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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度昏迷(短篇小说)

2018-03-23赵景昕

草原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林城堡爱情

赵景昕

如果说,我目前的这种状态就是死亡前的所谓弥留,那么我相信,我正在一步步向死亡走近。我知道自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也知道床前有人在为挽救我的生命而奔忙,因为他们匆忙而过的身影不停地切断阳光,在我微闭的眼皮上留下倏忽而过的阴影。但我的感觉怎么是在水的深处?声音是从四面挤压过来的,夹杂着水流的闷响,蛮横地塞进我的身体。

头痛!这种钝痛的感觉有多长时间了?我无法入睡,我烦躁狂乱,记忆中最后一次疼痛的感觉是我用濒临碎裂的头颅与墙壁抗衡,如同与疾病做一次鱼死网破的最后挣扎。我想我一定是失败了,不然怎会躺在了这里,用仅存的一点思想和呼吸来敷衍活着的基本症状。

第一天

我想我就要死了,但我怎么会没有恐惧,我想我应该表现出一种恐惧的姿态,才能对得起二十多年来如影相随的我的生命,我应该对它做出一种依依惜别的表情。但我还是感到很轻松、很快乐,我想象着谁将带我离开这个世界,一定是死神,那个披着黑色斗篷,只露出两个黑眼洞的家伙,那个让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惧怕的家伙。但我不怕,因为我曾抚摸过它的头颅,曾无数遍地描摹过它的结构、画着它。它不只是一个死亡的符号,更是我研究人类结构的教具。

教具?是的,教具。骷髅深邃的眼在空洞地望着,我仿佛又听到林小林惊恐的尖叫以及那一路人的慌乱……

那个明媚的午后,我从师大美术系出来,用一只黑色塑料袋装好了借来的骷髅头,走在校外的小路上,思考着怎样在我的作品中加入这个死亡符号,体现出一种狂躁不安的氛围。这个世界,在我的心里本来就是狂躁不安的,物欲横流的空气霸占着每一块生存的空间。毕业后,我还是以一种悲观的视角审视这个世界,所以我的画始终透着一种呐喊与狂乱,但它还是有市场的,与我同样玩世不恭的人能从中找到默契,而那些养尊处优的绅士小姐们,也会以玩世不恭作为一种时尚,彰显着他们虚伪的独特品位。

一个小男孩跑过去,挥舞着手中的塑料长剑,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剑梢只那么轻轻一带,便刺穿了我的塑料袋。一颗头骨就这样滚了出去,一声尖叫也随之而起。抬眼看去,尖叫着的女孩手捂着嘴,一双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躲在长发的后面,我的心猛地一动,如果给我一个词来形容这个女孩,我只能选用两个字——惊艳。

当爱情突然来临的时候,任何一种因苦闷而沉默的心都会暂时放下矜持的面罩,我想我就此陷入了爱情的包围,与这个叫林小林的女孩开始了一段短暂的、爱的旅程。感谢那个代表死亡的符号,给我带来了爱情的生机。

想到这里,我想我的嘴角一定浮现出一丝微笑,对死神的微笑,尽管它让我现在如此痛苦。

第二天

我任凭他们将我的身体翻转向任何一个角度。当我感到腰间掠过一丝冰凉的时候,我醒了,但我仍无法向他们证明我的清醒,只能用自己的感觉告诉自己,我还活着。是麻醉针吗?它让我的腰间有了一絲刺痛,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手术吧,“腰间穿刺”,这是我从医生口中听到的一句,大概就是这个手术的名称吧。我的头仍在痛着,一种昏昏沉沉的痛楚,让我的思想不能靠岸。“脑积液”,还是医生的话,医学术语,我不懂,但腰间一阵深邃的锐痛让我突然清醒,这是一种冰冷的刺痛,深入骨髓。我明显感到一根钢针刺入了我的脊骨,啊,如此冰冷,就像林小林的一双手,从我肌肤的表层滑过,却带给我一种深入骨髓的似痛非痛的尖锐快感。

在我那仅有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除了一张床,满墙满地都是我的画,画架上没有完成的画面上是呐喊着的各种人物,在一片随风激起的色彩斑斓中,控诉着什么,呼喊着什么。空气里松节油的气味混合着单身男人的体味,弥漫在这个被狂乱思想洗劫过的一片狼藉中。林小林的气质是不属于这间房子的,但却是属于我这个狂乱男人的。自从在街头被一个突然滚落到脚下的骷髅头骨吓到之后,她却在惊恐的尖叫之后爱上了那个捡起骷髅头的男子,因为他有着忧郁的眼神、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以及低沉声音后面隐藏不住的爱恋,这个男人,就是我。

林小林的手总是冰凉的,纤细的手指,在触摸到我的身体时,以一种清凉的蜿蜒姿态游走。在这个狂乱的小屋里,林小林的确是一个与之不协调的精致风景,但只有一种情形能让她激起与环境相协调的激情与狂乱,那就是和我在一起。爱情让两个人放弃了固守着的那份清高与骄傲,灵魂与肉体的结合,爆发出炫目的火光,燃尽了她的矜持与我的孤傲。

“是什么让你爱上我?”躺在我的身边,林小林问我,她用冰凉的手指在我胸膛游走,宛如一条小河。

“因为你是清澈的小河,而我是沙漠,我知道我需要你的滋润。”

“我只是一条小河,你却是整个沙漠,终有一天你会将我吞没。”冰凉的手指在我的喉结上停止游动。

“是什么让你爱上我?”我问她,并将她冰冷的手指放在我火热的面颊。

“因为你是一团狂热燃烧的火,而我恰好是一块冰,我需要你的热量将我融化。”

“但你总有一天会变化为水,直至将我熄灭。”

第三天

“白血球的数量仍然没有降低,继续观察。”

又是医生的话吗?这声音还是像从水的上方传来,穿过数以亿计的水分子后,冷却得没有一丝温度。我奇怪自己在水的底部,怎么会将呼吸进行得如此均匀,我还是渴望那种缺氧的状态,让我在烦躁的空气底层里嘶喊,我需要这种适合创作的心态,好让我将没有完成的画继续下去。我要呼喊,我需要窒息的状态,把新鲜的氧气拿走!我猛地睁开双眼,什么东西扣在我的脸上,氧气罩吗?我不需要,拿走!新鲜的氧气让我无法呼吸。

是什么在空中闪着光?一闪又一闪、一滴又一滴,向下滴落,顺着一条透明的管子,它们流向何方?我的身体吗?那一滴滴闪光的液体,多像林小林的眼泪啊,那天午后的阳光,不也是这样照着她的眼泪吗?

在与林小林的恋爱过程中,我给自己躁动的心灵放了一个假,暂时抛却了所有愤世嫉俗的想法。难怪人们都说爱情是治愈创伤的良药,在爱情的精心调养下,我的心情变得安静起来,每天看着林小林用纤细的手指将我的小屋营造出浪漫的氛围,我真像被水滋润过的沙漠一样,扬不起半点尘土。

我拿起画笔,以平时那种发狠的心境将油彩猛地涂上去,渴望以此制造出一种混乱的意境,好符合这幅画的创作初衷。但我发现无论我怎样恨恨地用画笔涂抺,甚至用画刀堆砌,也无法正确地表达创作的思想。总像有一丝无形的力量缠绕着我的手臂,起手处雷厉风行,落手时细雨绵绵,我再也无法找到当初狂躁混乱的状态,无法体会那些呐喊着的人物的内心烦乱。

躺在午后的阳光里,激情过后的林小林坐着梳那乌亮的长发,细腻光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我喷出一口烟,香烟萦绕在阳光里,萦绕着林小林的身体,像极了安格尔画中的浴女。我想我应该结束了,浪漫的爱情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一场必须醒来的美梦,爱情这味良药治愈了我的创伤,但同时也麻痹了我的痛感神经,我是个必须靠创伤的痛楚来生活的人,没有了痛的源泉,我这片沙漠同样会干涸。我的创作要求我必须继续保持因痛而衍生的灵感。

林小林的眼泪是在我说出了分手的理由后滴落的,阳光恰好在它滴落的那一刻递上了一枚光剑,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林小林用缓慢的语速说:“你是个只需要精神的人,你只知蜗居在自己思想的壳中,用一种敌视的眼光看外面的世界,以为这种愤世嫉俗的姿态就可以展示你的清高。你是在用虚无缥缈的冷酷构筑你的城堡,但你却不知道它永远算不上世上最坚固的材料,当你刚刚找到‘爱这种坚固的材料时,你却视其为绊脚石,所以你永远无法构建起你心灵的堡垒。你只能做一只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抱怨着世态的炎凉,在冬天来临时,你仍然无法逃脱严寒的夺命锁。”

林小林所说的严寒终于还是来了,我这只终日在树上呐喊的蝉终于没有抵挡命运的摆弄。在林小林离开以后,我终于以一种所谓的冷酷心态完成了创作,当我满怀希望地将得意之作送去参展时,主办方同样以冷酷的姿态拒绝了我,理由是:无病呻吟、故弄玄虚。

第四天

“脑膜炎,目前已脱离危险,继续观察。”

医生的声音怎么还是从水里游荡过来?我的头好像不那么痛了,我的思想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它游移在记忆与幻想之间,体味着阳光从我脸上缓慢移动的过程。躺在病床上,我不知道時间是怎么流走的,但我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怎样一丝一缕流走的。

我清晰地记得林小林那缓慢的语速,我想在这缓慢的声音里,一定隐藏着她沸腾奔涌的愤怒。

我承认自己真的是一个在封闭思维里生活的人,为了钟爱的一种艺术表现方式,我不惜放弃对感情的正常反应,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方向盲目地飞,用所谓的冷酷构筑所谓的城堡。我想我是错了,在我精心搭建的城堡轰然坍塌的一刹那,我才想到林小林所说的最坚固的材料——爱。如果我能重新拾起它,它是否还像从前一样坚固?

“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林小林的声音从何方游来的?

“这要看患者的恢复情况。”医生说。

“他会变傻吗?”

“有待观察。”

变傻?我在心里一笑,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傻瓜儿子,就是因脑膜炎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后遗症。变成傻子?这个主意真不错,如果我真能就此变成一个傻子,我想我就获得了解脱,傻子的世界一定是美好的,不然他怎么总是那样的欢天喜地,他一定可以不费力气就构筑好了自己的城堡,在他的城堡里,他是国王、他是世界的主宰。他不必像我一样在寻找建筑材料上费尽心思,最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酸,一颗泪滚落下来。

“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这是林小林的声音,我相信她最终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当我的城堡坍塌之后,能够拯救我的人,只有林小林了。我急切地张开双眼,寻找着那个能令我回归于生命的人。

林小林注视我的双眼,急切而欣喜。医生也在旁边,白色的衣服闪着苍白的光。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沉默不语。

我端详着林小林的双眼,那双因爱而幸福过、又因爱而受伤过的双眼,今天还能如此关切地注视着我,为我疲惫已久的身心缓缓注入着新鲜的活力。我感觉自己真的是那块荒凉的沙漠,而林小林这条涓细的河流,正缓缓地从我身上流过,体验着她清凉的滋润,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了。

我动动喉头,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流出:

“你愿意和我一起盖个城堡吗?”

我听到了医生的一声叹息。

林小林却笑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流下,在阳光里闪着光,滴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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