书法。那时候叫写字课,是每天必修的。
李:您读小学的时候应该还有私塾吧?
王:有私塾,但是我没有读过。那个时候,有个芬兰人在常德津市传教,办了一家教会医院,叫津兰医院,后来还办了小学和中学。我的父亲原来是在湘雅医院工作。津市办了教会医院,就要他回到家乡去做事。我父亲的字写得很好,他用英文写的处方很漂亮,给我很深的印象。我是在津市出生的。我的母亲是南京金陵女子神学院毕业的,她爱好音乐,钢琴弹得很好。应该说父母亲的熏陶让我从小就埋下了艺术的种子。
李:教会学校也要练书法吗?
王:每天都要写两版毛笔字,还要交作业,每个星期还要张贴起来。老师进行批改点评,分甲乙丙丁几个等级。甲是最好的,有的在甲上还加两个圈。我的字经常会加两个圈,并给大家传观。
李:那时候是临写老师的范字还是临字帖呢?
王:一开始好像也不是临什么古人的字帖,应该是教材之类的东西吧。后来临柳公权的字帖。那个时候虽然没有科举了,但老师也教育我们说,字写不好,做任何事都会被看不起。那个时候的人,就算不是书法家,只要是读过书的,字都写得很好。这也是时代影响的关系。
李:那您初中、高中都在津市度过的吗?
王:也不完全是。中学阶段我是在抗日战争动荡艰苦的年代中度过的。读初中以后,我还到益阳的信义中学读过书,还有一个叫兑泽中学的,就是现在的长沙市六中,那个时候在津市,我也读过。后来又到张家界读。由于汉奸纵火把校舍全部烧毁,学校被迫搬迁到临澧、大庸(张家界),那时我们在学校经常要挖防空洞,因为日本飞机到处扔炸弹,同学们经常在恐怖的气氛中学习。我从小就最喜欢读书,一天都不想耽误,可是没有办法。现在提起这些事情,我都很伤心: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读几年书呢?
李:这么动荡的时代,您也一直在坚持练字吗?
王:对写字画画我还是喜欢。我在中学阶段碰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美术老师。他叫孙世灏,是个大学毕业生,还在法国、比利时留过学。解放以后调到湖北美术学院去了。他是真正的高手,见识也广。他上课的时候特别喜欢讲,也讲得特别好。他教我们画石膏像、画模特,给我们讲古希腊的建筑和欧洲的风情。
李:一个人在青少年时期能碰到一个好老师非常重要,可能会影响他一辈子。
王:那当然。我现在都能想起他上课的样子。他本来是画油画的,但他的国画也画得很好。他把油画的一些技法用到了国画里面去,风格很有特点。
李:孙世灏先生与徐悲鸿在法国留学时曾是同窗,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史上很重要的人物,很了不起。
王:我感到最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什么作品,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都被毁掉了,真是太可惜了!他的风度也很好,经常穿一件长褂,还留了胡子,很有民国时期的绅士风度。我们听他讲课都很入神。
还有一位老师对我影响也很大,就是张一尊先生,他是湖南省第一届美协主席,他的马和山水都画得很好。当年他画的马和徐悲鸿的齐名,他俩与沈逸千、梁鼎铭被誉为全国画马“四杰”。
李:您在津市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王:这是一件很巧的事。那时候我已经在津市的小学教书了。他路过津市去重庆办画展,去重庆前在津市也搞了一个小型的展览。他就住在我教书的那个学校里。那时候正好放暑假了,学校里是空的。我就请他在学校办公室里画画。我就天天去看他画画。解放后我在长沙教书的那个学校离他的家很近,几步路就可以到。跟他学画画,引起了我对山水画的浓厚兴趣。他的山水画很有味道,字也写得很好。他带我一起写生,这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了。我现在还保存了那个时候画的一张山水画。
李:听说您还当了几年小学老师?
王:是的。那个时候有很多学校都要我去教书,我甚至兼了好几个学校的美术课。我全部的精力就放在这方面了,我一生中最大爱好的萌芽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二、书画同源,厚积薄发
李:严格地说,启蒙阶段的书法学习还只能算作是写字。那么您是从什么时候感觉到书法是一门艺术的?或者说,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进行比较正规的书法练习的?
王:我真正写字还是从退休前几年开始的。我是1985年退休的。这以前主要是在湖南省湘绣厂搞绘画嘛,画湘绣底稿。所以我写字有点以画入书的意思。我原来是画山水的,(上世纪)50年代就有点名气了,《长沙晚报》还刊登过我的作品。那个时候也写写字,题个刊头什么的,但不是重点。也临临碑帖,但像好玩一样的。真正进行书法创作,还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
李:按我的理解,其实在这之前还是有很长时间的积累。
王:与积累也有关系。书画同源嘛,画画的线条,皴山水、石头等的笔法,为我后来写字打下了一个框架,特别是用笔的力度都是来自我画画的功底。我自己认为我的字里面有点画的意思,就是有画意,用笔用墨也是很有讲究的。我觉得在书法的用笔上渗透一点枯笔,会老辣一些。写出来的线条气势不同,特别是那些大一点的字,就像是画树干一样,很苍劲、古拙。所以说,我的字根基来自于画。我临摹过很多传统的山水,主要是线条。
李:您不是津市人吗?后来是什么机缘到了长沙?
王:我是1951年到长沙来的。刚刚解放不久,那个时候我在常德津市教小学。现在我是离休干部,就是因为我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工作。我有一个同乡,他在长沙艺芳附小教书。这是个女校,很有名的。我这个同乡在那个学校教美术课,我在津市也是教美术课。他那个时候想考大学,学校不放他,说必须要一个人来顶替他的工作。我同乡就问我愿不愿意到长沙来教书?要我帮他的忙。我说我来试试吧。这样一来,就是几十年。
李:那个时候你才二十几岁?
王:还没有30岁,也没有成家。
李:那后来是一个什么机缘又把您调到湘绣厂去呢?是因为您画得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王:我在艺芳附小教了几年书以后,也有了一点成绩,我教的一个学生韩少立还在意大利获过奖,这张照片至今还保存着。他们就想把我调到中学去。正好这个时候,我刚好认识了两个人,一个是邵一萍,她和我的母亲关系很好。她是很有名的大画家。再一个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张一尊先生,他是湖南省第一届美协主席。他们两个人都有这个意思。当时要到湘绣厂是很不容易的,他们两个推荐,又都是名家,就这样我就到了省湘绣厂。
李:到了湘绣厂您主要是做什么工作呢?
王:去了以后就是搞湘绣嘛。去了以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很不喜欢搞湘绣工作。我那时的主要任务就是画湘绣的底稿,有统一的尺寸,线条都是印好了的,不需要我画,有的时候也要创作。但是我刚去的时候,还不是很熟悉,也不敢随便创作,他们就要我去着色。就是在稿子上填色,颜色都规定好了,这里填什么,那里填什么。等于你就是一个机器人一样的,每天重复地工作,没有味道。就这样搞了几年以后,他们看到我的基础、工作态度和能力都还可以,就把我调到了湖南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资料室。
李:在资料室您主要是负责什么方面的工作呢?与画画写字有什么关系吗?就是说在人生的每个阶段,你是否和书法一直保持着一种比较密切的关系呢?
王:那个时候没有办法写。一个是工作太忙,第二个对书法的喜欢还是没有到那种要主动创作的程度。但是到了这里之后,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看很多东西。我的工作主要是整理各种资料,所以要经常跑湖南省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古旧书店,而且还经常接待全国各地的名家来参观。北京、上海、广州来的人很多,还有外国人。我还现场看过郭沫若写字。他来我们工艺美术研究所考察指导工作,现场写了一幅书法作品。他的字写得很潇洒。
这段时间,我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美术方面的、书法方面的,看了很多。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还经常去古旧书店去看东西,那里也有很多好东西。
李:上世纪80年代我在长沙读书的时候这个书店还在,就是在蔡锷路和中山路交界的地方。我也经常去那里看书,因为买不起,就只看看。我记得旁边还有一家红梅冷饮店。那里面的書真是好,可惜当时买不起。
王:因为我去得多,和古旧书店的人搞得很熟了。我自己也买了很多书,这本《清代书家隶字集》就是那个时候买的。这本书还是书店负责人帮我从上海调过来的,当时只有一本了,而且也有点破。他就去调了一本新的来。这本书印得非常好。你看都快翻烂了,但我还在用。这本书让我获益不少,因为清代也是隶书创作的一个高峰。
李:从您的艺术启蒙来说,应该是自学的成分比较多,但也请教很多老师?
王:请教的老师还不少呢!特别是到长沙来以后。 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就是湖南省图书馆,我也经常去。在图书馆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刘治胜,专门管古籍图书的。这里也有很多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字画真迹。在这里,我也获益不少,这里就是我的课堂一样。颜家龙那时候也往那里跑得多。
三、转益多师,虚心请教
李:您上次跟我讲,您真正写字是从60岁左右退休前后才开始的。但是我觉得您这是谦虚的说法。比如说,1980年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您就有作品入选了,是湖南8名入选者之一。这就充分说明,您在1980年以前就写得很好了。
王:应该这么说,我从小就喜欢写毛笔字。但在60岁以前,我可能花在画画上面的时间更多一些。虽然现在外面的人一说起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搞书法的,但我年轻的时候可能更像一个画家。书法是一直在练,也临帖,也创作作品。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书法作品还只能算是习作,也没有参加任何展览。
李:但您第一次参展就入选了,这是很不容易的。
王:是很不容易,那可以说是全国第一次正式的书法展览,也是我第一次参加书法展览。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入选。
李: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时很重要的一个展览,就是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您的作品入选了。我在想,这个展览当时是公开征稿呢还是由哪个部门通知您去投稿?
王:好像是颜家龙告诉我的,因为他那个时候在《湖南日报》社,他的消息比较灵通。他那里有什么事情,他就会告诉我。那个时候省里面也还没有书协这样的组织。当时投稿的人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但也还是送了不少稿件。也是通过了层层选拔,最后湖南有8件作品入展了。
李:这算不算您书法创作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和代表作?
王:这也算是一个阶段吧。我年轻的时候,还算比较活跃,我很喜欢去拜访一些书家。比如说第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湖南省入选的另外7个人,我都认识。我经常到他们家里去,他们也到我家里来。这种交流很重要,每次都有所收获。我有一段时间还跟史穆学太极拳,在湘江风光带那里。周昭怡年龄比我大,但我们交流也很多。哎呀。这8个人,除了我,他们都过世了。一想到這里我就伤心。本来在这些人里面,我年轻时候身体最差,但他们都没有赶上好时候。你看现在多好啊,住这么大的房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每天的生活都很有意思。可惜了,要是他们都还在多好啊!
李:您当时入选的是一幅隶书作品,在此前你一直在研究隶书吗?是不是受某个人的影响,让您对隶书特别感兴趣?
王:有一个人叫黎泽泰。他是个有名的金石家,也是有名的书法家。他对我的影响最大。他的字很有力度。可以说,我的字一直很强调力度,就是受他的影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字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好像一下明白了我要追求的目标和风貌。黎泽泰对我的影响很大,但我也不是专门跟哪一家学的。
李:黎泽泰可以说帮您确定了基本的审美取向,后来您又不断去丰富自己的艺术追求。
王:还有很多人对我有影响。有一个广东人叫欧广勇,也是专门写隶书的。
李:欧广勇我知道,他的隶书在全国来说都是顶尖的。但他应该比您年轻很多啊?他好像是40年代出生的?
王:是要比我年轻十几岁。这不重要,凡是写得好的,我都可以学习。他到长沙来就会来我这里,我们一起讨论隶书的创作。他很喜欢我的字,我也很喜欢他的隶书。我觉得他的字有味道,而且他的理论也很好,像你一样,很爱学习。
李:以前这些方面的情况我们都不太清楚。我觉得,您在学习上一个方面是不局限于一家一帖;第二个方面,只要是您觉得是好的东西您都会去认真地学习,甚至是比您年轻很多的人。
王:还有一个人,我们只见过一面,只有几个钟头,但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我的影响也很大。这个人叫赖少其。
李:这个人太厉害了,画也画得好。
王:画确实画得好,但我更喜欢他的字。他的字有他自己的味道。我后来写的那种比较流畅的行隶,受他的启发不小。他给我写过一张横幅的作品,我挂在我另外一个房子那里,哪天我给你看一下。他的字很随意,大大小小,参差错落,有点怪味道。
还有一个人,叫袁公亮。是我在湖南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同事。他也写字,他的金石在湖南应该是一流,可惜他的名气没有那么大。
还有就是周俊杰,河南的。他的隶书写得很好。我第一本作品集就是他写的序。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但在各种展览上都知道各自的作品。后来我们见面了,很谈得来。我的第二本大型作品集也是请他写的序。今年前不久他到长沙来讲学,到我这里来了。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我那时候刚好在住院,我跟医生请了假,专门到家里来接待他,也没有请他吃饭。现在我年纪大了,很多事也不方便。
李:听到您跟这些人的交往,我真的是有很多感慨。因为您在跟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效率非常高。说起来真是自惭行秽,我是当记者的,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多,也有很多大艺术家,虽然也能学到一些东西,但跟您比,相差太远了。
王:我也从其他人那里吸取营养,比如说清代的郑簠,郑谷口也对我的影响也很大。
李:郑簠的隶书写得很活,风格很独特。
王:他的隶书好像有点怪里怪气,但是他的线条很有弹性。
四、探赜索隐,传统为根
李:下面我们重点来谈谈您是怎样学习隶书的吧。老师的影响当然非常重要,但一个艺术家要最终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更多的是要对传统经典进行研究和临习。
王:你先坐,我们先聊点别的。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很有意义。我原来以为你就是这么随便采访一下,没有想到你还这么认真,每个问题都问得这么仔细。我这两天也想了一下,实际上你是在帮助我们去梳理一下自己的学习创作历程,对一些重要的事情有个记录。你是电视台的,比如那些搞音乐的老艺术家,你们电视台应该多让他们在电视上亮亮相。就像习近平总书记讲的,要让他们有一种荣誉感、一种获得感。这样,老一辈的艺术家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做了一些事情,而且他们的人生经历对年轻人有一种承前启后的意义。我们国家现在搞得这么好,不是一下子就搞好的,是几代人不断努力才得来的。一个国家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一个省也应该是这样。
李:您的意见非常好。我之所以想做这件事,首先是你们这一代艺术家的探索很有价值;其次是你们的作品是一个时代精神风貌的体现;再次是你们的经验对现在学习书法的年轻人有直接的启发作用,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王:这件事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做这件事的人,第一,他必须充分认识到这件事的价值;第二,他必须要懂书法;第三,他要有极大的热情和非常认真的态度。这样才能做好。
李:我觉得我现在做这件事是有一定的价值的,我也会尽力认真地去做好。
王:你是在做一件大好事。
李:我觉得跟你们这些老艺术家聊天,也是非常宝贵的学习机会。今天我们还是继续谈谈隶书的学习和创作,因为隶书创作已经成了您的一个标志。
王:应该说我一开始就对隶書有一种浓厚的兴趣,所以我对汉碑是下了很多功夫的。我把《张迁碑》双钩了两遍,同时我又把何绍基临摹的《张迁碑》也双钩了一遍,都是为了加强对每个字的印象。另外,黎泽泰还跟我介绍一本叫《隶辨》的书,几千个字,我从头到尾都临写了好多遍。他很器重我,他的隶书对我影响最大。我写隶书一开始是临《礼器碑》《乙瑛碑》《曹全碑》。这三种碑风格都差不多,线条比较秀劲,特别是《礼器碑》,我写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但是您后来自己的书法面貌确立后,并不是这一路比较秀劲的,而是向雄强方向发展了。
王:我调到了湖南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后,到省图书馆跑得多,发现了另外很多的碑帖。那个时候我主要是写《张迁碑》,用功比较多,再就是《鲜于璜碑》,它的风格是很拙,线条很古老,内涵很丰富,很有味道。临这两种碑给我打下了很扎实的隶书基础。但到了一定的时候,也没有必要跟着古人的屁股后面走,要走出来。我有一句话,就是要“尊法而入,破法而出”。
李:是的。但是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啊!
王:我也不是说我做得有多好,但是一定要有这个意识。我临帖的时候,所有的字我都不会写得非常非常像,基本上像那个味道就可以了。如果非要临得很像不可,就会出现匠意了。写字一定要大气,不要匠气。
李:对。看您的隶书,其实很难看出是明显学哪一家的,但又好像有很多经典碑帖的影子,是一种完全属于您自己面貌的隶书。现在也有很多人在临《好大王碑》,都被它的那种既厚重又浪漫的风格所吸引。有的人也临得很像,但总让人觉得里面少了一点东西。相反,我们可以从您的作品中看到一些《好大王碑》的气息,但又不完全是它。这个非常了不起。您是把很多东西已经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去了。
王:现在说我的隶书取法《好大王碑》的人越来越多。其实我真的是很晚的时候才看到《好大王碑》,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么一种碑帖。有一次我在省博物馆看展览,看到一张《好大王碑》的拓片,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看了很久,印象特别深刻。我非常喜欢它的那种自由状态。我现在把我自己的隶书分为两种,一种叫“正隶”,就是写得很规整的那种,大部分情况下我都是要折格子写的。另一种叫“行隶”,就是掺杂了行书味道的隶书。我写行隶受赖少其先生的启发,至于怎么样完善,我是从《好大王碑》里面学习的。所以说,写字不要老想着某一笔是从哪里来的。对别人的字要研究,对自己的字也要研究。
李:临帖也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练习,不是说一定要先临什么,后临什么,然后一定要怎么样。还是要看你想在临帖中吸取什么东西。
王:你说得很对。中国古代那么多碑帖,都非常好,要都临好那怎么可能?还是说我自己吧,光说隶书,我觉得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张迁碑》和《鲜于璜碑》,然后是《西狭颂》《衡方碑》《郙阁颂》《石门颂》等等,我都临过。这些都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比如《石门颂》就是汉隶中很特别的一个,它的线条遒劲有力,但又非常舒展、随意。我就吸取它这一点。
李:这些碑帖在整体上都属于比较雄强、大气、古拙一类的。
王: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讲,写字要有血、有筋、有骨、有肉,就像我们的这一根手指,它的骨头是通过筋和肉连在一起的,你把这个指头弯过来,它的骨头还是通过筋和肉连在一起的,这样的字才是有生命力而不是散架的。它竖起来也不是像一根筷子那样是笔直的,它的边沿不是光滑的,它还有微弱的起伏,这样的线条才有立体感。这都是练出来的。自己要去多看,多体会。
五、风云际会,融会贯通
李:有人把您的书法创作大致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40岁以前;第二个时期是40岁到70岁;第三个时期是70岁之后 。您自己认可这种划分吗?
王: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当然怎么分都无所谓。我自己觉得我真正搞书法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的,也正是全国书法家协会成立的时候。
李:中国书法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热起来的。虽然我们现在看那个时候的作品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还是能感受到当时很多人投身书法学习中的热情。
王:我是1985年退休的。(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书协、文联等机构都成立了,文艺创作也都恢复了,活动也多起来了。1980年,我们8个人参加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省里面还开了会,对我们进行了表彰。那个时候这种搞创作的气氛很好。从(上世纪)80年代到二十一世纪,这二十多年也是我书法创作活动最活跃的时期。各种各样的展览经常举行,各个地市的书协也相继成立,我们也经常到外地去交流。
李:您的作品好像在台湾、日本等地方都很有影响。
王:那时候我们一批人都比较活跃。我自己很看重的一个展览是1986年参加联合国举办的国际和平年美术、摄影、书法展览。我们湖南只有两个人入选,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谢梅奴,他是搞篆刻的名家。书法作品在北京展览之后,又送到联合国去展出。我还记得我写的几个字:“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这也是中央的精神。那时候有一个给省书协帮忙做事的人,他说他的一个亲戚在美国的《华侨日报》上看到了我和谢梅奴的名字,我后来想让他的亲戚帮我找这张报纸,但是他不久就去世了,所以我一直也觉得很遗憾。我很看重这个展览,因为这是代表我们国家去参加展览的,这个意义是不一样的。这是个很高的荣誉,对我的鼓励比较大。
李:所以您在那个时候搞起创作来也特别有干劲?
王: 那个时候真是形势逼人,大家搞得都很起劲,我也不能落后啊。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推动力。很多展览、活动、出书,还有在全国各地有很多碑刻,都是一些重要场合,像炎帝陵、黄帝陵、鲁迅纪念馆等等,从南到北,很多地方都请我写字。今天跟你聊起来,我还真感觉那时候是做了很多事。
李:像我们这一代人对书法感兴趣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书法、文学乃至整个文艺创作都很繁荣。
王:所以说,我在书法上取得的成绩,不光是我个人的努力,还有就是客观形势的影响,可能也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书法很热,我也就更加努力。不努力不行啊!
六、艺无止境,不断创新
李:今天我们专门谈谈隶书的创新。有些人觉得您的隶书创作在时间段上前后变化不大。比如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写的和2000年以后写的相比,样子差不多,因此认为您的书法创新性不大。但我觉得这种变化其实是非常明显的,无论是细节还是大的结构都有不同,只是都融进到具体的线条中去了,要仔细体会才能看得出。
王:我自己倒是觉得变化挺大的,因为我每天想的就是怎样写得与古人不一样,与自己之前写的不一样。我很少写一模一样的东西。同一个文字内容我要思考很久才动笔。但是我不可能老是为了变化而变化,不能今天一个样,明天又是一个样。1980年写的,结构就没有我后面写的那么生动。1992年写的,明显的不一样嘛!后面的就更不一样了。再一个,我以前的隶书是偏扁的,但后来的隶书更方一些。这就是变化。
李:我觉得您在隶书的探索上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怎么把汉隶变成了自己东西,这是很难的。
王:我前面讲了很多临帖的方法,有通临、选临、背临等等,甚至还有双钩。但这都只是基础,创作上要多动脑子,就是你想通过这件作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和状态,还要根据具体的文字内容选择不同的线条。
我最近写了一幅作品,就是电视剧《西游记》的主题歌。我很喜欢这个内容,用行隶写的。习近平总书记最近在讲话中不是说“我们在路上” 吗?还有一带一路,我觉得很有启发,就写了这个歌词。
李:具体到创作中,还有很多需要去研究的地方。书法作为一门艺术,一定是有它独到的规律和标准的。
王:就线条而言,就像一个手指头;就整幅作品而言,就像一只手的五个手指。你看,中间这三个,比较接近,但又不完全一样,这三个指头可以作为一组。如果和书法相对应来说,这三个指头就是主调子,但是一幅作品中又要有特别打动人的地方,这就像大拇指,很粗壮,很醒目。还要有很细微的地方,没有就不完整了,这就像小拇指。所以说造物主是很聪明的,它造出来的东西是很符合规律的,也是很有美感的。如果五个手指头都一样大小,既不好看也不好用。你说是不是?
李:是的,我还第一次听人把书法这么打比方的。这个比方很形象。我觉得最可贵的一点,就是您完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王老师您写的。您的风格非常突出。我觉得这个很难得。有些人写一辈子也搞不清自己要怎么写。
王: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是要搞出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既不像古人也不像现在的某个人。现在有些人想得奖,总是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走。实际上没有抓到皮毛,没有内涵,也没有个性。这种玩弄技巧的搞法都是一些表面上的东西,没有深入进去。
李:有的老先生写得千篇一律,我觉得也不好。
王:如果你时时刻刻想着跟别人写得不一样,也要尽量不要跟自己写过的一样,要认真对待每一次书写。这样你才能进步。
李:这个变和不变怎样才能把握好度呢?
王:我觉得还是要先打基础。你没有传统的功底,想变也变不出来,也有的人写着写着就出不来了。我对自己的作品是“肯定,否定,再肯定,又否定……”每过几年我都要把一捆捆以前认可的作品付之一炬,至今,我非常满意的作品并不多。要寫好真的不容易!
李:您对书法的创新是怎么看?
王:我觉得如果还给我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还可以变。艺无止境嘛。每幅作品要写得非常满意也不是太容易,写的时候可能觉得很好,可是挂到墙上又发现好多毛病。有的当时可能觉得还满意,过一段时间又觉得不满意了。整体上要协调,既要随意发挥又要符合法度。
李:那您觉得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算一幅好作品?
王:欧阳询有几句话:“凝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写字和写文章一样,要有感而发。对我来说,搞了几十年书法,只能算摸到了一些边,有了一点点成绩,但你要说到了蛮高的水平,我看也不见得。天外有天,艺无止境。书法说来说去就是这些东西,但要真正做好很不容易。我自己总结了一下,用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来和书法进行对比,我觉得很有意思。一个综合素质高的人要具备这么几个要素:一是仪表,第二是气质,第三是风度,第四就是谈吐。相对应的,一幅好的书法作品也要具备四个要素:一是结体,二是线条,再就是章法,最后就是风神,也叫气韵。仪表对应结体,就是基本面貌要好看;气质对应线条,就是线条要耐看,那就是有气质;风度对应章法,就是要有整体感;谈吐对应风神(气韵),一个人的表现是与他的学养、气质、思想等各方面都有关系。古人也说:“字如其人”,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李:我们这一次就聊到这里,以后有机会我再向您请教。谢谢王老师,祝王老师和师母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