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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短篇小说)

2018-03-22陈末

广州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朱家庄子

1

他来的时候,引来了一大批壮实的蜂。一种黑色的、会飞的、会出声、会产蜜、会筑巢、会发情、会下崽的黑玩意儿从天而降,追随着他。他们结伴循环于此地,兮兮惶惶,日夜摇晃,使今年的朱家团庄异样起来。

我十分讨厌这个外来的生人。他整日故作神秘,戴着黑色的面具,穿着黑色的战袍,日夜徘徊在朱家团庄无边无际的庄稼地里。原本安静而单调的庄稼地,被他的黑蜜蜂骚扰得烟灰四起,一团一团成群结队、群魔乱舞的黑斑映在朱家团庄光洁的蓝天上,使整个庄子顿生匪气,令人生厌。习惯了一户人家的我,终究是欢喜不起来的。但是,我娘喜欢。我娘說,日他的个先人去吧,朱家团庄都快要死球掉了,人都齐齐走光了,剩下个光庄子,连个屁股都没个啥遮挡,真正是人吃饱了跑呢,牲口多了丢呢。你看看,这个养蜂人一来,把朱家团庄的天都蜇日慌了。诶,世道再变,真正的甜东西,还是人亲手养下的好。

六月将至。天气闷热。

朱家团庄真是年年如此。年年五月,年年闷。五月如此漫长,阻挡着六月的清爽。雨水也跟着迟迟不来。闷热的天气罩着朱家团庄的天和地、心和肺、天地间的人与物,湿蒙蒙、软塌塌、黏糊糊,没劲。好在朱家团庄有野芍药。到了五月,那野芍药定是要怒放的。一片又一片,包围着庄子,狂野得很。据说,朱家团庄的第一粒野芍药是第一代祖宗朱庆邦从崇文门里带出来的。这粒野芍药的种子,随着朱家团庄的流亡大潮一路途经河南,越过西安,逃出敦煌,进入新疆的沙湾县,最后落户于距离大海子水库不足180公里的朱家团庄,开了个遍。我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行政规划图上查过,还真有一个标着大海子水库的蓝坨。地图上,那大海子水库就是一汪蓝盈盈的色团,被天山与阿勒泰山的两冀夹在浅浅的几团黄褐色里,还怪像我娘的那双眼,浅浅地被日月夹在朱家团庄的烟火里,一晃一晃,看上去,还真是有点多情。

五月的朱家团庄被野芍药花吞噬着,香气逼人,红绿横溢。最红火的那片,接天连地,盖在我家的葵花地头,与我爹栽种的油菜和小麦连成一片壮观的花海。层层叠叠,黄黄绿绿,喜人呢。

我家的庄稼地头,有一大片天然的洼地,积蓄着从大海子水库里溢淌出来的水流,低矮的水草肥胖地漂浮在水面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土坡从水面中隆起,土坡上,野生的芍药,连成一团又一团荡漾开来的玫红色,急速而得意地冲进远处的沙包。有白色的鹭在花丛中漫步,那姿态,说实话,也让我想起我娘,走走停停,扑来扑去,高高低低,看似忙碌,像是在不停地觅食,并以此为乐,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警觉的东奔西走、东张西望,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消遣。

你(特指我爹,我妈的叫法),去把那个养蜂人叫来吃个饭嘛,庄子上也没有别人,连个人都叫不上,好不容易来个人,你去叫一下,叫到我们家里吃个饭,也算是知道庄子里还有个大户人家呢。我妈说着,往锅里下着面片,两只玉手在寸宽的薄面条上一拱一拱的,拱到指头尖上,长长的面条子就被压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正方形,白且薄,透着面粉里的水粉色,从她的玉指头蛋蛋上翻身滚出来,一头栽到汤锅里,然后,荡起一股白色的浪花,在汤锅里翻腾起来。汤里有我们自己家种的西红柿、小白菜、四季豆,锅沿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蓝色印花小瓷碗,碗里盛着蒜末儿葱末儿芹菜末儿香菜末儿,一堆嫩幽幽的绿色儿里头,点缀着一撮火红的辣椒丝儿,细幽幽,水晶晶,刀功留下的切痕上,闪出凌厉的辣。我娘威武。我心荡漾。

我说,爹,你去叫一趟那个人嘛,我妈这是饭做多了,没处盛,想着咋样胀好个生人来呢。

我娘把脸从升腾起来的热气里转出来,望着我,眉目斜拉,右嘴角一提,右耳朵一紧,上下两排玉牙重重地一锉,厌恶我的眼神和我厌恶养蜂人的眼神如出一辙。

二丫,你不胡言传,没有人会说你已经死过去了。我娘数落起我来了。

坏了,娘要开骂了。呵呵,每每这时候,我娘就露馅了,就心虚了。我对她了如指掌,她做饭前,绝对没有想着要叫个生人来我们家吃饭,当她开了锅,起了灶,添了水,和了面,一捆柴禾入了灶,她就知道,饭又做多了,就顺势起了好心思了,就想好心好意地把朱家团庄的生人请到家里来吃个新疆饭。妇人家的那点小聪明,还想逃过我的眼睛。唉,我的娘,我心聪慧呢。

我爹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离我们的呼吸近了,身体近了,味道近了,衣服近了,离我们嘴巴里的粮食也近了。把黑色的面具和黑色的战袍统统褪去后,这个外来人显示出一种异地男人的强势来。大概是因为我爹陪衬着的缘故,他的吃相被反射出某种尊贵,白色的面片通过他强壮的手指转移到他沉默的嘴唇里,被他两片厚度适中的大嘴轻轻一弹,忽悠一下,就滑进了他的体内,仿佛食物滑进了一条深情的隧洞,美滋滋地一弹,就不见了。他就这样吃着面片,不言不语,坐在我的对面。我忽然觉得食而无味。相比于那个人,我爹就显出一种盲从来。我爹谁也不看,眼睛只看着碗里的面,没吃上几口,就开始胡折腾。一会儿起身去取一瓣儿蒜,就着吃;一会儿起身去取一瓶子醋,滴上几滴子醋再来吃;一会儿又嫌盐轻了,又去取上一勺子盐来,撒进碗里,不厌其烦地吃。其实,那碗,汤都已经见底了,他又吃得直打嗝。天知道,我爹他在慌什么?再看我妈,身子往我爹的反方向斜拉出去,靠着一片虚无,热烈地朝着那个人的身子侧过去,巧妙地斜成一个热烈的夹角,为那个人夹起一筷子泡菜来。

这个也好吃呢,也是我做的,你尝尝。我妈对那个人说。

天可怜见的,朱家团庄真是没有男人了啊。壮实男人都进城了,把自己的地全包给农场主种了,农场主也住在城里,每天开着货车拉上一车人,把该干的活干完了,就呼轰轰又把人全部拉回城里去了。朱家团庄已经好几年没有壮实男人住过了。空气苍老。混沌不开。可怜我妈,见个壮实男人,想起来热情了。

好吃吗?我妈又问。玉脸上泛着亮光,诚恳的笑容里,透着祖上传下来的健康的红。

哈哈……我爹赔着笑。碗沿子上耷拉着一双慌乱的筷子,等待着那个人的答案。

忽然,那个人的脸扭在一起,眼角痛苦地眯成一条缝,大嘴一咧,一口冷气从那嘴里喷出来,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句似笑非笑的惊叹——我的个妈呀,你泡的是蜜蜂吗?吃起来蜇人啊。

大概过了五秒钟,我没忍住,哄,一下子,笑崩了。接着,我妈和我爹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他们开始了无法停止的大笑。我妈笑得站了起来,她的腰,随着笑声向那个人的身子弯过去,那个远近闻名的C形弯,马上就要碰着那个人的右胳膊了。我看见,那个人的脸,在我们家人的笑声里涌出一股浓烈的羞涩,然后,直直地从餐桌对面盯着我, 一团热烈的红,从相隔不到一米二宽的餐桌对面死死咬住我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要离开的时候,我爹非要我去送送那个人。我的爹,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送他?

你去送,你去送,来了客人哪里有不送的道理。我爹忽然变得有礼貌得很。邪性,摇身一变,成了庄领导了。

送就送。爹发话,儿执行。庞大的朱家团庄,虽然只剩下一户人家,但家规,还是要的。

于是,我跟在那个人的身后,向庄子后头的庄稼里慢慢地游。正是傍晚时分,天蓝得像是要烂掉了,有云彩从那烂处跳出来,扯成一团一团的红紫色,偶尔,几只好事的鸟儿飞起来,也冲进那烂处,打仗去了。再从天上回来的时候,那鸟的总数似乎就对不上了,总有一只,不知怎的,好像很愿意在天上迷路,刻意地就跌进那蓝里,也一起烂掉了。

我真是不明白我的娘,她总是嫌人少,总是嫌没有人和她说话,她总是怕庄子会死掉,怕再也没有生人来。我可不一样。我是庄子的熟人。我已经选择了庄子上的生活,所以,离开城里,离开生人,离开闹腾,一个人好好地待着,无话可说,无事发生,多好。

我认识你。快到养蜂基地的时候,那个人忽然转过身子,对着我狠狠地说了一句。哼,城市模式,还不都一样,这一招,在朱家团庄,不管用。我在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在凤凰城里住过。那个人说。

凤凰城是离朱家团庄80多公里的县城,地图上标注的名称叫玛纳斯县。在新疆柯尔克孜族的民族史诗里,有一部著名的口头传承大作,其名字就叫《玛纳斯》。凤凰城与《玛纳斯》史诗多少也有某种地域与历史关系,比如英雄的流放;比如一种血肉相连的杂居生活;比如像我和凤凰城里的所有人,随着时间出生,也随着时间放任生活之人。

你比那时候胖了一圈。那个人说,并且,走近几步,像史诗之神一样,把他那只结实的大手轻轻往我头上一盖。只一秒,就把手拿走了。这次,因为那只手上传来熟人般的温度,我似乎有点相信那个人说的话了。

那个人的养蜂基地还是挺大的,特别壮观的几个方阵,有序地分布在地块与地块之间,沿着渠道,黄褐色的蜂箱整齐地排列成数条交叉起来的粗线,盘绕在我家的庄稼地头,玉米吐着金黄色的情丝,向日葵的花盘低垂在夕阳的夜色里,野芍药的香气和洼地的湿气形成一股浓郁的五月之风,吹在鼻孔里、七窍里,像是《玛纳斯》史诗的传承人居素甫·玛玛依忽然从天而降,忽然对这样的天气表示敬意的某种吟唱,令人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那个人从一个军绿色的帐篷里拿出一罐蜂蜜,那是凤凰城的老商店里经常销售的一种黄桃大罐头瓶,玻璃的,高而壮实,吃完黄桃后,用开水冲干净,放在家里,一瓶多用。现在,那个人养的黑蜂蜂蜜被他灌进一只黄桃罐头瓶里,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准备回家了。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冲到我的前面,两只手轻薄地抱着他结实的胸膛,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咋不说话?他说。

对一个生人,我能说些什么呢。

那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吧。他说。

又是一种城市模式,我在心里笑着,嘴上可没什么话好说。

你们家吃面的时候,你给我打电话,我用蜂蜜换。他说。然后,他直接报了11个阿拉伯数字。1390991888×。在新疆,这种排列组合,首先意味着那个人是长期生活在乌鲁木齐市的商人,其次则有可能意味着那个人是接近中产阶层的高人。我抱着那个人亲手酿制的一罐头瓶黑蜂蜂蜜,回到了朱家团庄。

朱家团庄真是大啊,小时候,人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生人与熟人搅和在一起,烟火腾腾,昼夜不竭。现在,人都走空了,庄子就显示出一种非凡的共振来,只要让庄子听见一丝丝人声,庄子就开始地动山摇,欲仙欲死。那清晰的围着人声密合的天色里,我听见,我妈和我爹的对骂声咆哮着,翻过我家的土院墙,冲上庄子的每条干道,顺着杂草丛生的树林带,沿着一大坨一大坨褪去人间烟火的老房子,直直地伸上了天。

你的嘴就馋得没个边子没个沿子,一辈子都合不上个馋嘴,恨不得把天也吃个干净呢。你看你那个×样子,你今天要是吃不上个蜂蜜,我看你还死去呢。这是我妈的声音。低调。讥讽。无奈。声音里透着一股大户人家的贵气,好像我那个馋嘴的爹,在没有人烟的朱家团庄,把她做人的一腔贵气全灭光了。我妈这个人,确实不喜欢向任何人借东西,更别说要了。我爹不一样,我爹喜欢四处借。我爹说,人闲是非多,忙里偷闲到庄子里借个东西玩玩,一下子就知道庄子上谁对你是真好了。现在,几年过去了,庄子上的人都走光了,我爹的玩玩,了无着落啊。这养蜂人一来,我爹的玩心又萌动了。

嗨,你这个妇道人家,屁都不懂,一辈子,活得絮絮叨叨的,一个养蜂子的人么,吃他一罐蜂蜜,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养上那么多蜜蜂,吃了我们家那么些的花,吃他几罐蜂蜜算个球啊。这是我爹的声音。高亢。兴奋。霸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小户人家的得意。末了,他还不忘威胁上一句,有本事,你嘴不要馋,二丫要是把蜂蜜要回来,你一口都不要尝。

我一脚跨进门,把蜂蜜往他们眼前一摆,说,不是要的,是他给的。

2

你一定见识过这样的女人,在她们正式成为女人之前,她光鲜,她华丽,她清澈,她明亮,她们散布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猛地一看,甚为朴素,甚至带着些没落贵族家的气息。这些小角落,与大城市之间还没有通上直达班车,也没有修好柏油马路,更没有网络信息和QQ视频,如此这般光景,她们却在女人的海岸线上,成为男人们眺望的游艇。我娘就是这种女人。我娘嫁到朱家团庄以后,印象中,庄子上所有的熟人和生人似乎都来过我们家。庄子没有光以前,我家总是昼夜不竭,吃客满堂,院子里架起一个特别大的敞肚篷,篷下,摆着一个长而宽的木头桌,几十把椅子围在四周,桌子上,永远都摆着一盘香脆可口的热花生米,白色的盐末兒参在肉粉色的花生皮上,灯光一照,煞是迷人。其实,我娘炸花生米的时候,会偷偷地放几朵野生的干芍药花,那干芍药花在黑色的大铁锅里那么一翻,被油一收,身子一紧,便团团抱住了弱小的花生米。待炸熟的花生米上了桌,那炸煳了的干芍药花,早就被我娘细致地挑拣了出来,揉成一团,往灶火里一扔,升起一股奇异的轻烟,跑了。

早上,熟人老王端坐在我家院子里吃着我娘亲手炸出来的一盘花生米。与那个人相比,我更讨厌老王这个人。老王是凤凰城里的人,前些年,庄子还是热闹的景象时,老王专门到朱家团庄来收棉花收花生收油菜,顺便,也收我娘。我打小就讨厌见到他。一身的精明。一眼的算计。现在,有了老王的陪衬,那个人的形象竟然莫名地高大起来了,看看人家那吃相、那坐姿、那手、那温度、那蜜,竟然有一股久违的熟人的气息爬上我的身,热呢,我心澎湃呢。

哎哟,六月终是来了啊,这六月的天,是要炸了么,不寻常,不寻常。老王说。真是没话找话。明摆着七八月才是朱家团庄最热的时候。这个老流氓。吃了我娘一辈子。老成这样了,还来,还想吃。

我娘坐在院子的桃树底下,踩着上海产凤凰牌缝纫机,正在给那个养蜂人缝衣服。我娘说,那个人刚才来我家找过我呢,见我不在,就把他的破衣服放在我家里了,先让我娘帮他缝一缝,一会儿晚饭的时候,他再来取。还真是会找借口,城市模式就是这么不招人待见啊,一切都是重复。

他还说什么了?我问我娘。

那个人还说明天要进城办点事,想拉上你,带你到城里转转。我娘说。

哎哟,真是新鲜,那个人,仿佛每麻烦我们家一次,我就得付出点什么好心的陪衬。邪性。

嗯,我怎么没看见?什么人?老王脖子上的老皮一转,往我娘的方向对折过去,警惕十足地问道。

一个生人,养蜂来了,你没见过,刚走。一会儿还来。一起吃饭。我娘随着缝纫机的转速一句一句说着话,那话在拉动的肩膀上滑动开来,听上去,有一种娇柔的仪式感。

老王立刻站起来,走向我娘的后背处,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往我娘的后腰上一抹,然后大声地说,你缝衣服的本事是一点都没变,下次,我的衣服破了,我还是来找你缝吧。老王说。

多麻烦。你住在凤凰城里,干洗店裁缝店一群又一群,你找店里的女人缝去,多方便啊,干吗非要不知好歹地扛到朱家团庄来,扛到我家来,万一丢了,谁认?我娘的语气非常果断。

哼,你还真是变了,人没见着怎么老,心倒是硬起来了。老王慢悠悠地接了个话茬。

你说啥?我娘猛然从养蜂人的破衣服上抬起头来,望着老王,老王赶紧退回到木头桌子边上,扑哧哧往椅子上一滑,吃起了我娘炸的花生米来。

我娘进去做饭的时候,院子里,就剩下了我和老王两个人。

你爹呢?老王问。

不在。我答。

去哪里了?老王问。

养蜂去了。我答。

哪里有蜜蜂?老王问。

到处都是。我答。

那个养蜂人的?老王问。

难道是老天爷的?我答。

我找他们/它们去。老王说。

说完,老王就走了。老王顺着我家门口的干渠向庄子后头的野外走去。这个老男人,整天神出鬼没。见到我时,总是固执地打问我母亲的情况,然后,我母亲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上一阵,他们一起消失后,无论我以什么样的速度赶往我母亲所在的地方,老王都能带着我的母亲成功地逃离现场。其实,老王是个男人中的精品,猖狂还是把握得挺好。

我打开《人文地理》开始经营我那空巢般的大脑,最近,我迷上了人文地理,我真想一个指头弹子直戳戳摁住我所迷恋的每片土地,想从那些突起的黄和沉陷的蓝中找到朱家团庄的所在。这个名叫朱家团庄的地方就快要把我吸进去了。我整日无所事事,了无生机,又不想进城。

白驹过隙,人生汪洋。无论你如何沉湎于青春的焦灼与迷茫,黄昏终究如期来临。朱家团庄更是如此。你看,雁已收队,人要回家,鸡进鸡窝,羊回羊圈,狗入狗洞,牛进牛圈,我们家的活物们各自归家,各自点灯,这日子,倒是有几分仙气。

跑了一天的猪都知道回家呢,你看看你那个窝憋的爹,帮人家养个蜂,叫个人来吃个饭,这下可好,天黑了,当个好人还当上瘾了,这阵子了还不见个人影子。再不回来,饭都软慌掉了。我娘说。

该回来的时候,他们自然就回来了。我说。

你知道个×。我娘说。

可怜我的娘,过得真压抑,不骂个人,一天都过不完整。

老王今天找你干吗来了?我话峰一转,直勾勾地看着我娘。

不干吗。瞎转。我娘说。

真闲,我说,凤凰城里还有比我更闲的人啊。

你这个话是啥意思?我娘又从锅灶边上抬起头来,手里握着一捆青菜,看着我。一年四季都是这个表情,怨恨,隐忍,没话找话。

没意思。我说。

我感觉我娘就要冲过来了,就要正式开骂了。这时候,院墙外面忽然响起一阵热烈的笑声,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我爹和另外一个生人的笑。听上去,那么和谐,那么响亮,那么天真。

紧接着,我爹和那个人就进来了。他们回来吃饭了。

我爹、我娘、那个人和我,我们四个人围成一桌,吃着我娘做的拉条子,细长的拉面,劲道、软硬兼施、滑溜而富有弹性,在我们的四张嘴里翻滚起来。清水炸的青菜,里面掺杂着一缕缕香菜,羊肉蛋蛋和干辣皮子滚成的一碗碎肉红椒,从每个人的盘底子上渗出一汪红油来,舌头一卷,口水伴着肉香与菜香,吃得人大汗直淌。我汗津津地坐在那个人的对面,我吃完了,只剩下流汗。

那个人的盘子里还有面,但是,那个人不吃了,站起来,到屋子里,从我家的客厅里抽来几张面巾纸,帮我擦了一下汗。那个人一连串的动作做得非常自然,好像他是我们家的重要一员,他不忍心看见我们家的任何一人当着他的面流汗。生活决堤,人心荒凉,流汗显得多么富贵。

我要带她出去转转,说点事。那个人对我父母说。

去吧。我娘和我爹異口同声地说。

才来了两次,就能把我带出门。我娘我爹还是英明的。他们知道我待在庄子里另有所图。他们不提。我也不能主动提。

于是,那个人带着我,来到庄子外面,几乎是走到了庄子与乡村道路的交叉口了,那个人才问我,你想去哪里转?

我有点惊讶。我理解的“出去转转”仅仅是父母交代给我的又一场送行,或者,是那个人需要我透露点什么,再或者是那个人的一种习惯性行事风格。这种风格,在我眼里,就是我所熟悉的城市模式,什么事情都要有起因,都要有结果,都要有目标,全世界的事情,他妈的,都得要个特别仁义道德的心愿后才能好好地展开,好像人活着,没有一件事情是无目的的无原因的无目标的无结果的。“出门转转”不就是后者吗?出了门,怎么又折回去了,折进城市模式里去了呢?我真是懒得回答他。

我问你话呢,你没听见是吧?那个人说。

装什么装,城里人。真以为我是庄子上的人,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得稀罕,什么都需要听懂。尤其是生人说的大道理。

怎么,就这么耗着,听我说?那个人说。

我微微笑了一下,低下了头。性子急的人,都这样,他们等不到别人说下一句,所有的话,都是他自己的话。比如,我面前的这个人。

就在我胡思乱想低下头的一瞬,忽然有一辆逆行车从我们对面急驰而来,那车子像逃命似的向我们开了过来。我看见,那个人的脸忽然就白了。也许,是我看错了。是车的大灯直射的原因吧。我站在原地,我想,车灯和开车的人,一定早早就看见了我们,我们站着不动,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一个发热的人的身体卷着我,像人肉包裹一样把我套进核里,轻轻一提,连肉带核就荡进了路边的树林带里。树林带是早几年种植的,都是朱家团庄没有决心进城的人栽种的沙枣树。沙枣树高大威猛,浑身带刺,树杆横七竖八,满树结着金黄色的小花,宛若一串串调皮的小铃铛,从空中弯垂下来,像是非常怀念过去那个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朱家团庄。

车走了,人也安全了,就是一树的刺,穿进了我的背,被刺穿透的那些肉洞洞,像是一小股一小股善意的问号,帶着红,暗示我。我依然被那个人嵌在怀里,一动也不能动。那个人的手,一只夹在我的腰上;另一只,夹在我的后颈上,左右交叉,搂着我。这还是城里人的模式,我熟悉得很呢,想要搞到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他们用的,基本上都是这一招。

扎进去了,是吧?那个人问。他的声音停在我的耳畔边缘,有一种非常迷人的风情感。

疼吗?说着,那个人把搂在后颈处的手拿开,绕过来,扶住我的脸,向后推了几寸,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说点什么吧,你。他说。

先把你的手拿开。我说。

你不会跑掉吧?他说。

跑,这么大个庄子我能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听到我的回答,那个人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还在我的后腰上。那个位置是女人的母体线。我认为。不管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都会激起女人的母性。我挣扎了几下,发现,那个人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也就不动了。过了几分钟,那个人把后腰上的手提起来,另一只手也一并提起来,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地,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就放手了。不对呀,一般来讲,这种时候,城里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无休无止的抚摸。不放过每一处。好像我们是沙,而他们,是蜘蛛蟹。

送你回家?

嗯。

我们走着。并排。没有任何交流。没有任何动作。

到院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又开口了,说,我找你,真的有话要说。你看哪天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再聊。

有事就说吧。我望着他。

今天不行,今天把你扎着了,你先回家让你妈看看,估计得用针好好挑一挑,那么多刺,会疼的。听上去,这还算是一句人话。好像那个人会读心术似的,我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就靠过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亲吻的流程。只是,这一次,停留在嘴唇上的时候稍微长了一点,重了一点,也仅仅是停留,没有深入。还行,我觉得,城里人还是有特例的,知道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深入都叫深刻。

我娘帮我脱下连衣裙的时候,火大了。连衣裙是我娘为了让我进城打天下特意在凤凰城的一家上海服装专卖店里为我买的。那是一条非常简单的连衣裙,平肩、中长袖、掐腰、百褶摆,腰身右侧系着两根细细的麻花吊带,带子一直垂吊到脚脖子处,吊带的尾巴上,打着两朵奇花异草,通体庄重的中国红,使这条连衣裙显示出一种安静的贵气。我知道,我娘把裙子献给我,只不过是通过某种方式献给她自己而已。朱家团庄的男人们都走光了。除了我爹。我娘穿什么都一样了,没有人看了,我心同情,这真是罪孽。

我娘把连衣裙脱下来,放在台灯下,仔细地观察了很久很久,尤其是后背部位,当她一粒一粒数完那些刺开的布洞洞后,我娘就忍不住开骂了。

让你跟着人家出门的时候你看你那个死×样子了,好像我要送你上法场,你是不是怀疑我生下你来就是为了让你上法场?你个死×样子。你也不看看你娘我是谁?你以为前些年那些吃我们喝我们的熟人们生人们都是白吃白喝的×人?你以为你娘我真正儿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见啥就是啥,你个没有出息的××样子……你不要以为你爷爷走的时候把朱家团庄的这个房子划给你你就是家里面的老大了,你不要以为你和建建(建建是老王的侄子,我的男友王建建,现在处于消失阶段)闹事我啥都不知道。哼,凤凰城里有个啥动静,你不要看朱家团庄的人都走光了,那是庄子上的人都进了凤凰城,都是跑去做了我的眼呢,他们把啥都给我说的呢,我啥都知道了,你还装成个×样子,回来了,啥都不想让我知道,啥都不给我讲。你就是一辈子都不言传,二丫,你娘我只要看上你一眼,我就啥都能看出来,你个不争气的×样子!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就进城了。

骂到这里,我娘就开哭了。这倒是惯例,是庄子上的模式。一般,我娘骂到三分钟的时候,就会直接插播眼泪。

我光着身子,坐在我娘面前,看着她哭。她总是这样,事情没谈开,就直接哭开了。可怜我的娘,生下我,她得是多仓促,多后悔,多无奈,多绝望啊。要不是我,她早就扔下我爹进了城,和老王住在凤凰城里,那日子,得是多得劲啊。算了,我娘可怜。我认。

不是我不想和人家好好谈,是人家建建不见了,跑了,真是跑了。我说。

我知道。我娘说。

还不是一个人跑的,是和一个老女人跑了,你还让我咋谈?和他们一起谈?

我知道。我娘说。

老王家的人真的指望不上,妈,你年轻的时候没指望上,我年轻的时候,就更指望不上了,那是人家的家,不是咱们的家,我们家和老王家从来就是兩家人,是你自己非要过成一家人,人家不要你,你恨;人家要你了,你又烦;人家不看你了,你嫌人家是牲口;人家来看你了,你嫌人家太是个人……妈,你到底想要啥?我爹你不想要,老王你要不成,你是想要我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知道你也不是真要我,你是想要我手中的房子好进城,进城就进城,你想进城,你就去吗,这房子,原本就应该是你们的,你们要回去,想过你们的生活过就行了,干吗非要一家人说两家话呢?我真怀疑你是别人的娘。

我娘正在哭声中找针,准备为我挑出后背上扎的刺。被我这么一刺激,我娘停下了。针也不找了。

你个不要脸的×,你直接找那个人给你挑去,谁扎的刺,谁挑。说完,我娘就要走。

哎呀,我的妈呀,虽然进城后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姑娘了,但我也不能直接坏死过去啊。这大半夜的,我光着身子,你让我去找什么大男人啊。我一下子就急了。那么多刺,不挑出来,这漫漫长夜,是没法子过了呀。

还有那个人嘛,他会帮你的,他多稀罕你啊,你现在就去找他帮你挑,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是生人了,是你的熟人。我娘说。说完,我娘头也不回地就找我爹去了。天爷,这时候,她倒是稀罕起我爹来了。

3

芍药落了,还有玉簪和蔷薇开着。玉簪洼上浮,蔷薇滩上飘。这就是朱家团庄的福气啊。人走光了没关系啊,花儿还是照样地要开。一茬接一茬,败了开,开了败,任它时光流年人去留。

我爹把我后背上的刺挑出来后,我总觉得后背上有一小股一小股凉丝丝的小风吹进来,夏天的气流好像无处可逃似的总要想办法从我后背上那些疼痛的弱不禁风的小洞里蹿进来,那些风那些热那些气流总是随着一股勤勉的思念犹犹豫豫地入,又犹犹豫豫地出。这夏天,倒也多出几分热闹来。

那个人说要带你进城呢。我爹说。

我爹刚从那个人的养蜂基地回来,卷着裤脚,坐在院子里,桃树上的桃子绿幽幽的,映照着我爹说出的话。

那个人说咱们家的这套老房子不能卖,要留着,祖上留下的家业,谁都不能卖,卖了,想再要回来,那就是耗死人的事儿。我爹说。

他还说什么了?我问。

他说了好多,爹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男人家的事。我爹说。天爷,多豪情,男人。

那就是你把我卖了呗。我打趣道。

卖了卖了,我把二丫头卖喽。我爹也打趣道。

我们正打着趣,我娘就冲进来了。不是跑,是冲。那姿势,花旋风似的。

他爹他爹,你快把那个人领进来吧,他被蜜蜂咬了。伤狠了。你说说这么大个庄子,没个人管,真让人心疼呢。我娘说。

沉默了十来天的我娘,不消一刻,又活过来了。像个庄子上的大户人家在说话了。

于是,被吻之后,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但是,那个人不是正常人了,变成了一个肿人。原来是大海子水库跑了水,把我们家的庄稼给淹了。那个人的蜂箱也灌了水,把蜜蜂淹得团团转。蜜蜂急啊,又说不出人话来,就咬那个人,咬他。多么甜蜜的吻啊。这就是时光。这就是遇见。蜜蜂的主人被蜂咬住,多情里的无情,主人就肿了。肿大的主人被蜜蜂蛰得一片光亮,皮肤上落着红色的包,脸上多出一层厚厚的红。

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些什么人话来。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心澎湃。还是我娘清醒。二话没有,拿出主人送来的蜂蜜就开始为那个人消肿。我看见,一层甜滋滋、黏糊糊、黄不黄、白不白的蜂蜜被我娘亲手敷上了蜂主人的脸。

你这是什么祖传秘诀?我问我娘。

土办法,管用,你懂个×。我娘气喘吁吁地说。往一个年轻的男人脸上身上抹蜂蜜,这活,是不好干。

干完活,我娘就带着我爹进城了。临出门的时候,我娘说,记住,被蜜蜂伤了的人,千万不要随便出门,一出门,见着风,就更肿了。

我娘已经等不急了。她沉默了十几天后,我爹终于妥协了,狠下心来准备和我娘一起进城了。我娘带着我爹,去见老王了。老王说,如果我娘进城,他可以给我娘张罗一套商品房。我娘听了,就炸了,不等那个人消肿,我娘就带着我爹直奔凤凰城。

我娘带着我爹进城看房后,老大的庄子就剩下了我这个熟人以及那个吻过我的生人。我们俩坐在我家的屋子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遥远的类似于下雨后的湿气。间或地飘浮着一种浅浅的蜂蜜的味道。我们干坐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其实,主要是我能完整地看见那个人,但是,那个人的眼睛却被蜜蜂咬了,眯成了两条缝,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看他的坐姿,好茫然。

饿吗?我问。

肿人摇摇头。

想喝水吗?我问。

肿人摇摇头。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还哪里疼?

问的时候,我盯住肿人已经肿成两条红线的眼睛。肿人一动不动地干坐着。我猜想,此刻,他的世界应该是叠影重重,我正叠在那疼痛的皱褶底部,成为他日后想要复仇的某种直觉。

我终未忍住,开始用手抚摸着那个人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处,所抚之处似隔着一具发烫的皇冠,因为疼痛的贵重,那个人的肌肤在我的手里起着电击一般的小波纹。最后,我的手停在他的嘴巴上,想要叫他开口说话。

是不是这里最疼?我接着问他。能够亲耳听一听他的声音,成了我此时最强烈的欲望。

他依然干坐着。一动不动。

我退后两步,借着阳光察看他的两片嘴唇。由于涂抹了蜂蜜,那两片抽象的嘴唇上闪着滑稽的甜腻腻的亮光,我用食指揩下那亮光,放在嘴里吮了吮。他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动静,试图张了张那嘴唇,很遗憾,我看见的,是嵌在红色里的一条水线细微地在他的肿了的唇齿之间蠕动了一下。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这样对我,当我被蚊虫叮咬,起着红疱,母亲便恶毒地从嘴巴里吐出一汪口水舔在那红疱上。于是,我立刻从嘴巴里产出一汪口水来,吐在食指上,上前一步,轻轻抹在他的嘴唇上。也许是一阵清凉正在为他消毒?他嘴唇夹着的那条水线再次蠕动了一下。我看见,他的口水,和我的口水,竟然十分密切地待在他的嘴唇上。一张肿大的带着无限疼痛的男人的嘴,把它们吸了进去。

好了,过一会儿,就不疼了。我对他说。

我说完这句话,肿人就开腔了。很模糊的一句:你能吻我一下吗?这里。他用手指了指那张肿大了的嘴唇。

好吧,城市与乡村的相同模式,你需要,我也需要。一个吻,我献给。我贴上去的时候,他的手还是伸过来了,准确无误地放在我的后腰上,這只手和王建建的手完全不同,和王建建在一起谈恋爱的时候,王建建的手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摸,那种摸,是冲动式的,无法言说的,是一种前后差别特别大的摸。王建建摸我的时候,会令我产生一种巨大的惊恐和迷醉,摸罢了,那惊恐和迷醉就变成了一场无聊的汗,全是汗,城里人的汗和庄子里的汗,两种汗叠加在王建建的抚摸里,使汗变得沉重而无聊。现在,王建建带着城里人的汗,跑了,和一个中年女人。把我一个人留在朱家团庄,留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所以,那个人的一只手,摸着我的后腰时,便有了一种明显的差异。他的手特别大,肉少,骨节特别有力,摸在后腰上,会产生一种厚厚的温热,那热,在朱家团庄的七月里,透出一种能量,均匀的,不可挑剔的,耐心的,可以令人很自然地想起深情之类的一种热。于是,我的唇,不由得压上去,在那两片肿起来的疼痛里,吻了起来。

没隔几日,我爹便一个人先回来了。

事情有点突然,可也在情理之中。据说,我娘直接奔上了老王的床,一刀剁坏了老王的手,这样的结果,导致我娘必须亲自陪同老王一起进入省城的大医院去疗伤。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我娘完全可以指派父亲一起去省城,手伤得不重,就是一个深入的刀口,治疗一下,肉和肉重新粘在一起就可痊愈,何必把动静整得这么大。进入省城去治个小刀口。骗谁呢。成年人的把戏。

说实话,我娘要是带着我爹一起去,好像也不对。我还是了解我娘的呢。她可不是不要我爹。要是真不想要我爹,早在二十三年前刚生下我时就把我爹丢在朱家团庄进城了。我估计我娘是被老王和小王(王建建)联名给气着了。我娘肯定是在凤凰城同时见着了老王与小王。我娘这是要背水一战啊,就是要剁开皮肉说亮话准备和老王与小王算总账了。当然,此一战中,我最不看好的就是我爹这位同志,我爹他总是多疑、胆小,有时又怨天尤人,遇事总带着一股怒气未消的急躁。面对这一突发事件,难道我爹就不能男人一回坚决一回有脸面一回?为什么就不能追随着我娘去省城里把这场旷日持久的三角恋也做个了断?

你去煮锅粥。我爹说。

我非常愤怒,情理上,我爹关心我娘的程度至少应该多过眼前这个肿人。可是,没有。我爹延续着他多年以来的隐退模式,蹲守在朱家团庄,等着我娘回家。

那你帮我看着人吧。我对我爹说。

等我端着粥锅进入客厅的时候,我爹正好捏着那个肿人的一条胳膊,手指在肿人的手背上来回地揉搓着。肿人的皮虽然已经开始消肿,但有的地方仍然鼓着,那软下去的部分就显出新鲜的皱纹来,像消退了的冻疮底座。

帮我把这儿捏紧,父亲命令我。父亲指的是肿人的手腕。

我慢腾腾走过去,捏住肿人的手腕子往下摁摁。我的愤怒传染到了肿人的体内,肿人的手腕传来另外一种羞愤,被我这样玩游戏式地捏在手里,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也许是我的目光起了化疗作用,它直白、冲动、无情,又偶尔爆发出别样的激情,从而使开始消肿的肿人重新燃起了看人的欲望,只见,肿人开始睁开眼部的两条红线看我,那里,正透出微微的冷静的光泽涉猎起我的忍耐来。

在等待我娘回家的日子里,我和那个人之间,忽然达成了一种不可言传的神交。只要我爹一出门干活,我们便迅速地进入一种城乡结合部式的交谈。不阴不阳。像模像样。

你就这样一直在家闲着吗?那个人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声音沉闷,带着回声,像一个话剧演员。

不知道,我说,等等看吧。

那过两天,和我一起去放蜂吧?那个人的回声穿过我的耳膜。

难道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出来养蜂吗?我抵抗道。

习惯了,那个人说,每天上午打理那些蜂箱,下午开始打蜜,到了晚上也算是妙不可言呢。一般来讲,九月花期彻底结束后,我就进城了,到凤凰城做点小生意,有时,也去乌鲁木齐看看。瞧,到乌鲁木齐看看呢,被我猜中了,那神奇而久远的电话号码,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呢。一个不简单的生意人。

放蜂是什么意思?我终于起了点好奇心。

就是收集蜂蜜嘛,把黑蜂采的蜜收起来。那个人说。哼,紧接着,那个人又充满讽刺意味地笑了起来,解释道,就是把蜂蜜、蜂胶、蜂王浆分类收集好,贴上广告标签,再转手卖给你们这样一些喜欢民间甜食的人。

我觉得,那个人早就识破了我的真面目,我的一生已经含在他刚才的交谈里,多像我现在的年月,被青春关闭在蜂箱里,再过些时候,我被某类婚姻关闭起来,有人用尽力气从我身上采集各类品种的蜂蜜,再往后,等我老了,我被放蜂和打蜜者转手送到其他场合,被朱家团庄这个无聊透顶的地方咽下去,我的人生也就基本上是结束了。

我们是哪样的人?我问。

你们是你们这样的人,有一套应对生活的土办法。他说。

什么土办法?我问。

有定法的人。定在一个地方,不动弹。他说。

你是在说我吗?我问。

也是,也不是,我是在说你们朱家团庄的所有人,你们身上有一种不动弹的活法,挺迷人的。他说。

挺迷人?呵呵,你看看,真要是迷人,这庄子里也不会什么人都养不住,生人养不住,熟人也养不住,要我看,这不是迷人,是吓人吧。我说。

呵呵,他笑出声了,说,过不了几年,你看吧,基本上又都回来了,最先长上翅膀的人,翅膀最先折断,最想回来养老,这就是我说的定法。

瞎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今天说的话,还算是有点人气,有点深刻,听上去,好像和所谓的人的思想这个破玩意有点破关系呢。

那个人已经基本上恢复了真面目,体格高大、骨架开阔、面容英俊、姿态粗放,虽然与第一次会晤相比,他在我眼里已经严重缩水,但,只要被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就有一种失控的旋转,似乎一切都和那次小小的失误的吻画上了等号,我向某种深渊倒下去,被一只小而肥壮的蜜蜂咬住不放,然后,开始享受无数针尖刺入肉里的那种疼。

你有了心事,他说,小小年纪就有了心事。他加重了语气。

我正打量着天边的一轮落日,家门前的两棵白杨不自觉地交叉生长,那轮落日刚好跌入树与树的枝杈口,仿佛落日正驾着一副弹弓叉子朝西而去。我对着那副弹弓叉子扔了一块土块,落日原地不动,一切都毫无动静可言。

余晖里,他就那样看了我好久,好像我正是那弹弓叉子射出去的另一轮落日。寂静里,他起身到我们家的厨房里取来了一罐蜂王浆,倒进一只碗里,冲进白开水,荡了荡,送到我面前。我没有接。然后,他进屋又取了一把铁勺,放进碗口,又送到我面前。我还是不想接。余光里,他就那样看着我,好像感觉我快要跌进风光霁月里摔得个粉身碎骨。忽然,他的眼里燃起两团黑色的火焰,只见,他从碗里饮下几口蜂王浆,冲过来,对着我的嘴巴,挤进来,挤进我的牙齿,我的舌头,我的喉咙,我的胃,我的肠,我的肝,我的心,直冲冲,把蜂王浆三口并作两口痛痛快快地吐进了我的三叉精神。

我这才开动脑筋,想要奋起反抗,不料,他的双手握住了我的胯,先是仇恨,跟着是迷离,间或伴有惆怅,然后是冲动,最后才想起柔情似水地把我收入了他的蜂箱。我服了,冲动是魔鬼,神仙也始料不及。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把头向后仰着,脖颈弯曲着,想要挣开他。

王建建是不会回来找你的,他跑了,跑内地去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吃惊。

他们跑路的钱都是我给的,我就那么一个妹妹,我能不知道吗?他说。

流氓!畜生!我想换个说法,但是说话的速度太快,已经来不及换词了。

你都知道我妹妹怀孕了,还在庄子上苦等,你是傻子吗?他说。

你一来,我就认出你来了,你来过我们的出租屋,你找过建建,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是谁,你装什么装,你才是傻子呢。我反驳道。

听了这句话,他一下子就松开了手。他多么像一张成人世界的大饼啊,我在他的怀里,像一捆包裹了过多水果蔬菜肉脯和蘸酱的核,那张饼一摊开,我这个核就彻底散了。

你这样,没有男人会爱上你。那个人上前一步,似乎想要吃了我。

你才没有女人爱上你呢,再说了,你进你的凤凰城就好,我不让你爱上我就好,我自己管自己就好,两好加一好,三好呢。我激動地喊出了口。

好,你轻狂得很,你就一个人死死地定在庄子上等着吧,我倒要看看,谁敢爱上你?说完这句半生半熟的话,那个人就走了,和我娘的庄子模式倒是挺搭的,含糊、多情,看见好东西,总感觉天生就应该是等着他们来折腾似的。

现在,朱家团庄已经入冬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迟迟不来。天已经接连阴了十几日。一点放晴的意思也没有。早上起来,我和我爹到庄稼地里去收葵花杆,路面上,全是阴天浮起来的一层干冷。远处的树木飘荡着一树又一树的黄,深深浅浅,摇晃着,在风中左右逢源。成群的鸟儿飞起来,又冲过来,从我们身边插过去,像是在逃命。那个人留下的蜂箱,像是一排整齐而密集的方形脑袋,一副萌态可亲的样子乖巧地立在洼地上、渠道边,立在一批又一批已经黄透了的野花与野草丛里,看上去,多么像我们之间的那些吻。

我和我爹在这样的天气里,美美地干了一天活。这样的天好,风不是太大,又没有雪,地面干冷,葵花杆还是硬的,草叶都倒在地上,庄稼收割完了,成片成片的庄稼茬子直戳戳地对着浅蓝色的灰,干活人的身影,像诗一样。

夜色黑透的时候,我和我爹各自背着一捆葵花杆回到了家里。院子里异常安静。鸡不鸣,狗不叫,羊不咩,锅灶里还未升腾起晚来的烟火。我进屋洗了头,洗了身子,换上了那件红色的连衣裙,静静地坐在客厅的窗前,看夜来临。

我爹把炉火引着了。炉子里升起了一股股火红夹着蔚蓝的焰火。炭由黑转红,简直是快要红酥了。我闭上眼,脑海全是火,全是红,全是蓝,全是滚烫的热。还真是被他说中了,我真是有了心事了。

天为什么还不黑呀?

我这样想的时候,只听得门吱的一声响了。我回过头,看见我爹进来了,手里捏着一小撮野芍药,端着一小碗花生米。真是的,我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呀?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来,二丫,炒吧,用你娘的土配方把这些花生米给你爹我炒熟了,炒熟了,我们再烫点酒,一起喝喝。我爹兴奋地说。

怎么,想我娘啦,想喝酒啦?我也假装兴奋地问。

想啊,我一想你娘,朱家团庄就下雪,你看看外面,那雪下得,这才刚开始下,就下得这么凶,跟没见过大庄子似的。这雪一下啊,那该回来的人也就快回来啦。我爹说着,就开始翻箱倒柜,四处找酒。我知道,那酒,是被我娘藏起来了,不好找呢。

就让我爹慢慢找吧,庄子大,雪大,屋子大,隔着窗户,一切都是无限大,只有那坠落的雪花是小的,那白色的玩意是不是要直接撞进我的眼珠子里了,我眼珠子疼呢。我们可是朱家团庄的大户人家,我娘可是大户人家的女人,我可是朱家大户人家的孙子呢,大户人家的女人是不能随便让男人带着跑路的。这么多年了,尽管我娘偷偷跑了无数次,可是一到冬天,下雪的季节,她总是会想着我爹,想着我,她总是会想办法回家的,这是朱家团庄的庄子模式,是熟人的模式。那生人,就不好言语了。哎,冬天就是这样,主人难当,过客难留。

责任编辑:高鹏

作者简介:

陈末,新疆玛纳斯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诗歌、评论发表于《花城》《青年文学》《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虚构散文集《鱼来鱼往布尔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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