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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自觉与反思的设计史研究
——兼谈设计史学科建设中的若干基本问题1

2018-03-23北京大学现代广告研究所

创意与设计 2018年5期
关键词:艺术史学术学科

文/ 祝 帅 (北京大学 现代广告研究所)

引言

作为一门新兴学科,设计史的成果自然无法与历史学甚至设计学相提并论。但就其研究现状而言,设计史研究也不能说完全不受重视。很多高校都先后申报了关于中国当代设计史研究的国家级科研项目,业界人士回顾、口述、编写设计历史的做法也在近年来蔚然成风。但是,设计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建设仍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公认。究其原因,是在于设计史研究学术品性的缺失。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未尝不蕴藏着新学科、新思想增长的契机。从历史学科的视角来看,设计史属于历史学中的“专门史”。研究设计史,既需要设计的专门知识,也需要一般历史乃至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学术规范,以及建立在学术规范基础上的问题意识。在本文中,笔者将以此为起点,论述当前设计史研究的现状与挑战,以及设计史作为一门学科建设过程中的若干基本问题。

一、规范、方法与问题意识

所谓“学术规范”,指的是一种超越在一切学科独特性基础之上的普遍法则,也是各个学科在研究中都应该遵行的共性。时至今日,学术研究中“学院化”“专业化”的倾向非常明显。学院派的学者和未受过专业训练的业余研究者之间根本的区别体现在哪里?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有没有规范的学术训练。当然,有了规范的训练,不自然等于有了学术研究的视野和眼界,训练是一方面,眼界是另外一方面。简单说,只有规范和训练是不够的,但没有学术训练和规范肯定是不行的。

在专业学术机构中,学术训练是一整套系统和完整的专业化的教学模块,即在就读硕士或者博士期间,学校开设的一系列必修和选修课。其中的必修课,往往构成本专业学术研究入门的规范的训练体系。不同专业的必修课是不一样的。如艺术专业必修课程有艺术史、艺术学理论,传播学专业必修课就包括传播学理论、传播学研究方法。设计学处在艺术学和自然科学之间,对于设计史研究者来说,文科、工科两种学术训练择一皆可,可以生发出不同的设计史研究范式,不必求全责备,但二者必居其一。这样的学术训练,是一名研究者在学术生命成长过程中所必须经历的一课。学术训练的途径也是与时俱进的。对于艺术研究者而言,过去有一种说法叫做“两史一论”,指的是中国艺术史、外国艺术史和艺术概论这三门艺术学专业的必修课。这些年学科变化很快,在艺术史之外,可能有更多艺术学理论的东西进来了,比如说艺术产业、艺术批评等。在艺术史研究中,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方法和理论所占比重越来越大,艺术学基本的学科构成和基本的学术训练也在发生着一些变化,传统的基本学术训练路径有所调整,有很多的院校开了一些社会科学研究方法方面的课程,对设计史研究也是一种丰富。不管怎么说,一个学者必须经过一套系统的学术训练,才能够掌握现代学术的入场券,迈入现代学术的大门。

学术训练有一个特点,就是高度专业化。“专业化”告诉我们,学术界存在很多学术训练的门径,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训练。比如艺术史的学术训练就跟学心理学的不一样,甚至在人文学科内部,哲学和历史学的学术训练又不一样。这就带来了现代学术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隔行如隔山。学者只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发言,跳出这个专业领域就没有发言权。对一位设计学者而言,虽然专业是设计,但是在设计这个广义的专业领域里,可能一位学者比较熟悉的领域就是平面设计,对于服装、建筑等没有丝毫的发言权。一个人的研究领域不可能涉及到所有的设计领域,更不可能兼通文史哲。不过,设计学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虽然它包含的内容比较多,但研究者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径和擅长的专业领域。如在设计史领域内,研究者可以选择从产业的角度切入,也可以从视觉的角度切入,还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切入。所以设计学学科的一个特点就在于,其学科传统不像文史那么深厚,但留给研究者发挥的余地也比较大。不管是历史还是社会科学,只要选择感兴趣的领域进行系统和完整的学术训练,都有可能做出一些与设计学交叉的研究成果。

研究方法是衡量一篇设计史文章学术训练是否完备的指标之一。对于设计这样比较贴近实务的研究对象,统计学是一个绕不开的方法论环节。如果用统计学的方法来做设计史、设计批评,就开始走向专业化了。设计批评是一个与设计史研究相关重要领域。它是设计史的重要补充,为日后的设计史研究积累当下的素材。但目前在国内设计学领域,设计批评目前发展要比设计史更为滞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设计批评缺乏科学的方法。如果设计批评要走向学院化、专业化,必须得掌握一定的方法。批评者如果有设计实务的背景当然非常好,但还不够。有实践的背景设计学者不妨补充一些应用性的实证研究的方法论训练,特别是统计学的内容。这样的话,再来介入对设计实践的批评,可能就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发现。因为以前的设计批评非学院化的经验太明显,就是谈印象、谈感受,不能体现学院知识分子的专业态度。大陆设计学界的学术范式恰恰缺这一块,反观台湾地区的设计学界,由于学者基本上都是在社会科学的大本营美国受的学术训练,美国的相关学科,包括设计学还有广告学,都是放在实证研究的范式下用统计学的方法来做研究,所以很多中国台湾学者都是用统计学做设计研究、设计批评的,值得我们在设计史研究中借鉴。我们可以在掌握了统计学以后不用统计学的方法去做研究,但是有没有这个训练还是不一样的。

但是,我们也不宜过分抬高了统计学在设计批评和设计史研究中的地位。要清楚设计史和设计批评研究中什么时候适用统计学,什么时候不适用,做到根据研究对象和研究目的来确定研究方法。一般而言,统计学关心的是群体,人文学科可能更关心个体。统计学关心的是趋势,这样的研究往往对实践或者决策有指导价值。比如,在处理大量的样本的时候,适合用统计学的方法来描述趋势,这样的研究对实践肯定是有指导价值的。但有时候像用词频分析的方法来研究一些民国档案,倒有可能会存在样本量不够的问题。这种历史研究不一定非要用统计分析的方法,可能纯理论方法更好。“提出问题——寻找材料——再论证问题”,这种研究更有思辨的乐趣。它解决的是学术问题,不是指导实践的。

比如高家龙的《中华药商》这部有代表性的史学著作。该书的问题意识是,为什么在整个民国时期中国制药企业没有受到全球化的冲击?相反,一些大型的国际制药公司,在中国的经营却并不理想,反而不及中国的本土企业?作者通过大量史料论述的结论是,这是因为中国本土企业比西方企业更善于也更懂得利用广告进行本土化的营销。1[美]高家龙《中华药商:中国和东南亚的消费文化》,褚艳红等译,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3-4页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历史研究,但这个研究无法指导实践,对以后的市场营销也几乎毫无影响。因为我们读这种著作的时候,根本不期待它指导实践,只看它的分析就让我们有茅塞顿开之感。但反过来,我们读统计的文章时体验不到这种思维过程中的乐趣,只是看其中的统计图表和显著性检验,毕竟看那样的文章是有明确的目的的,那就是希望用它来指导实践。

二、几组基础理论问题

具体到作为交叉学科的设计史研究,我们需要在设计学学术训练的基础上,也接受规范的史学学术训练。本节分四点来厘清一些相关的问题。这四点分别是:第一,问题与材料;第二,方法与理论;第三,本土与海外;第四,历史与前瞻。

第一,“问题”与“材料”。在当前的学术评价中,学术界越来越意识到学术论文写作的起点是“问题意识”。学术研究的入手点不应该是一个个领域,而是一个个问题。这里我们所说的“问题意识”的“问题”和一般意义上的“问题”是子集的关系:“问题意识”肯定体现为问题的形式,但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叫“问题意识”。简单说,问题意识是“为什么”的研究,而不是“是什么”的研究。问题意识一定要从“为什么”的角度来发问。一篇文章的起点,就是萦绕在你心头的一个许久难以解开的“为什么”。这是现代学术研究与旧式学术研究不同的入手点。现代学术研究有一个假设,就是论文是写给同行专家看的,而不是普及常识的。论文不是教材。教材是面面俱到的,需要普及常识;而一篇硕、博士论文或者专业期刊论文,则是跳过常识那一部分来提问,从常识中发现问题。这种问题是一位研究者经过思考才能够发现的,而且往往它是和我们常识的印象相反的。例如,美国学者李尔斯,就在《丰裕的寓言——美国广告文化史》中提出了一个很有问题意识的选题:美国是一个清教徒建立的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却为什么却成为似乎与基督教“禁欲”精神格格不入的现代广告产业的渊薮?2[美]李尔斯《丰裕的寓言——美国广告文化史》,任海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这是他研究的问题。对现代学术而言,一篇文章不能没有问题,就像一篇论文不能没有论点,要不然怎么能够叫“论文”?

与“问题”相关的是“材料”。材料是一切史学研究都没法回避的问题。但是,现代学术不是以材料为中心,而是以问题为中心。换句话说,学术研究是带着问题找材料,材料都是围绕着问题而来的。一个学者可能找到大量的材料,但这些材料不一定都用在他的论文里边。例如福柯的《临床医学的诞生》,福柯好像用了很多的史料,但这些史料都是他挑选出来的、对他有利的材料,对他没利的史料他就不用了。3[法]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这不是福柯的缺点,而是现代学术的一个特点。例如李欧梵的著作,李欧梵是研究月份牌画的,写过《上海摩登》等开辟了广告文化史和民国视觉文化研究范式的书。我仔细留意过李欧梵关于月份牌画的材料来源,有大量的二手材料。其实,目前国内有很多月份牌画的收藏家,他们掌握比李欧梵更多的一手资料,甚至还有私人创办的月份牌画博物馆。但是为什么不是他们成为大学者?因为材料不是掌握的越多越好,材料一定要进行甄选,去选择对我有用的,配合问题来使用才有学术价值。

第二,“方法”和“理论”。按照学术规范,现在博士论文绪论或者导论部分,一定有一块是关于研究方法的。文科的论文中,社会科学普遍比较重视研究方法,这是由于社会科学对自然科学的模仿,形成了比较规范的研究方法意识。相对而言,人文学科,如文史哲,对研究方法这一块就不太重视,许多学者使用自发的方法来写文章,还没有形成普遍公认的方法论体系。设计史研究属于人文社会交叉学科,从学科属性上来说更多属于历史学而不是设计学,这就造成很多设计史的论文不知道怎么写研究方法,或者简单套用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其实到现在,“方法”变得非常重要,不光在社会科学里会讲“定性”和“定量”的研究方法,就连艺术史领域也大谈“方法论”,“方法”本身也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是因为现在学术的训练就好像让人掌握一套工具库,一个学者不光要知道我所处理的这盘菜的原材料是什么,也知道能有什么锅碗瓢盆、铲子、勺子能去炒这些原材料。不管是人文学科还是社会学科,都有一个工具箱摆在那里,里面有很多现成的工具。一个受过学术训练的学者,应该知道想打蚊子,工具箱里边有苍蝇拍;想拧一个螺丝,工具箱里边有个螺丝刀……要知道一个学者的工具箱里边有些什么样的工具,而不能用高射炮打蚊子。这些工具就叫做“研究方法”。关于研究方法,社会科学已经有比较成熟、现成的概括,人文学科则很难形成统一的表述习惯,有待于研究者的提炼、总结和建构。但对于设计史研究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即,既可以借鉴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规范表述,也可以参照人文学科的研究建构原创性的研究方法。

另外一个是“理论”,“理论”在过去不受重视,但是现在历史研究有越来越重视“理论”的倾向。现在艺术研究中有个倾向,大家都不重视艺术理论了,一窝蜂地去研究艺术史。其实这是问题的一方面,还有问题的另外一方面,就是现在很多理论已经以历史的方式包含在史学研究的文章中了。现在的史学文章越来越不是一个纯考据的文章,里面运用理论的现象越来越多,甚至有些时候历史和理论是分不清楚的。比如福柯当然是一个理论家,但是他的书里边全是史料,感觉就像在读一本历史的书,而且他的《知识考古学》,也是一本历史研究的经典著作。现在在历史研究中有一种理论的自觉,理论运用越来越普遍。没有理论的历史论文,已经很难自称是现代史学研究了。那么,我们怎样在历史研究中应用理论?有这么几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叫做应用理论。很多纯考据的文章里边丝毫没有理论,甚至很反对和排斥理论,但是现在入门级的史学文章,最基本的就是达到这一个层次,即套用现成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第二个层次叫做修正或者拓展理论。比如杨念群在《再造“病人”》中,不仅应用了费正清的“冲击—回应”理论,并对这一理论进行了修正。杨念群研究的是20世纪以来从医疗史的角度看民族和国家的变迁,他对费正清的被动回应论进行了修正,提出冲击者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回应者的反作用。1杨念群《再造“病人” ——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85)》,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这就到了第二个层次了。第三个层面是“创新理论”。最理想的学术著作或者学术论文中,不光是应用已有的理论,也不仅仅是修正和拓展这些已有的理论,还应该是大胆创新、发展出新的理论。那么,什么东西能叫“理论”?第一,理论要有一定的解释力,不是对现象的描述,而是对现象中共同规律的抽象和提炼,这是理论第一方面的特点。第二,理论不光是一种归纳,而且还能够演绎、应用。这就叫做理论的“应用性”。理论既要有解释力,也要有一定范围内的应用性。有一种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就叫做“扎根理论”,指的就是一种建构理论的方法,这种扎根理论不同于哲学社会学意义上的经典理论,但同样符合上述理论的基本特征,也可以应用于设计史研究中。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我们就应该敢于大胆建构理论。很多中国学者似乎缺乏建构理论的胆量,但其实很多西方理论家都是这样去创新、建构理论的。

第三,“本土”与“海外”。关于本土与海外,是当前文史研究领域中的热门问题,对此应该辩证看待——“本土”没有那么差,“海外”也没有那么好。反过来,另外一种心态也不好,那就是妄自尊大。本土有本土的问题,海外也有海外的问题。本土方面,我们应该建立一种“道路自信”“理论自信”。今天国内很多学校把发表英文论文看作是一种无上光荣的事情,这个现象其实是很可悲的。中外学术是两种不同的范式,有很多时候是不具有可比性的。针对这一点,我们应该建立起理论自信和道路自信。要知道哪些学科我们有话语权、哪些学科确实弱一些,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不能一概而论,中国问题和西方问题也不一样。这就是我们说的本土化。

就史学研究而言,海外是怎么样的呢?它的优点就是问题意识、理论、方法。但是海外中国研究也有它的问题。第一,是“先入为主”。一个西方史学学者做一项研究以前,往往已经有了结论,这也是一个问题。这种文章看多了以后会觉得单调,还没写文章之前,就已经形成了观点,所有的材料都是围绕着这个观点来服务,换句话说就是“自圆其说”。第二,相对而言,一些汉学家的文章,不像我们中国的受过马克思主义训练的学者这么讲逻辑。汉学家的著作和论文题目起得很有意思,但往往思维跳跃性也很大,并不是我们讲的那种形式逻辑。我们认为,一本著作的各个章节之间应该是并列或者递进的关系,但很多汉学家的著作就像写散文一样,形成了自己的某种写作风格,但直接拿来做博士论文还是有问题。现在看到越来越多的博士论文简单模仿海外汉学的文风和结构。这样做容易陷入到一种千人一面的地步,这也是一种“洋泾浜”式的学风。

第四,“历史”与“前瞻”。这个问题可能在一些经典门类的艺术史领域里边还不是那么明显,但在设计史研究领域就很突出了。一方面,设计史是研究历史问题的,但另一方面,设计研究又要面对很多业界前沿的实务问题。研究历史是不是一定和当下脱节呢?当然不是。当前的设计研究,肯定离不了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和“互联网+”等主题词,但与此同时,历史研究也自有其意义和特点。对于设计这样的学科,历史研究恰恰能够给当下的发展提供一些规律性的参照。比如,研究历史,就会发现在今天人们怎样渲染人工智能,当年也是如何吹嘘互联网;今天怎么样夸张微信的影响力,当年人们也是这样夸张的博客的影响力。历史上的事其实都会重演,越研究历史,越发现“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些今天看来很“新”的事物,其实历史上早就有过。研究历史的目的就在于总结规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就是历史研究的智慧所在。

所以,“历史”研究不是一味地向后看,研究历史的意义正在于“前瞻”。越了解“历史”,就越会发现“现实”的问题。同理,密切关注当下,接触新的、前沿的东西,也有助于我们反思历史。所以,学术研究要有前瞻性,但学术研究不是跟风,不是什么热研究什么,跟风的研究并不是真正的前瞻。历史研究也不是研究现象,而是研究现象背后的动因。真正的学术要有前瞻性、引领性,甚至有可能所研究的题目眼下并没有形成学术热点,但是三年以后、五年以后、甚至十年以后会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这样的研究才是前瞻性的研究。

三、关于研究成果的学术评价

谈完设计史研究的一些基本理论问题,我们再来谈谈设计史研究成果的评价。也就是说,怎样判断设计史研究成果水准的高下?

关于一篇论文是好文章还是坏文章,虽然见仁见智,但还是有一些相对明确的标准。对于学术期刊而言,这些标准就更加清晰。第一个标准是“创新”。一篇论文最重要的就是创新,学术期刊也会把“创新性”作为衡量文章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如果写了一篇文章,但其中的观点别人早就谈过了,那么文章考据得再好也没有用。提出一个新观点来,这个观点是别人没谈过,这篇文章至少可以吸引人往下看。“创新性”不一定是赶时髦,所谈的东西是别人没有谈过的,这是一篇文章非常重要的第一评价标准。第二,不光有“创新”,还要有“论证”。不能说提出的新观点就是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而是要有论证,要通过实证研究的方法,或批判、理论思辨,或大量史料的考据,来支持和论证这个观点。第三,文章要有一定的应用和推广价值。也就是说,文章要有人看。虽然研究题目很小的问题的文章没有人看,但是可能也有价值,只是主流学术期刊不是根据这个标准来选文章。好的杂志有一个读者范围,也要求一定的读者量。例如,研究当代设计史的文章,本身很难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因为读者面太窄了。但如果把设计现象(如广告)作为一种史料来研究文学、文化等问题,就是一个很独特的视角。1彭林祥《中国现代文学广告的价值》,《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此外,学术期刊最反对常识堆砌性的论文,也就是“写教材”式的论文。这不是说教材没有价值,教材在教学中很有价值,但是学术论文和教材是两种文体,不宜混淆。

对于设计史而言,理论意识也是评价一篇文章高下的重要指标。社会科学或人文学科的理论在设计史研究中的应用肯定要经过一番简化的过程。历史研究中的理论并不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而是把复杂问题提炼、简化的一种工具。比如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就是这样一个理论。费正清不是研究西方近代以来怎么样发展的,中国又怎么样发展的,那样的话就平淡无奇了,而通过一个个研究,把他的研究对象概括为一种“冲击—回应”的模式,在西方文化(自变量)和中国文化(因变量)之间概括出一种发生作用的路径,这就是理论了。其实,理论不一定是哲学家才能想出来的那种宏大的叙事,有时候针对某种特定研究方法进行的提炼、总结、升华,就有可能建构理论。在当代设计史研究中,“发展广告学”就是一种研究当代广告史的原创性的理论。2参见石晨旭《发展广告学与广告史研究》,《广告大观(理论版)》,2018年第2期

理论与问题意识紧密相关,这并不是说要找到一个现成的理论家应用到文章里边,而是要从问题入手,有了明确的问题,理论也就自在其中了。例如,“交游”理论在当今艺术史研究中非常热门。现在有一些艺术史文章其实是从理论入手,往“交游”上套,但所谈的内容顶多能证明这两个人有来往,证明不了这种来往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了研究对象的艺术观念和艺术创作。反之,在还没有应用“交游”这个理论之前,先找到问题,然后带着问题找到关键材料,最后再应用“交游”理论,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在研究李叔同早年广告生涯的时候,可以提出诸如李叔同为何在如日中天的时候离开广告业问题,再通过他与其他人的通信来解答这一问题,就有可能很好地应用“交游”理论。这种在艺术史研究中已经广泛使用“交游”的理论范式,相对于社会学理论本身来说已经大大简化了,但是引进来可以解决设计史上的一些问题,也有一定的应用性和推广价值。所以写文章要从问题入手,第一步提出问题,第二步带着问题找材料,第三步从材料中归纳、提炼理论,就有可能得出有价值的成果。

在理论的借鉴方面,设计史研究需要“取法乎上”。这是因为作为一门交叉学科,设计史的发展有“综合”的优势,可以从各门成熟的学科之中借鉴。设计史研究者需要在完成专业学术训练的基础上,广泛地吸纳、借鉴其他学科,特别是成熟的上级学科的研究进展与学术趋势。设计史学者关注其他学科目的不是成为那个领域的专家,而是为了拓宽自己的眼界。同样研究设计史,用设计业内自发的方法,还是借鉴历史学的理论和方法来做,就很不一样。像李欧梵用新文化史的方法研究上海的月份牌画,卞历南用经济史的方法研究中国广告主企业制度变迁的逻辑,汉学家高家龙用历史地理学家施坚雅的大区域模型研究中华药商的经营,葛凯用历史文献学的方法研究国货运动与民族国家的建构等,这些都是值得设计史研究者参照借鉴的相关领域内的优秀学术成果。

当然,设计史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怎样建立自己边界,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任何一门学科在建立之初都脱离不了与其他学科的相关性。例如,很多学科都是从哲学中独立出来的,社会学是从哲学中独立出来的,心理学是从哲学中独立出来的,艺术史也不例外。当年潘诺夫斯基这些艺术史家就做了很重要的一个工作,那就是在方法论上发展出了只适用于艺术史研究方法,即图像志和图像学。这就使得艺术史从哲学中独立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但是建立独立的艺术史学科这个工作在潘诺夫斯基那里只做了一半,并没有做完。因为潘诺夫斯基等人最终的目的还是通过图像去研究思想,而不是分析图像本身。如果用图像学的方法最后得出来的还是一些思想性的问题的话,那说到底其实还是在做哲学研究,美术史这个学科还是没有独立出来。长远地看,本文所论述的还仅仅是设计史学科建设的一个起点。设计史学科欲想独立,也应该在摆脱对于行业依附性的同时建立起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和方法,并逐渐与其他学科拉开距离。

结 语

尽管设计学是一门在市场经济背景中应运而生的应用学科,但无疑设计史却是一种基础理论研究。笔者在教学中经常遇到设计学专业的学生提问:“设计专业学习历史有什么用?”诚然,设计专业的学生大部分毕业以后不会做职业的学者,但至少应该明白设计史研究的意义。我们当然能够从设计史中总结、提炼出某种规律性的智慧,解决当前设计业发展中的现实问题,但设计史研究在今天也越来越显示出作为一门学科不依附于行业发展的独立性。在某种意义上,设计史也是这样一种没有“用”的学问,但它有自身的评判标准和游戏规则,也是一门非常有前景的学科。选择设计史研究的学者,首先要有以学术为业的兴趣,其次要做好“坐冷板凳”、进行严格学术训练的准备,在此基础上,方能体会到所谓“做学问”的思辨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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