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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珠江

2018-03-22王溱

广州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珠江茉莉闺蜜

据说每一条江的尽头,都连着一根脐带;每一根脐带的主人,都有他独特的模样。我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到——我的目光没有那么长。

我说的是珠江。傍晚。

在星海音乐厅的音乐会还没开始,拾掇得太过齐整的我反而有点不知该把自己往哪儿放了。闺蜜说,不如找家咖啡店消磨时间?我打开手机,一阵戳,定位显示离我们心仪的咖啡店只有数百米之遥,抬头一看,却隔着一条江。惟有苦笑,难不成还得滴滴打船?闺蜜说,罢罢罢,就在江边随便逛逛吧。

此刻的珠江,忙碌了一天已略显疲态,小货轮突突突的声音明显不太走心,驾驶舱的阿叔心思早就飞回了家里,落在餐桌那盘肥叉烧上。倒是戾气褪尽的阳光大方得可爱,铆足了劲往江面上撒珍珠,像个深谙世事的老人,在自己退场之前,千方百计给年轻人的狂欢多添点乐子。能领会这份情谊的人逐渐增多,脚步匆匆的越来越少,嬉笑打闹,偎依着吹吹风,当一切慢下来的时候,珠江的傍晚才算来了。

江风徐徐,鼓足腮帮子想在水面上吹出点动静,以便珠江夜游的船只能如宣传广告中所说的,带给游客清凉和惬意。江边拍拖的,遛孩子的,饭后百步走的,像是在自家小区的花园里溜达,悠闲自在。殊不知其实大多数都是驱车而来,甚至有的是住在数十公里外。卖唱的也都是有范的主,给钱我就弹,想唱你就唱,开启露天版k歌新模式。那边几个老人围聚一圈高谈阔论,走近一看竟摆着一整套的功夫茶具,连茶宠都带来了,像在自家客厅一样高冲低斟,无比闲适。正眼馋呢,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轰轰而来,往路边一停,颜值颇高的少年从后尾箱搬出了一箱巴西龟,憨态可掬的小家伙们在狭窄的边缘蠕动,引得路人纷纷围观,我们也忍不住过去逗一逗。这少年也怪,自顾听着歌,小巴西龟们任你摸任你逗,就是不卖。莫非这是富二代的另类新游戏?

我们就这样蹬着高跟鞋缓缓沿着江边走着,半推半就的,闯入了珠江的新生态。说是新生态,实际上我也说不清旧生态该是怎样的,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流淌千万年、见证广州两千多年发展的珠江,即便不是徐娘半老,也不至于年轻至此吧?可偏偏此刻的珠江就像个嘻哈少女,自由,奔放,裹不住满满雀动的荷尔蒙。让人突然很想……很想给她写首诗。

闺蜜听后愕然,你是诗人?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不是不是。

那你写什么诗?闺蜜问。

诗嘛,偶尔也写,我解释道,为了让自己的散文语言更加诗意而做的练习罢了。

可是此刻,我很不可思议地有个执拗的念头:给珠江写首诗吧。

这念头连我自己都觉得尴尬和好笑。从古到今,给珠江写过诗的大小诗人还少吗?手机上随便搜搜,就能蹦出许多美不胜收的诗句来:“珠江烟水碧濛濛,锦石琪花不易逢”“珠江烟波接海长,春潮微带落霞光”“天朗珠江淑气新,画船放处水粼粼”……与其说写诗,我看还不如写篇随笔,洋洋洒洒把诗人们赠与珠江的诗句们都一一罗列出来,再来点解读和感悟,这样子字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还能挣点稿费。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珠江并不缺诗词鑒赏。倒是这些诗词中透露的某些信息挺有意思,读了才知珠江这么多年来并不孤单,有好几个天然的好闺蜜,换句时髦的话说,正是有了这些个不同时期各自芬芳的美丽“闺蜜”陪伴,流淌千万年的珠江心态好心情佳,才能越活越年轻,呈现今日的活力姿态。我扭头看看闺蜜,她正对着江面微微仰起头,深呼吸,把珠江的馈赠深深吸进肺里,表情十分满足而欣喜。我笑了,也深深对着江面吸了口气,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言归正传,珠江的“闺蜜”们又是怎样的呢?我想,她的第一个好闺蜜应该是岭南咸水歌吧。

“咸水歌”又称“疍歌”,或者“木鱼歌”,早年说广州方言的地区,曾很流行这种民间的演唱形式。好的闺蜜总是相互扶持的,据说疍家以船为屋,甚至不允许与岸上人家通婚,珠江对他们而言,不仅是谋生之地,还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安身之所。而疍家驻扎江面,又扫清了珠江的寂寞,给珠江增添了几许耳朵边上的乐趣。早在清朝初期,珠江边就荡起咸水歌的歌声,如清初王士祯《广州竹枝词》中写道:“两岸画栏红照水,疍船争唱木鱼歌。”十八世纪广州十三行崛起时,大商会成员之一的叶廷勋也在广州《西关竹技词》中写道:“金碧交辉映水窗,月台邀月枕珠江。夜阑款乃渔家曲,不是潮腔是广腔。”可见这二者的缘分由来已久。

广州沦陷时期就不提了,虽然侵略者为了统治而主张歌照常舞照跳,也只能听到无奈而悲凉的腔调。解放后,珠江才迎来它春风得意的年纪,它的各种支流,小至河涌,都是一派游艇如鲫,浴场林立的热闹景象。水流淌过,两岸种满了荔枝,每到夏季,果香十里,人们乘坐各种船只、小舟甚至舢板游历河涌,沿着河涌驶出珠江,吃着荔枝,赏着荷花,头戴茉莉,听着岭南风情的咸水歌,最浪漫最惬意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这期间卖海鲜的,卖艇仔粥的,卖荔枝的,卖花的,各种小船在河涌上来往穿梭。叫卖声、嬉闹声,讨价还价声,都掩盖不住腔调独特的咸水歌声,构造出珠江这个时期最安详而又别有风味的容貌。

第二个好闺蜜,应是沁人心脾的茉莉吧。最能代表珠江的味道的,恐怕就是这些小小的白白的花儿们了。

清代谢圣辀《珠江竹枝词》有云:“数里香生茉莉花,还闻洲上语琵琶。游人都只怜颜色,贱买鱼虾贵买花。”这种精神需求高于物质需求的思想,今日读来仍觉前卫,也不禁对这小小的白花另眼相看。清代屈大均《珠江春泛作》亦有提到:“洲爱琵琶风外语,沙怜茉莉月中香。”清代胡会恩《珠江杂咏》中有:“酒杂槟榔醉,茶匀茉莉香。 ”清代黄任《珠江夜泊》中也有:“戈船潮暗琵琶月,珠寺沙香茉莉风。”你发现没有?这些带着茉莉香气的诗,怎么都是清代的呢?我猜测,大概是珠江开埠对外贸易后,广州一口通商成为全国瞩目的中心,小小的茉莉也才有幸得到众多文人墨客的关注吧?这么说来,珠江还是茉莉的伯乐呢。

然而茉莉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地花,根据《广群芳谱》记录,茉莉“原出波斯,移植南海”,有一说是晋朝时期就从西域引进入岭南,因此诗人江奎有诗句咏之曰:“灵种传闻出越裳,何人提挈上蛮航;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当然也有人称茉莉非舶来品,岭南地区自古便有,两种说法难辨真伪,只知道1956年出版的《广州植物志》中,就有茉莉花香留纸墨间。珠江与茉莉成为相得益彰的好闺蜜,想来既有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缘分,也有土壤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必然性。陪伴十年的是好闺蜜,陪伴一年的也可以是好闺蜜,关于时间的问题就无须太细究了。不妨在茉莉盛开时,伴着茉莉的香气,品尝这佳果荔枝,在江边惬意地小憩片刻,岂不美哉?

第三个好闺蜜,我想,是“船”。

江和船,天生就是相辅相成亲密无间的。江水在流动,船只在变迁,不同的船感染着一样的水,珠江也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年纪和样貌。

唐宋或以前,涉及珠江的诗词很少,想来当时如沐春风的诗人词人们,没犯什么错误也不会到他们眼中的南蛮之地来。在少数写到珠江的诗词中,如“陈兵剑阁山将动,饮马珠江水不流”,读来也是满怀愁思,提及的船只也大多是战船,可见当时江边还是原生态的,未见繁华。

到了明朝,珠江上的船只开始热闹起来,如谭敬昭的《珠江竹枝词》中写道:“珠海珠江是妾居,柳阴停棹晚船初。水头潮长卖花去,水尾潮来人卖鱼。”这当中的“卖花”“卖鱼”,已经有了浓浓的渔家生活气息。

十八世纪,珠江一带作为清政府指定的唯一对外通商贸易口岸,外国商船星星点点挤满江面,各种商馆面向珠江而建,绵延数里,一整排花花绿绿的国旗飘扬,好一派繁华景象。清初诗人屈大均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那时候的珠江,像是进入了踌躇满志的青年时期,她与她揽在怀里的船只们,正在中国的发展史上扮演着一个极为辉煌的角色,波澜不惊的江面,反射出一种自信的、尊贵的光芒。如朱彝尊的《夜泊珠江》所描写:“潮涌牛栏外,舟停蜑户旁。月高人不寐,隔浦是歌堂。”

十九世纪初,珠江更像是进入了运筹帷幄的壮年时期,有底气也有闲心可以夜夜笙歌不知寐。土生土长的本地举人金菁茅在《珠江修禊》中写道:“天朗珠江淑气新,画船放处水粼粼。 ”清代薛起蛟的《珠江春泛》也提到:“城边春水浸鱼梁,画鹢乘流入兴长。花市人归喧古渡,梅矶香散罢浮觞。”这时候的珠江与船只,都是一副气定神闲、优哉游哉的模样。

至上世纪初,珠江好像变成只是经过市区的那百公里左右的水道,像个安心从岗位退下来的老人,开始把心思放在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民生上了。广州被珠江分成两边,有人住江南,有人住江北,大多数人过江要靠渡船,每天搭渡轮横跨珠江上下班成了很多广州人的日常。那时候的珠江水很清,也没有护栏,卖艇仔粥的小船直接就舀珠江水来熬粥,很是清甜美味。到了端午佳节,“海珠石上柳荫浓,队队龙舟出浪中。”沿江各村的龙舟队竞相出动,启动一年一度的大狂欢,珠江也被这氛围深深感染了,用它独有的方式为这些龙舟们保驾护航。

到了今日,为了安全,珠江与岸上早已有明显的阻隔,江面除了突突运货的小型船只外,与珠江最亲密也最搭配的便是珠江夜游的游轮了,这些充满时代气息的家伙们从来不知低调,全身挂满璀璨招摇过江,与岸上的华灯相得益彰,把珠江又变回了一个活力四射的少女,在这个可以追逐梦想的年代又返老还童重拾激情。

哦对,珠江还有一个好闺蜜——“塔”。

一直以来陪伴珠江的地标性建筑基本都是塔,如怀圣寺的灰色塔尖,就曾作为珠江船只辨认方向的灯塔。还有六榕寺的古塔,也成为清代国外商船判断是否到了广州的标志物。十八世纪广州十三行贸易时代,进入广州的外来商船,都会依次经过莲花塔、琶洲塔和赤岗塔,看到这三个塔,也证明他们千里迢迢漂洋过海终于抵达了广州。

现如今,不老的珠江又增添了一个时髦的搭档——广州塔。这细腰高个的美人“小蛮腰”毋庸置疑已然是新广州的地标,成为广州新区代表珠江新城最宝贵的心脏。一直以来,我对一个城市是否需要“地标”这种东西还是心存质疑的,总以为是可有可无的炒作罢了,直至今年在飞机上偶然的一瞥,才对地标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坐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倚窗望去,工业化的大剪刀把海岸线剪得棱角分明,还有不明作用的钢筋物体,在海上拼凑出英文字母的模样。城市的陆地更加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像是由长得差不多的拼图拼成的,长条的,方的,不规则的,如果打乱,估计哪个城市也没本事挑回属于自己的板块。下方到底是哪个城市呢?

苦苦分辨无果。也只有处于这种上帝才有的角度,才能让人一瞬间明白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有地标:从飞机上看去,每个城市相同的部分都可以略去,只有地标,像标签一样贴着,独一无二,是一座城市表明身份的得力资本。回程时,飞机在白云机场上空来回盘旋等待指令,第一次从飞机上看到了广州塔,那种久违的自豪感和亲切感,让我对地标的理解又进一步加深。

记得有一次从香港坐直通车回来,车上重复播放着介绍广州的宣传片,重点推荐的就是灯光璀璨的珠江新城、傲娇的小蛮腰、惬意的珠江夜游,还有停满船只的珠江某个码头。据说在港人眼中,珠江新城是可以媲美维多利亚港的,提起内地的繁华,珠江新城往往是一个代名词,俨然就是广州对外的重要名片,似乎离开它就不算是完整的广州。说起珠江新城的发展,老人们也是感慨万分,曾经就有老人扬着颤抖的手反反复复诉说着珠江新城的旧貌,我捋了一下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三十几年前,这一片都还是长条形的农田,还有一排矮矮的砖房,住的都是农民,那时候就是彻彻底底的农村,城里人几乎不会踏入。而今,一百多层的东塔西塔屹立江边,像婀娜小蛮腰的两个忠实卫士,周围高楼林立,一到晚上璀璨霓虹迷人眼,见证珠江新城前世今生的老人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我像活了两辈子。

是啊,时光就是这样,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不经意就飞走了,可是紧接着又有美丽的蝴蝶飞来,你都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同一只。所幸,珠江的这些好闺蜜们都子孙延绵,冬去春来,年年新芽,一代又一代守护在珠江左右,即便不是原物,情谊如旧。就像荔枝不是当年那颗,依然甜;茉莉不是当年那朵,依然香,游舫变巨轮,依然惬意;青绿农田变高楼,情深依旧。或者像那些与珠江相关的路名,不管时代怎么变都一直被很親切地叫着,临江大道、海珠路、沿江路、江南大道等等,一旦在广州的历史河流中淌过,即便两次淌的不是同样的水,也不影响它留下永恒的印记。

这么想来,也就恍然大悟,见证广州两千多年发展的珠江,这会儿年轻得恍若少年,又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也是轮回罢了。木鱼歌咸水歌从江边唱进了书里,艇仔粥上了岸进了餐馆,摇曳生姿的花舫被霓虹闪烁的大游轮取代,荔枝湾涌摇身成了趣致的休闲景点……可,珠江还是珠江。

给珠江写首诗吧。第一句要像它的历史一样深沉,第二句要像它的今日一样年轻有活力,第三句可以来个比拟,第四句再来点感叹。不用太讲究平仄,江水的起伏从来不知道平仄;也别太苛求对仗,再怎么齐整也跟不上珠江变化的步伐。至于意境,更不用担心了——珠江在,最美的意境便在,管它是何年月。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王溱,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获第十七届全国青年征文佳作奖、广东省小小说30年优秀作品二等奖等奖项;发表作品百余篇,多次入选各年度选本及初高中语文考试题;出版有《超乎想象》并获2016全国小小说年度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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