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畔畔书,刘懿亲启
2018-03-22梁正
梁正
你的心,我来开启。
——题记
六月栀子日,亲尝别离时。一页一页,泛黄的背景,消退的字迹,勾勒出岁月的面庞。氤氲在心头的情愫,化作一杯美酒,亦是苦酒,还未品尝,却化作他的几滴泪,染花了黑钢笔色的清秀字体,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沧桑,彷徨,年华如烟。
“嗨,恭喜你,你已经第519天第一个到校了。”
这声音还是如此轻盈,宛如一颗颗珍珠落到水中的声音,好似那万籁之中的一袭天籁,挥之难去。
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签字笔,头也不抬,淡淡一句:“哦是吗,记得比我都清楚。但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第518天第一个到校呢?”话音刚落,他的笔头一顿,刚好完成了一道证明题。
他收起刚刚的淡漠,露出轻松,一脸的好奇,但又好像是知道了什么,眼里满是“不要想骗我”的自信。
“哎呀我知道你时间观念很强的,差不多行了啊。”少女有了一丝埋怨,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哼,知道我时间观念强你今天还迟到了1分钟39秒?
“喏,我的毕业册,快写啊,写完了我找别人去写。我可是把第一页留给你了。”他抬起头,仰视着前面这个女孩——什么时候他要用“仰视”这个词了?
“哈哈但我的字可不是谁都能要来的。这样吧,你把我的毕业册写了,算是等价交换吧。”他说话就是这么厉害,看起来是商量的口吻,实则不容置否。
她的脸渐渐晕出了一丝红色,默不作声地拿起他压在数学题下面的毕业册,绕了一个圈,坐在了他旁边。
打开钢笔,翻开一样清新淡雅的毕业册,一瞬间觉得这种感觉竟然这么陌生。“写什么呢?”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三秒钟后,此起彼伏的大笑。这笑,也许是他们高中三年最后一次这么开怀了吧?
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眼球中那个渺小的自己,仿佛和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眸子一样,笑意粲然,渐渐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显得空洞无助。他们在一起同桌三年,吵架三年,见到对方这种迷惘的神情却是第一次。
时光仿佛就定格在这个偌大的教室中,那张纸,此刻居然变得举足轻重。曾几何时,我们都不会想到,也会有互相写联系方式和毕业赠言的这一天。
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干净得连那只钢笔都显得多余。
三年前的他一入学,学生会主席,民主议事委员会会长,理科天才,深谙人事,幽默风趣风靡全校,炭黑色的笔头在白纸上恣意翻飞,轻盈地跳跃出一条条繁杂的公式。
“欢迎大家来到我们人文(一)班举办的冷餐会现场,希望大家抛却白天军训时的痛苦和烦恼。”磁性的声音在偌大的宴会大厅里响起,虽然没用麦克风,但足以让喧嚣霎时间万籁俱寂。
那个声音好像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希望我们能以此为起点,迎接真正的高中生活,开启我们的青春之情。在这里,只有动人的晚餐,动人的语言,”
“还有,动人的音乐。”另一个磁性的声音在刘懿身边响起。“顾名思义,冷餐会以冷菜、饮料为主,但并不是以进餐为主要目的,它通常用于招待会、推介会和发布会等。”
声音的主人并不理会旁边男孩的尴尬和诧异,“训练有素的乐队,优美轻飏的音乐,是一场大型冷餐会的重要体现。希望大家能欣赏我们乐团的表演。”
短短几秒种后,轻音乐起,也许语文课本中的“余音绕梁”说得就是这种氛围。闭合眼,开启心,蓦然间,大厅显得空无一人,甚至连那微弱的呼吸都不敢打扰这空寂。一曲罢,谁也不愿意打碎在喧嚣中沉静下来的心灵。
刘懿再次睁开眼时,大家已经在碰杯了。他迅速地在脑海中回忆那个人,端起酒杯,和大家嘻嘻哈哈,好似多年未见的朋友。谁都没有注意,他每来到一桌前,目光中有那么一缕急切,随之一缕游离——她?这个大胆推介自己乐团的女孩?
几天后,学生会上。
“主席,我们学生会的组织部、宣传部、实践部、安全部、文艺部……”组织部部长顶着一副800度近视镜,滔滔不绝地展示着她的记忆能力。
“好了,知道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例会。从今以后,我就是学生会主席兼民主议事委员会会长。两大学生组织的例会以后都在这里开,也不用特别划清组织之间的界限。下面,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吗?”刘懿不耐烦地打断了。
“是这样的,我们秘书处现缺秘书长,我们拟定了不少人选,请立刻您选定一位。”副秘书长略微谦恭拘禁的态度让刘懿皱了皱眉。
“嗯……”他略一思索,“这件事你们就不用担心了,秘书长我自己来定。”他还是一簇笑,和窗外的阳光相得益彰。
温柔的目光划过在座的成员,掩饰不住他的笑意,他暂时忽略了副秘书长欲言又止的一抹顾虑,“好啦好啦,大家都去准备开学典礼吧,以后也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了。大家看我像是那种冷面王吗?”
霎时间,凝重的气氛就这样被一阵阵吐气声摧残了。
20分钟后。直到坐在台上的刘懿看到台下站着准备受聘的各部部长后,恍然大悟——学生会和民议会的全体成员授聘仪式居然不告诉我,那个副秘书长别想干下去了!
主持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各个领导、老师,在台上讲得哔哩啪啦,全然不知旁边的刘懿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下面,让我们有请,E中新任学生会主席、民议会会长刘毅同学,宣读新任秘书处名单。”
一片掌声之中,七位副秘书长上台。刘懿接过话筒的那一刻,便用那盈盈笑意掩盖了他上一秒的尴尬和紧张。
“众所周知,充當主席团助手一职的,只有秘书处,秘书长更是我的左膀右臂。”他发现了台下不少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军训的时候,我举办了一场冷餐会,宴会上那名推介自己的乐团的人,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秘书长,好吗?”
一片起哄声中,她羞涩地低着头,却掩不住她内心的窃喜和笑意,白皙的手接过那张聘书。
“等等,”众目睽睽之下,他笑着反扣住她的手,轻轻地说,“你还没写名字呢。”
刘懿掏出一支钢笔,灵巧地拨开笔帽,盯着她。那只钢笔,她自己也有一支一样的,漆黑得如黑夜,如,他此刻的明眸。
“何畔畔。”
哦,原来她叫何畔畔。
后来的事,刘懿几乎都在灵魂出窍中。只记得,这三个字是他这辈子写过的最漂亮的。
“同学,你……”何畔畔对刘懿的惊异并不感到奇怪,而是轻轻推开门,保持着她一贯的从容自信。门上写着:人文(一)班。
刘懿听她做完自我介绍,礼貌地,更是象征性地鼓了鼓掌。刘懿至今还感谢当时那个女生,主动将刘懿同桌的位置“识相”地让了出来。他们两个做同桌,似乎就是“理所应当”,大家没有什么意外,意外的是,明明两个成天都爱笑的人,为什么变得这么拘谨了?
“刘懿……是吧?”何畔畔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课本,随风飘来一句话,毕竟两个人一个上午都没说一句话。
“嗯……”刘懿也是没放下手中的笔,但明显,刷题的速度慢了下来,代表着他迟疑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腼腆过。
见对方没开口,刘懿似乎是自顾自地说着,“你怎么不写数学作业啊?你文科很好吗?”
他就是明知故问,上午在学校里就听同学们议论过了,她,书香门第,家庭背景更是和他不相上下,文科学神,过目不忘,一手秀美的字体道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此之谓乎?
有一类人天生是文字的放牧者,用一管魔笛指挥着他的羊群,在白云下山坡上群山涧溪水边恣意来去,这说的就应该是何畔畔吧。
“是啊,”她悠悠地回了一句,嘴角微微上扬,掩飾不住笑意,“这样看来咱俩还是有共性的,至少都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那这样吧,我今天都让你当秘书长了,你就帮我写今天的语文作业吧。”刘懿很不厚道地笑了笑。
“哼,没你我照样能当上。”
“那最起码我帮你了,做人不能这么霸道啊。”
——是谁刚刚让我帮他写作业的,还说我霸道?
“好吧,我帮你写语文可以,但是……”
何畔畔稍微顿了顿,露出了比刘懿还不道德的笑,“但是你要帮我写数学作业。”
“好啦,我同意,那就互换吧。”
后面的两个女生轻嗤一声,一副“我们都懂”的欠揍嘴脸惹得两道犀利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向她们袭来:“不是你想的那样!”异口同声、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出来,三秒钟后,为之哄堂大笑。
两个人悄悄瞥一眼的眼神对上了,他们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手中一模一样的作业本,用更认真的态度写下每个汉字、每个符号,隐隐约约地,本子上还有对方的余温。
时光荏苒,记得当初他在开学典礼上的致辞——以梦为马,不负韶华。三年间,他们都成长得太快了,以至于我们看不到彼此的背影,只能用一个华丽的转身,隔膜开一段名为青春的岁月。
还记得做过这么一道题:“我们享有蓝天,却不能拥有蓝天;我们享有空气,却不能拥有空气。我们可以享有,可能却不能拥有。”
我们曾一起抱怨考试,我们曾携手躺过低谷。时间真长,笔画真多,好像是三年间书山题海的总和吧?一笔笔,淡出了青春的味道,成长的苦涩。写完了,密密麻麻的字,好似跳动的精灵,为他们精致的面庞上再次晕出一抹粉红的腮容。
“送给你,这是我三年前用的一支笔,刻上了XP,你的名字。”
“畔儿,”曾几何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叫法,“时光不旧,我们不散。”他尽量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几个字,让自己表现得一如既往地热情开朗。可惜,当他瞥见那一双游离的目光,就再也不想躲开了。他深谙,原来在她这里,我所做的一切抵抗都是徒劳。泪水,再也不是泪腺所能控制的了,顺着脸颊滑下。
“嗯……”视野模糊了,只剩下眼前的他,清晰可见,棱角分明,恍然三年前的模样。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哭,她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有人说,眼泪不是咸的,而是甜的,甜到最后,有苦味。
政治老师常说,我们要坚持理性主义,因为人总是容易被感官所蒙蔽,她幻想着,再给她三年,她会怎么度过?和他?
“畔畔,岁月悠悠,弹指三年。这段懵懂羞涩的时光里,我庆幸遇到你。我一向不喜欢那些文采藻饰,身为一个理科生,我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唯独对你,我却懦弱得像个小学生一样,连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都不能自已。
“畔畔,不要问何时何地,但我不可矢口否认,我在军训第一天就见过你,当时的你背着10斤负重,我却瞠目结舌于娇生惯养的你纵使满头大汗也不愿放弃。
“我是他们眼中的理科天才、高智商高颜值学神,我只为了你,背着所有人私自选择了人文团队,军训期间分班结束后,我寻遍全班都找不到你,你可曾见到我的目光中有一丝一毫的失落?
“从开学典礼那一天起,我总觉得我的内心好像多了点什么,我试着去发掘,徒劳无力,后来才知道,这一段朦胧的感情,只能蕴藏在心底,等待你来开启。
“畔儿,我对谁都是大大方方,世界都觉得我沐浴在阳光下成长,殊不知优秀,既是一种才能,也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担当,苦涩是优秀的代名词。风光的背后,无独有偶,你才是那个让我肯绽放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的自己。
“畔儿,其实把真心话和秘密藏在心底,并不能快乐,对你,对我。你就是太善良,那乐团团长想利用你们之间的友谊来接近我,你被最好的朋友伤了一顿竟然没跟我说,为了你,我拒绝了她,当众给你报仇,结果引来了一堆他校男生的谩骂攻击。
“还记得那首《再别康桥》吗?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首诗时,你当众宣布和我绝交。后来啊,我才知道我对这首诗的认同感——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原来,这才是你名字的来历,你是我的康桥,是无论我们相隔多远,我都会回眸望断的康桥。很多事情,只有走过,才有发言权。
“畔儿,有你,真好。你是我永远回不去的小星球。”
“刘懿,岁月不旧,可能被风吹日晒过,落满尘埃。我将这些话写在最后一页,不是因为我羞涩于我对你的爱,而是因为,我希望这是个结束,也是个起点。
“那时的我,還很自私,那场冷餐会抢走了你们社团不少人,你却只字不提,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宁可负所有人,也不愿负你。当我知道你在人文(一)班时,我心中多少有一点窃喜。那天毕业典礼授聘仪式结束后,我不顾老师的反对,执意转班,只为你。
“我们那时多可笑啊,你听说过吗?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就是我暗恋的人也在暗恋我。你明明不在意我,口口声声不给女生过节,却在我的每个生日都给我举办生日宴。
“你领着全班的男生和体育老师们比长跑,让体育老师当场认输,你却中暑,还受了学校的处分。我知道的,就因为老师说我拖了你们的后腿。
“你是永恒的第一名,我却只能做我的级部前十。我发自肺腑地赶上你,不是争名夺利,而是证明我有和你在一起的资历。从开学第二天起,我每天第二个到,不是为了炫耀我多么努力,只是为了多一点和你单独相处的时光,多看你笑的模样。很遗憾我不能陪你坚持到第520天,惟愿这段感情,可以是缺憾的完美。
“其实你的名字刻在华丽的毕业证书上,真的很好看。转眼间,我们会各奔西东,你去美利坚,我往英吉利,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会让我们迷失掉彼此。直到有一天,我们察觉最近的人一步步离我们远去,才会珍惜。上帝往往不给我们互相给予的机会,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依托给时光。终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在彼此的心灵间走散。
“我愿意依偎在你身旁,拨弄琴瑟,听你吹箫,听你笙歌,以你之爱,开启我心。
“涛声天外,岁月留痕,将来的我们免不了谈论今天的稚嫩。也许会有一天,你的名字被印在大红色的结婚请柬上,金光闪闪。请相信,我不会祝贺你们,但是会祝福你。”
散了,这场不散的宴席,终究还是散了。
刘懿轻轻地打开她留下的笔记本,一页一页,泛黄的背景,消退的字迹,勾勒出岁月的面庞。一支钢笔别在最后,漆黑得如同她的明眸,宛如琥珀,只有那“LY”显得熠熠生辉。
厚重的笔记本中,并没有大量的笔记,反而是大片大片的图画占据了他的视野,一幅幅仿佛动态的图画,将往事一点点拣起。
画中的男孩,举着酒杯,笑意粲然,在万众瞩目下谈笑风生,旁边的女生,满脸欢喜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